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念慈在沈岩下榻的酒店见面,看着眼前这个温文的男子,眉眼间与自己有些相似,血缘是种奇怪的纽带关系,明明是不相干的两人,却总有些割舍不开的联系.
夏念慈将面前的水杯推开,然后看着这个此前才见过两次面的舅舅,不知如何说起,叹了口气,突然觉得成人的世界真正可悲,顾忌多多,踟蹰半晌,终觉自己嘴笨,其实她想问的是父母当初为何会得不到外公的祝福,想问舅舅是否知道父母在一起的前因后果,想问的太多太多,只是不知如何开口,或者她觉得可悲的是,其实换作一个健全的家庭,这些是父母会主动讲给孩子听的.
沈岩望着这个沉默的外甥女,心神恍惚回到数十年前,他还是个少年的时候,看着自己的小姐姐经常穿着一些漂亮的跳舞裙子,匆匆走过他身边,抱着他一起在房子里旋转舞蹈,其实小姐姐不过比他大了两岁,一边摸着他的头,一边温柔笑着,然后是有人来接走她,直至半夜方回家.
只是变故骤来,一场争吵过后,他此生与自己的小姐姐不复相见.
各式跳舞裙子后来被尘封,包括幼年时那个笑起来总会有一个单边酒窝的姐姐.
沈岩看着夏念慈,几近平静的语气,说了起来:
“你外公叫做沈方,你外婆叫周如心.你母亲是他们唯一的女儿,排第三,你有三个舅舅.所以你应该可以想象,你母亲其实在家中很受你外公外婆的疼爱.其实这些年来,一直很想跟你们联系,两年多前我寻到这里,可是当时却发现你已不在港岛.”
夏念慈想起当时自己已身在赫尔辛基.
“沈家之前一直是在港岛这边居住,家中几个孩子也是在这边读书长大的,等到你外公生意稳定逐渐做大,后来一家人移居星洲,但是我与你母亲因为在这边读书,便时常往返两地,后来你母亲认识了你父亲,两人交往一段时间被你外公发觉,因为当时你外公总觉得你母亲跟你父亲会吃苦,是以不愿答应.及至后来诸多变故,你是知道的了.”
夏念慈听完心中一阵不忿,为父亲不值.
可是事已至此,父亲后来也没有跟母亲厮守下去,到底是生活中常常有许多难以意料的起伏,不是人所可以真正预料的.
其实沈岩心中也是起伏颇多,想到小姐姐也好,自己父亲也罢,到最后他们即使都不愿妥协,为生命某些渐行渐远的东西放手.生命果真苦多乐少.看着眼前这个女子,总有一种过分的平静,对于生活变故看似抵触,但是却做了十足的心里准备,是个悲观主义者.想到此前她失去生母,再失去父亲,她能乐观生存业已不易了.
看来是夏渊教得好啊,自己一家人当初果然是看不起人么?
沈岩嘴角泛起一抹苦楚.
第二天夏念慈跟着沈岩飞往星洲,她没法与母亲取得即时的联系,只得去信说明此中事故,心中惴惴不安,担心母亲或者不愿回国面对自己父亲,或者是母亲来不及赶回见自己父亲最后一面.
却只能这样,夏念慈不是宿命论者,但她总觉得生活中看似有一双手在左右着他们这些小人物的去向,控制着他们的悲喜,乃至一手拿捏着他们的生死.
聂峥想陪她去,但是因为她是第一次见到自己从未谋面的亲人,其中内情,其实她没有跟聂峥说起,所以坚持一个人过去.
夏念慈搭了4个小时的飞机,在飞机上始终无话望着窗外的飞行的云沉默,她想起了几年前在欧洲到处游走的时光,人们常常将生命比作一趟旅途,是因为可以沿途遇见很多风景,却从没想起旅途本身就是一种颠簸流离,她宁愿生命之于她是一种沉静的归宿.
沈岩则因为可以带回外甥女而不住感慨,多年前他从未想过那个夜晚小姐姐离开后就没在回来过,直至今日,只余这个孩子跟着他回来这里,物是人非事事休.
不知道为什么,夏念慈很想飞机一落地就打电话给聂峥,就说要跟他结婚.
飞机在樟宜机场降落,两人一边提着行李,一边慢慢走出通道,沈岩在人群中四处张望,然后看着远处一个女生笑了出来,转身对着夏念慈说,你表妹来接我们了.
