乐潇昨天晚上一直忙到两点才上床睡觉,没刷牙没洗澡,就那么和衣睡了。早几年还年轻的时候,通个宵熬个夜什么的都不是问题,顶多第二天睡到中午,又是满血复活。但最近两年不行了,乐潇明显地感受到年龄增长带来的恶意。不管你多不想承认,女人过了25岁,不仅皮肤状况开始走下坡路,体力也是一样,通宵是不可能了,熬到两点已是极限,而达到这一极限之后,乐潇大概得花一个星期才能缓过劲儿来。
今天是星期六,她的打算是睡上一整天,这是修复战斗力的第一步。可她正睡得香,便听见外头“哐哐哐”砸门,隔壁的女孩儿没有去开门,应该是出门了,乐潇估计是她的快递,心想小哥砸半天没人开门,就会把快递放到消防栓然后离开了,于是赖着不起,想尽力把困意留住。可砸门声并没有要停的意思,反而越砸越大力,越砸越频繁,终于,把乐潇彻底砸清醒了。
她哀嚎一声,摸过来手机一看:11点。这离她预定的起床时间太早了!她随便找了件外套穿上,去开门收快递。
一打开门,她就懵了。站在她门口的,居然是李晨义?!她晃了晃脑袋,以为是熬夜后遗症。直到李晨义开口说话,而他身后又闪出来一个肖敏央,她才意识到这不是梦。
“乐潇你真是厉害,我手都快砸烂了,你才醒!”李晨义抱着一个纸箱子,边说话边挺着箱子想要往里走。
他为什么总是直呼自己的大名?!乐潇对此很是不满。人有伦常,况且我们还不熟,这样直呼别人名讳,不觉得没有礼貌吗?她黑着一张脸,用脚顶住门,抬手把李晨义往外推:“你们怎么回事?”但想了想自己的造型,还有未洗漱的模样,气势瞬间弱了下来,一个处女座,居然这样邋遢地出现在外人面前,简直是要她的命,“你们俩怎么到这儿来了?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李晨义还是露着大白牙笑,乐潇比她矮一个半头,瘦小的身子这样顶着门,他觉得特别有意思:“我不知道啊,他知道。”他撞了一下肖敏央,笑得更开心。
肖敏央一脸吃了屎的表情,这个小子,一大早敲开他的门,抱着一箱土鸡蛋和腊肉,让自己带着他来找乐潇,说是他爸妈带的土特产,交代了要送给乐潇的,他使命必达,需要人带路。肖敏央一向对姑姑姑父都尊重有加,李晨义可能不靠谱,但姑姑姑父交代的事情,他还是得照办。而且这送土特产给乐潇,也是为了拉近距离,这是他们家这些年都在做的事情,为的是让乐潇和乐潇妈妈不把自己当外人。即使这些努力在肖敏央看来对乐潇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该做的他还是会做。
“你又怎么知道我住这儿?”乐潇的眼神从李晨义身上飘到肖敏央身上,她不记得自己跟肖敏央说过自己住在哪儿,前天送她,也不过送到路口而已。
肖敏央有些尴尬,他昨晚也是忙到半夜,李晨义来找他时才9点,他刚上床睡了4个小时,脑子一下子僵了,没回答上来,三个人干在了那里。
李晨义倒是不觉得尴尬,略一使劲就撞开乐潇的防线进了屋:“我爸妈给你带了土鸡蛋和腊肉,妈呀,压死我了,快,给你放哪儿?”
乐潇狐疑地看了肖敏央一眼,进屋给李晨义指地儿:“放冰箱吧。”李晨义手忙脚乱地开冰箱,她把李晨义推开,自己一个一个地往冰箱里放鸡蛋。
李晨义趁机打量她住的屋子——一个mini两居,没有客厅,只有个不见光的过道,两间12平米左右的房间,放了书桌和床,就没其他地儿了。好在两个人住,厨房和厕所还算整齐干净。他探头看她的房间,房间是朝南的,阳光很不错,窗台上养着一盆小植物,和绿色的窗帘还挺称,也挺称乐潇的气质——稍微有点冷淡,但其实冷淡中带着点可爱。
李晨义还想往里看,肖敏央暗给他一脚,给他拽了出来。他虽然和乐潇没什么交集,可就凭这几年不多的相处,他太了解乐潇的脾气了,李晨义这么没有界限地参观她的屋子,这一定是乐潇雷点之一。
乐潇放完鸡蛋和腊肉回身,正好看见肖敏央和李晨义小动作不断。她皱皱眉,把外套拢了拢——她没穿内衣——目光在他俩身上溜了两个来回,问:“还有别的事吗?”
