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念慈一脸错愕,惊疑不定之间,只得沉默.看着这个素未谋面的男人,在此前的27年以来,并没有留下一帧记忆的印象.
于是转身看着齐叔,一脸不置信.齐叔则默默与男人颔首,显然男人所说是真的.
总觉得生活在父亲离世后,总有着诸多变故登门而来,常常让她措手不及.那个骤然离世的男人,真的替她阻挡了诸多生活的荒谬与悲苦.怔忡之间,男人还在自己面前站着,于是只得让他进店内坐下.
谁也别指望生活会平静如一池春水,一点波澜动辄让人心惊肉跳.
男人始终看着夏念慈,甫一坐下,就说了句:”长得真像小姐姐.”
夏念慈始终不语,看着这个突然出现自称是自己亲人的男人怀着一种戒心.其实心中不甘的是,如若此人真是自己的亲人,为何3年前他没有出现帮助自己.到此时方来认亲到底是想如何?
“我叫沈岩,看来你是不记得了,你5岁的时候,我们见过面的.”
夏念慈沉默,对于这早就模糊的记忆,其实无甚印象.
男子看着这店内装潢,心中不禁感慨,这店内恍若时光中的某个维艰罅隙,并没有什么变化,如若不是眼前这个女孩已经长大成人,以及齐三那张开始爬满皱纹的脸.还真与二十多年前的那个早上一模一样.
沈岩再看一眼坐在眼前的这个女孩,却发觉她五官像极自己胞姐,眉眼间那股隐忍沉默时的倔意跟夏渊如出一辙.想到小姐姐离开已经过去20多年,曾经的同胞之情仿若还近在昨日,小时看着姐姐被父亲用手杖责打,赌气离家,及至后来失去音讯,半生光景就这样过了,那时他看着姐姐满脸泪水不与家人告别,然后决然只身离家.
这样的记忆想来总是酸楚居多,及至后来,小姐姐在家中成为一个人人讳莫如深的话题.
齐叔走了过来,双手放在夏念慈身上,看着沈岩说:”沈先生,请问你今日拜访,是想做什么?”
沈岩自往事中抬头,并没有看着齐叔,而是对着夏念慈说:”小慈,你外公病重,他想见你一面.彼时往事,他也时常觉得后悔,他…”
看着夏念慈一脸不解的样子,他突然停住了说话,然后是不置信的表情,说:”你父亲没跟你说?”
“说什么?”
沈岩站了起来,指着夏念慈,看着齐叔说:”夏渊一直没跟她说,说她有外公,有舅舅姨妈这些亲人吗?”
齐叔向下压了压那双放在夏念慈肩上的手,说:”呵,当初是你们沈家的人说不要沈小姐及小小姐母子二人的,有何说的必要?”夏念慈电光火石间或者明白了一些,可是心中疑窦依旧不减,心境却大抵明白父母之间当初的结合或者不被认可,遽然悲哀.
仿若想起旧时往事一般,沈岩看见父亲甩着手杖责打小姐姐时眼睛都红了的样子,颓然坐下,突然觉得失态一般,他擦了擦脸,然后看着夏念慈说:”念慈,你有权知道.”
夏念慈点了点头,然后听见身后的齐叔叹了口气.
“念慈,你母亲,我的小姐姐沈薇,与你父亲当初在一起,遭到你外公的反对,于是你外公一气之下,将她赶出沈家.之后就断绝来往,数年后你外婆让我跟你们一家见面,原本想着或者你外公已经气消,而且他也时常想起你的母亲,于是便希望可以让你们一家三口到星洲见面,可惜我当时找到你父亲,才知道你母亲已经去世多年.”
夏念慈心里一惊,原来母亲尚未离世的消息,瞒住的不只她一人.何以母亲愿意这样躲开众人不愿再回来?
“你父亲因不愿带你前往,于是只得作罢.”
“及至近年,你外公病重,常常思念你母亲及你,希望可以与你见一面,他常常因为当时打断你母亲的一只腿而自责...”
沈岩还未说完,夏念慈就站了起来,话语中带着颤抖,说,”仅因为我父母想在一起,就这样对待她?当初是他将我母亲赶出家门,为何现在还想找回我去见他?”
夏念慈说完心里不禁觉得苦楚,难怪父亲从没跟她说起这事,不外乎这是一种残忍.
想到母亲只因想和父亲在一起而付出了身体残缺的代价.
沈岩其实想辩解,想说自己父亲在小姐姐离开的那一天一个人在书房,拿着那张往后一直置于桌上的相片哭泣,及至后来自己带着小姐姐离世的消息回家时,父亲将自己关在房中一天,谁也不见.
这世上谁都有自己的难处,只是有时真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的.可到底是自己父亲当初决绝不愿认小姐姐,往后诸多变故,其实是谁也没有意料到的.
夏念慈很想对着沈岩说一句:”我不会去见那个人的.”
可是她做不到,她当然也知道其中各人在当时皆有自己的不甘,于是她慢慢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沈岩仿佛想追上来,夏念慈听见齐叔在身后说:你让她自己想想.
夏念慈在街上四处漫无目的地游走,不知道为什么,想起了当时母亲或者比自己要更无助不安,及至走在人群中,自己失魂落魄的样子,觉得自己真像旧时电影长片中那些身世苦楚的悲情角色一般,生活当真是一场戏剧,既有悲喜,以及不甘.
记忆里开始拼凑出个完整的故事:
沈薇与夏渊相恋,因为得不到自己父母的认可,在某一次父亲决绝的爆发中,被打断一只脚,逐出家门.然后父母在一起短暂几年,父母不知因为何种变故分开,母亲远赴异国,从此避开众人.