夏念慈随着舅舅眼光望过去,看见一个女孩站在人群中朝他们挥手,一脸雀跃的神情.等走近一看,发现这个女孩不过24岁左右的年纪,一头及肩的半长头发,眉眼间与沈岩有些相像,穿着蓝底小圆点的衬衫,及牛仔裤,看上去像个学生.
沈岩看着小女儿,转身跟夏念慈说:念慈,这个是你表妹沈瑜.
沈念想起之前沈岩跟她说过,外公这边有三个舅舅,大舅舅有一子一女,二舅舅只有一子,而沈岩则是两个女儿,沈瑜就是沈岩的女儿了.
夏念慈含笑点了下头,然后手上行李就被沈瑜接了过去.
夏念慈见到沈瑜手中指甲被涂成一种亮眼的橘黄色,夏念慈看着眼前这个如阳光一般的颜色女郎,瞪着一双眼睛看着她,然后两人不觉咧开嘴笑,夏念慈心想这女孩恁得可爱,要么还在读书,要么刚自学校毕业.
沈瑜咧着嘴笑,叫了夏念慈一句姐姐.
然后转头跟自己父亲说:”大姐因为工作抽不开身,所以叫我先来接你们.”
一行三人慢慢走出机场,沈瑜在前面带路,三人走至一辆红色的吉普车面前,手脚并用就把他们两人的行李往后面的座位上放好,夏念慈看着这辆颜色有些张扬过头的吉普车,以及坐在前面一脸严肃的舅舅,不禁骇笑.
一路上沈瑜不住说话,然后探头跟夏念慈搭话,沈岩几度呵斥女儿专心开车.夏念慈看着这个女子毫无心机,率直不过,沈岩一脸宠溺得看着女儿,从沈瑜身上,她想起了以前的自己.
沈瑜其实比自己只小了两岁,可是这个女子却像极了还在学校的学生,因为学的是美术,主持了一家不大的画廊,兼营咖啡馆,工作时间比较有弹性,所以平常并不忙,夏念慈想起今天在她身上看到的诸多色彩,掩着嘴笑,难怪她是个颜色女郎.
沈瑜看着夏念慈,这个素未谋面的表姐看上去一脸娴静,眼睛像极了早已故去的奶奶,永远怀着一股心事的样子.
汽车一路飞驰,夏念慈看着清晰而又迅速模糊退向身后的陌生风景,想起刚刚还在飞机上说要打电话给聂峥,可是现在却又不想了.
不经意笑了起来,看来自己仅是一时心血来潮.
对于婚姻,夏念慈其实是一种顺其自然的态度,父亲跟她说什么样的年龄就要做什么样的事,所以在她8岁时便带着她去迪士尼,因为他说等你长大了,就不会有这样的雀跃或者快意,当时她还不太明白父亲蹲在她面前认真说着的这几句话的意思.
及至她长大了,方明白这些话的意思.
转眼到了一所高大古旧的宅邸面前停下,夏念慈及沈岩先行下车,车子驶进车库,沈瑜照旧手脚并用将行李自车上拿下,跟在他们的身后.
夏念慈这时方知道自己外公的家底确实丰厚,之前听沈岩说他父亲年轻时白手起家,竭尽半生方换来这些财富.是以觉得女儿执意要和夏渊在一起,担心她会吃苦.
就如毓清的母亲坚持要女儿找个好归宿,乃至不断施压.
是真的不能说谁错,只是最后谁都不快.
沈岩带着夏念慈进到厅中,房子装潢有些古老,想来可能数十年不曾变化,看上去带着古朴的陈旧感,沈瑜带着夏念慈到了楼上的房间,帮着将行李放下后,就一起跟着下楼了.厅中坐着二舅母及小舅母,两位都是带着浅浅的笑意看着夏念慈,夏念慈突然觉得,或者是自己先入为主,总觉得母亲此前遭受灾厄,沈家的人或者并不欢迎她.现在看来是自己多虑了.
沈瑜与另一位女孩并排坐在一起,夏念慈以为是沈瑜的另一个姐妹,经介绍后才得知是大舅舅的女儿,叫做沈君,沈君的眉眼看上去比沈瑜稍精致一些,一脸沉静,着一条蓝色半长的裙子,长长头发被扎成马尾束在脑后.
夏念慈与沈君默默颔首,沈君一脸安静,扬了下嘴角,叫了声姐姐.