乐潇刚起床,说话鼻音很重,起床气也很重。按理说,人家来送东西,她应该笑脸相迎,然后至少请顿饭,可此刻,她只想闭门谢客。
“这就赶人走了啊?我大老远给你抱一箱子鸡蛋来,又怕摔了又怕打了,连杯水都不给喝一口,就下逐客令啊?”肖敏央还未说话,李晨义就抢了先。肖敏央心下一凉,完了,这小子真是每一步都踩在乐潇的雷点上。他暗里观察乐潇的表情,果然越来越差。
“我爸妈今天中午就回老家了,我一个人住酒店怪可怜的,你真要把我赶走啊?”李晨义还在继续,丝毫没觉察到气氛已到冰点。肖敏央真是弄不明白这家伙了,他虽然确实不太懂人情世故,可从小跟着他爸妈饭局、酒局的也混了不少,起码的知觉应该是有的啊,怎么今天这么反常。
“那进屋坐会儿吧。”肖敏央还没来得及打圆场,乐潇居然软化了,“我这里……没有茶,你们喝橙汁吗?”乐潇的社交礼仪其实也很僵化,毕竟她不太懂很多套路,所以在她的认知里,招待人起码是要上杯茶水的,老家都这样,来了客人,就一把茶叶七分水招待着,有礼有人情。而现在没有茶叶没有滚水,年轻人之间来杯橙汁应该也是合理的。
李晨义当然不拒绝,肖敏央倒是想拒绝,但是气氛只怕会更尴尬,于是不出声。他俩在乐潇的小沙发上坐了,听着乐潇在外面开冰箱、关冰箱、洗杯子,然后端了两杯橙汁放到他们面前。
乐潇的小沙发是在咸鱼上淘的,500块钱,坐乐潇一个,够宽敞,坐了李晨义和肖敏央两个大男人,就显得特别拥挤,尤其李晨义那183的身高,一双大长腿无处安放。
乐潇在床上盘腿坐了,一点诚意都没有地招呼李晨义二人:“喝吧,鲜榨的,还有果肉在里面。”这种寒暄方式,跟倒茶水一样,乐潇都是跟着妈妈学的,典型的县城小市民的待客之道:得让客人知道,拿出来给他们分享的是家里的好东西,显得好客,自己脸上也倍儿有光。
肖敏央默默地端起橙汁来喝了一口,他其实不想喝,只是为了掩盖自己忍不住的笑意。乐潇和李晨义俩人,在不同程度上其实都有些社交白痴症,李晨义的表现是,对对方的情绪完全把握不住,一切都按自己的思路和节奏来;乐潇呢,是自以为很懂得社交礼仪,可办出来的事,基本都是依葫芦画瓢,要不学的是她妈妈,要不学的是某个同事,总之很不高明,很不自然。
“你爸妈今天就回去了?”乐潇问李晨义。肖敏央猜想,她这一问,应该是她妈妈教的,人来做客,你得陪着说话,不能冷场,不能让别人觉得受了冷待。
乐潇妈妈早年在县城开一家小店,卖些日用品和吃货,为了维持客户,有许多笼络人的套路,乐潇耳濡目染,从小大概也学了许多。不过乐潇的性格随了她爸,老实,呆愣,于待人接物方面实在没有天分。当然这些微妙,只有肖敏央能觉察得出,李晨义是毫无感觉的。他挺乐呵地回乐潇:“嗯回去了,在这儿待着也没事干,北京他们早些年也就逛遍了。”说着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转悠,“可北京我还没怎么逛过呢,什么时候你有空,带我逛逛?”
李晨义突然站起来,给乐潇很大的压迫感,房子太矮,李晨义太高,乐潇眼珠子跟着他转悠,“你怎么不跟着回去?”