如果不是今日因为老人病重,病榻前希望见到这个外孙女,或者这件事在她跟前从未有被提起的可能.
说不清对那个老人有无恨意,抑或是淡漠,她只是觉得他尤为可怜,在那个年代,一个父亲,不论有无钱财,总觉得自己在家中就是一切的主宰,甚至生杀予夺,但这与一个暴君有何区别?
想到此时,母亲还尚未知道自己父亲已患重病,可能将不久于人世.
及至今天,没有一个人快活的.到最后父女离散,自己母女经年不见,父母不知因何变故离别.这往日种种,留下一个个悬而未决的变故,在红尘中兀自翻转浮沉.
叹了口气,她脑中乱麻纠缠,不知该如何?
想起父亲不让她知道这些纠葛,其实是为了她好.要知道这些说不清的纠缠变故有何用?
打了电话给聂峥,电话那头他似乎在工作,吵杂得很,两人只得匆匆说了数句问候的话之后就挂了,电话未断之前她只听见他说下个礼拜要回港.
最近他已经回去温市,两人时常通过电话联系,这个时候,夏念慈想找人倾诉都没办法.
浑浑噩噩之间,夏念慈回到家中,看着桌上日前打开的信封,信纸上熟悉的字迹,让她心念一动,她翻开手机的通讯录,找到号码后摁了拨通的那个键.
一阵熟悉的嘟嘟声之后,是一个在睡意浓浓的声音,惺忪中喊了句:”hello?”
夏念慈立马醒觉现在赫尔辛基已是深夜,不禁懊恼,自己到底是慌乱了手脚.
“夏念生,是我.”
“念慈?”夏念慈听见电话中的声音已稍褪睡意,夏念生仿佛自床上坐起来了.”这么晚,怎么了?”说完电话那头的人笑了起来,”你那边现在是白天啊.”
许久没有听到夏念生的声音,夏念慈心里一阵温暖.
“她,最近好吗?”
“嗯,很好.”夏念生的声音突然温柔了起来,”什么时候来看我们.”
“嗯,那就好.圣诞节好不好?我好想赫尔辛基,想念那里的与世无争的安静日子.”
或者是夏念慈几近起伏的语气,夏念生直觉这个女子有话要说.
夏念慈对着电话,慢慢说起了今天发生这件事,像很多年前她说起自己生活中的各种变故一样,她总觉得夏念生会为她慢慢抚平生活起伏的褶皱一样.他一直懂得怎样去应付生活.
夏念生听着慢慢散去睡意,夏念慈说完之后,他安静了一会.
夏念慈几近以为他早已睡去.
可半晌之后,电话那头传来了一阵叹息,听见他说:”你有你母亲的电话吗?你先致电与你母亲说一下这件事.至于你,我希望你去看一下你外公.毕竟是一个渴望见你一面的亲人.而且你父母与他的纠葛,原本就不是你应该去理会的并作出是非定夺的.”
夏念慈听完之后,心神一阵恍惚.
她突然觉得人生存于这个世上,总有或多或少为人所不知的苦楚.父亲一生隐忍,爱她如命,用各种小心翼翼的秘密保护着她成长,如若不是他的遽然离世,她或者不知父亲始终这样保护她.之于母亲,年轻时与人相恋,因为自己父亲固执到偏激,将她打伤后赶出家门,后来她与父亲结合,再因为变故彼此分开,到最后远走异国,与过去种种划清界限,却又不舍就此割断,仍旧与他们父女维持着或淡或浅的联系.再到外公,纵使一时偏激自我,最后却半生盼望不到女儿的归去,及至老去病榻之前,想念那个因为自己一时冲动而责出家门的孩子,即使后悔,也付出了沉重代价.
这些苦楚,冷暖自知.
如果不是此前各种变故纷至而来,她总会觉得自己的生活寡淡得像一杯水.
与夏念生说完电话后,她走到了父亲的房间,这个房间这3年来始终不曾动过一桌一椅,摆设没有变化,父亲各种衣物都还妥善保管着.夏念慈立在门边,看着这个房间,突然觉得自己对于父亲的想念一点都没有变淡.
慢慢走到床边坐下,她想起成年后有次跟父亲在家中看魂断蓝桥,听着里面的主角在诉说着情话,荡气回肠,即使电影老套,她还是拿着纸巾在不断拭泪.
父亲看着一脸沉静,并没有情感起伏的变化.
她记得自己当时转身带着鼻音问父亲:你和妈妈有没有说过这样的情话?
不知是否错觉,看见父亲当时眼中霎时水汽浮现,夏念慈恍然动容,然后急忙转个话题.过后自觉自己多话.
现在想来,父亲一生或者过得不甚快活.
夏念慈放下电话之后,匆匆赶回店里的时候已经黄昏,齐叔正在收拾东西准备关门.看见夏念慈之后,拿过桌上一张卡片走了过来.
“他这几天就呆在本市,他说希望你考虑清楚联系他.”
夏念慈伸手接过,卡片上是沈岩的联系方式.
“齐叔,我父亲这一生其实过得开心吗?”夏念慈还是不自觉问了出来.
齐叔看着夏念慈,一脸悲悯,然后转身继续收拾着工作台上的各种工具,头也没回,说:”小小姐,我永远记得你父亲跟我说他自己要当父亲时脸上那种抑制不住的快活.”
“他跟我说过,你是他生命里的永恒阳光.”
夏念慈那天站在黄昏的日光中,不停用手背拭去脸上的泪水,像幼年哭泣一样.只是已经没有另一双手一边帮她擦去眼泪,一边哄着她说.
“囡囡不哭啊.来,我们去海洋公园看海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