二舅妈抱着一个小小孩子,夏念慈看着那孩子,就不觉笑了开来,那孩子并不认生.看着夏念慈就张手说要抱,于是夏念慈张手接了过来,不知道为什么,孩子身上还带着自己特有的婴儿气息,经二舅母说明,才知是表哥沈墨的儿子.
呵,大家族.
沈岩走了过来,问夏念慈是否需要休息,如不休息,要不就一起前去医院看望外公.
夏念慈抱着孩子,点了点头,然后便跟着沈岩一起出去.
两人驱车前往医院,路上才得知自己外公患的是食道癌,即使发现得早,其实已是中期了,因为年龄原因,只能保守治疗,但是实际上并不乐观.
夏念慈跟着舅舅到了病房中,私人病房中,夏念慈终于看见了自己的外公,白色病榻上坐着一个老人,其实形容并不枯槁,灰白色头发被梳得整整齐齐,鼻梁上驾着眼镜,拿着手中的一张华文日报在仔细看着.
床上的老人抬起了头,看见夏念慈,手中还拿着报纸,却并不放下.
夏念慈慢慢走近,老人将眼镜拿下,旁边的护理接过报纸及眼镜,沈方张了张嘴,却发现其实没发出什么声音.
他看着这个长得跟自己小女儿几近一样的女孩,他想起了自己的女儿.微时往事一下子侵袭而来,将他迎头痛击,想起小时的沈薇抱着他的腿口齿不清地喊着自己,想起了小时她吵着要吃冰激凌时那哭红的鼻子眼睛,想起了她读书时穿着跳舞裙子在他眼前笑得眯起了眼睛,想起了她被他打伤时眼中那掩饰不住的决绝和倔强.
夏念慈平静地和他对视,然后发现病房中已只剩下她与外公.
“这些年过得好吗?”沈方良久才说出了这句话.
“好.”夏念慈默默点了下头.
沈方眼中慢慢弥漫开水汽,不知道如何说下去,两人对视良久.
夏念慈看着这个老人,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父亲,其实沈方也好,夏渊也好.他们对女儿的表现都不一样,却其实都一样.
夏念慈看着老人,慢慢叫了声外公.
沈方良久不语,眼中水汽更重了,然后挥了挥手示意夏念慈出去,然后慢慢躺下.
沈方想着多年来的执念,早已悄然消失在这一句轻轻的话中.
夏念慈走出房门,发现门外还站着沈岩他们,二舅舅以及表哥沈震夫妻两人,沈岩身边站着一位女子,年纪与自己相近,短发,一身干练的职业装束,眉眼间有一种沉着,眼睛稍大,相比于沈瑜及沈君,这个女子看上去更沉静淡定,夏念慈这时已认出她是沈瑜的姐姐,沈扬.
之前听沈岩说过,相比于沈瑜自己独立工作,沈扬是在家中自己的公司中工作,她持有会计师资格,一人管理公司之中的诸多账务.
沈扬跟夏念慈握手,夏念慈这才知道她比自己大一岁,于是叫了声姐姐.
沈扬含笑点了点头,因为晚上还有一个会议要出席,于是便欲提前回家,示意夏念慈可以一起走,夏念慈急忙跟上.
沈扬开的是欧洲车,一副职业女性的派头.
进了车,沈扬将前座上的杂志拿走,放到车后的座上,夏念慈瞥见那时一堆时尚类的杂志.
不似沈瑜一直纠缠着问各种问题,沈扬一路安静开着车.
“父亲两年期一直想找到你,可是担心你会抵触.”
“爷爷的精神状态还不错,其实你别看他一脸严肃的样子,他也不算是古板了.”
夏念慈在心里腹诽:连自己女儿的腿都打断了,还不古板?
到家后,夏念慈其实已经累到不行了,一天的奔波让她精神几近透支,于是回到房中休息,一直睡到晚上,有人在她门边喊她吃饭,才浑浑噩噩醒来.
慢慢走近开了房门,发现沈君门口,一脸乖巧,看着她说:姐姐下去吃晚饭吧.
夏念慈点了点头,然后进去洗了脸,然后出了门,跟沈君并肩走在走廊上,经过一个房间,其实与她那间房的门无异,可是夏念慈却直觉般停了下来.
沈君看着夏念慈,然后轻轻说:姐姐,那是姑姑的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