肖敏央听着这俩人对话,真是如坐针毡,李晨义这根针,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把乐潇这个正在充气的气球给戳破了。
“我干嘛跟着回去,我打算在这儿找实习公司呢。”李晨义低头看着乐潇。
“你打算在这儿找实习公司?”肖敏央的注意力瞬间被李晨义拉了回来。这话他从没跟他说过,昨晚欲言又止的,应该就是这个安排,“你跟你爸妈说过了吗?”
“我都多大了,还得事事跟他们报备吗?”李晨义不置可否。
肖敏央也站起来,他比李晨义矮一些,但气势强许多:“你还在拿你爸妈的钱,这事就得跟他们商量。什么时候你经济独立了,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没人管得着你。”
李晨义被一板一眼的肖敏央怼得说不出话来,肖敏央说话总是那么一针见血又有道理,跟他争论,多半人都是个输。
乐潇坐在床上看着站起来的俩人,压迫感更强了,她不明白,这场争执为什么会发生在她的小屋里,首先她跟这俩人都不熟,其次这么重要的事情,李晨义为什么非得在这儿说。可她又不能不做和事佬,事情发生在她的地盘上,她总得做点什么。
她换了个坐姿,对李晨义说:“你哥说的有道理,这不是小事,还是得跟你爸妈说一声吧。”
李晨义原本一脸不乐意地盯着肖敏央,听见乐潇说话,低头看她:“我有我的理由。”
“有什么理由也得跟你爸妈说。他们一心以为你会回加拿大读研,你改变了计划,知会他们一声总是应该的。”
“适当的时候我会告诉他们,但不是现在。”
“什么是适当的时候?”肖敏央似乎不准备放过李晨义,忽略了这个时间这个地点,以及坐在一旁有些尴尬的乐潇。他身上总是带着一股正气,蒸腾起来的时候谁都拦不住。李晨义比他小6岁,他觉得自己有责任和义务来修正他的行为,这是做哥哥该有的样子,而与李晨义父母对他家恩惠多少无关。
可李晨义明显不想谈这个问题,他尴尬地耸耸肩,其实有些后悔脱口而出了刚刚那句话。
气氛僵到极点。这比乐潇起床气带来的尴尬要严重多了。出于道义,乐潇又开始发动她的社交技能,她假装抬手看了看表——而她刚起床,手上根本没戴表——带着安抚二人的意味说:“这都快12点了,要不你们留这儿吃饭吧,现成的菜,腊肉炒一炒,西红柿炒鸡蛋,西红柿鸡蛋汤。边吃边聊。”她回想了一下自己冰箱里剩的东西,归纳出这么三个菜,没意识到重复。
原本一身僵硬的李晨义又笑起来,乐潇虽然本人很严肃,但总让他觉得有趣。他开心地说:“好啊,你还会做饭啊?真是没想到!”
肖敏央可没有留在这儿吃饭的打算,他跟乐潇的关系从极少往来一下子窜到小约饭局,还是太快了一些,快了容易扯到蛋,快了也容易萌生不必要的尴尬。但李晨义这单事明摆着没完,他也不能无功而返。
乐潇见他不说话,就当是默认了,她对肖敏央说:“我这儿差点大蒜和干辣椒,你帮我下去买点儿?”
她这是想支开自己。乐潇的不高明,肖敏央总是一眼就能看透。他看了一眼李晨义,点点头:“还需要别的吗?”
“嗯……那就再带一把上海青上来吧。”乐潇想了想,青菜也是必须的。
肖敏央一出去,乐潇稍微松了一口气。她并不怕肖敏央,她怕的是尴尬的气氛。按理说单独剩下她和李晨义,也是挺尴尬的,乐潇却不觉得,可能李晨义毕竟年纪小,乐潇姐姐的身份摆在这里,还是hold得住。
她低头看看衣衫不整的自己,还没刷牙没洗脸,对李晨义说:“淘米会吗?洗菜会吗?我刷牙洗脸换身衣服,你把米淘了,把冰箱里的西红柿拿出来洗了。”她理所当然地吩咐李晨义,边说边往厕所走。
李晨义望着她的背影笑,她忽然又从厕所探出头来:“3个西红柿就够。你笑什么?”
“没什么!马上洗!”和她忽然对上眼神,李晨义居然有些慌,明明她黑眼圈那么重,眼角还有眼屎,看人的眼神像蒙了一层雾,李晨义心里还是像被什么蛰了一下一样。他183的大个子慌忙忙窜进厨房,叮铃咣啷地弄开了。
乐潇再出现在厨房时,已换上了粉色短T和黑色长裤,头发扎成半丸子堆在头顶,还是懒懒散散的,但干净清爽了许多。李晨义站在她身旁,举着两个西红柿,厨房有点挤,他贴着墙让出来,闻到乐潇身上一股清香的味道。那应该不是香水,可能是沐浴露的味道,是苦香,像佛手柑。
肖敏央这时候也买了菜回来,乐潇煮上饭,让他们去房间等。半个小时后,炝炒腊肉、西红柿炒鸡蛋、西红柿鸡蛋汤、清炒上海青就端上了小饭桌。乐潇动作很利落,有条不紊地在窄得不像话的厨房里来来回回,就跟田螺姑娘一样,变似的弄出了一顿饭。
李晨义不愿意跟肖敏央在那儿呆坐着,他站在房门口看乐潇忙活,看了一会儿后转过头来对肖敏央说:“哥,实习的事儿,我会跟我爸妈说,三个月吧,你能不能不告御状?”
肖敏央正低头拿手机处理公事,李晨义突然主动说起这事儿,他有点吃惊,他把手机收起来,说:“三个月是什么意思?你要是依旧回去读研,这段时间就该准备,要是下定决心在北京工作,三个月又算怎么回事?”
“……”李晨义又被问得没话了,他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这是他长这么大,第一次对肖敏央有了难言之隐,“你别问那么多,我有自己的打算,我23了,你不能信我一回?”
肖敏央又用他独有的眼神盯着李晨义看,那双眼睛跟照妖镜一样,非要把李晨义照出原形来。
乐潇这时端着三碗白米饭过来,李晨义立马接过。俩人的话乐潇其实也听见了,三人坐定,她一边把筷子递给肖敏央,一边偷偷打量他的态度。她其实不太喜欢肖敏央“以大欺小”,她所崇尚的自由主义,个人意志一定是摆在第一位的,从小到大,不管什么事她都是自己拿主意,谁都不能干涉,她觉得这是一个人活着的第一权利。所以这件事,她其实站在李晨义这边。但她一个外人,其实不太好说什么。她妈妈说了,遇上肖家的事,她们母女俩最好是闭嘴、点头、微笑。组合家庭有着组合家庭运行的微妙法则,一家人如何亲密而不越过界线地相处,那个度,是很难把握的。乐潇把握不好,但就像背数学答案一样,妈妈教的一些为人处世之道,她会机械记忆。
“吃吧。这腊肉应该是乡下亲戚拿橘子皮熏的,特别香。”乐潇把话题扯开些,看着李晨义,希望他配合自己。
但此时李晨义的心思早不在那件事上,他被乐潇的厨艺折服了。
“乐潇,没想到你这么会做饭啊!太好吃了!外婆做饭都不如你好吃呢!”在肖家,外婆有着至高无上的地位,外公走得早,外婆生了两男一女,一男是肖敏央的爸爸,一男是肖敏央的伯伯,一女便是李晨义的妈妈。外婆一个人拉扯三个孩子长大,勤劳乐观,是家里的顶梁柱,虽然已经年届80,家里大小事情,还是会过问她。孝这个字,在肖家摆得很大。所以李晨义的这句表扬,算是最高级别了。
肖敏央自然也明白过来这场合不再合适跟李晨义辩论来去,便也低头吃饭,顺着李晨义的话夸一两句。
饭吃完,大约一点,肖敏央带着李晨义告辞。乐潇琢磨着他俩出了这个门就得又吵起来,但那就不是她该管的了。她已尽了地主之谊,今天她的社交表现,她自己很满意。她现在唯一要做的,就是趁着饭后发晕,赶紧把早上未尽的觉给补回来,其他的,都爱咋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