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念慈看着那扇门,门板上不知被谁用刻了一个”薇”,夏念慈用手摸着那业已不太明显的刻痕,想起了自己其实也始终保留了父亲的那间房间,或多或少像一种缅怀.
夏念慈用手碰了碰门把,发现门被锁上了.
转身跟着沈君一起下楼.
饭桌上只有几位女眷,几位舅舅及表哥因为公事或者在医院照看老人,并没有回家.
饭桌上沈瑜不停问着夏念慈一些事情,诸如此前生活的各类细节,她的工作,甚至她的感情生活,夏念慈中间几近招架不住,沈君安静听着,不时也会跟着问几句话.
一顿晚饭,其实吃得夏念慈仿佛有种家庭聚餐的感觉.
其实想想,从小到大,原本就没有这样一种家庭氛围般的环境,小时的记忆已经随着式微的时光有些模糊,及至后来长大升学,其实与父亲在家中一起并坐吃饭的时光那么有限.再到后来他离世,早已忘记了此种感觉.
夏念慈记得父亲有道椒盐虾常常吃得她满手满嘴都是油,既满足又狼狈.可是父女两人常常以此为乐,互相取笑.
及至今日,她始终学不会父亲做饭的手艺,想来父亲或者怕她挨饿,她突然想起父亲衣柜铁盒中其实还留着一本食谱,或者回港之后可以好好翻阅学习.
饭后自有人过来收拾碗筷,夏念慈跟着两位表妹一起上楼,沈瑜拉着夏念慈一起去她房间,沈君也一起跟着,夏念慈甫一进入房中,就看到墙上一副夸张的画作,各种颜料被竭尽涂抹上画布,美其名曰印象派,夏念慈长着嘴表示无法欣赏,在沈瑜鼓励的眼光中只得笑笑表示不置评,转身发现沈君对着她笑,一脸狡黠.
房中摆设其实颇为简单,艺术家其实大多对美有种共识,即一切归于简约.
三人坐在沈瑜的那张大床上,或者因为手足间自由的亲密感,而且夏念慈发觉这两个妹妹着实毫无机心,比毓清这一类的职业女性着实不同.
“姐姐,你有无固定男友?”
“呵,有一个.”
“外公的病多久了.”
“有一个多月了吧,其实现在的情况并不是很乐观的.”沈瑜想起日前姐姐回家时跟着母亲说到老人一脸严肃的样子.
“你们知道姑姑的事吗?”夏念慈突然问了这句.然后担心她们不明白,就又补充了一句:”就是我母亲.”
沈瑜及沈君对视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其实关于姑姑,她们是由自己父亲的只言片语中了解到的,自小沈薇一直是家中一个讳莫如深的话题,就如那间始终被人紧锁的房门一样,她们始终被一个经年好奇的秘密隔绝了.
及至后来长大,总会有多多少少知道这个叫沈薇的姑姑的一些事.
关于其中细节,或者不甚了解,但大体来龙去脉是知道的.
夏念慈其实想问她们是否觉得自己母亲不值,但是想想还是算了.对于很多人来说,爱情其实不是一句是否值得就可以解决问题,很多时候,值得与否,除了当事双方,外人是很难去评定的.
“我觉得姑姑没做错.”一直安静坐着的沈君突然说出了这句话.”
夏念慈抬头看着她,这个女孩仿佛看出了她的心中所想.
“那我母亲的房间是保留到现在吗?”
“是,不过家里都没人进去过的.”沈瑜说.
“我8岁的时候,跟爷爷进去过.”沈君说道.
“怎么没听你说过?”沈瑜惊讶的叫道.
沈君并没有理会沈瑜,只是看着夏念慈说:”里面有好多书,衣柜里有好多很美的衣服,不过爷爷并不让我碰,他自己就坐在椅子上看书.”
“看什么书?”夏念慈不经好奇问道.
“忘记了,是一本红色漆面的书.”
夏念慈又无语沉默了,家中每人都仿佛各怀心事一般,对于过去的某些记忆始终怀着好奇且又过分保持距离的戒心.
沈瑜在旁边不禁叹了口气,用手理顺了沈君脑后的马尾.
那晚夜里夏念慈走回房间的时候,又一次经过了母亲微时的房间,她依旧用手试了试门锁,门依旧被重重锁住.夏念慈的额头抵在门上,心境不知起伏,除了父亲一生中包藏着诸多没有对她言明的秘密,她的母亲又何尝不是,就像这间将她母亲的过去与现在的她隔绝开的门一样,他们始终没有一种直面的交流.
其实她对于母亲除去小时看到的那些相片,已经后来得到的那些信函,她对于母亲的了解想一张张拼图碎片,无从拼凑,也心知肚明原本碎片就不完整.
她甚至想到,其实母亲或者并不爱她.
想到此,夏念慈不禁心头被攫住般地窒息与痛感,她想到了母亲,再想到自己,及至赫尔辛基的那段记忆.
叹了口气,生活总像一种夸张的戏剧,种种戏码不断向你逼近.
夏念慈心境起伏的时候,并不知道沈岩已经上楼,他看着这个用头抵在门前沉默像是坠入往事一般的孩子,心中不禁泛起酸楚,直觉就认为她是在思念母亲,于是走向前去.
夏念慈听见脚步声回头,额上已经有一小块泛红的印记,眼睛有些发红.
沈岩笑了一下,伸手去抹平外甥女额上红色的印记,夏念慈并没有躲开,发红的眼圈还没有散去.
“想你母亲了?”
夏念慈没有说话,其实她刚刚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样思念母亲,隔绝开20多年缺席的时光,她对于母亲其实并没有多大的印象,及至后来发现她并没有去世,她也体谅母亲或者有说不出的苦衷也不一定.
能够这样着想一个人没有理由的离开,可见其实心中并不是很在乎.
夏念慈突然想到,或者母亲真的不爱自己.
母女之间,即使有互相通信,却始终有那样不可忽视的距离,不是地理上的距离,而是两颗心之间的距离.换做自己,再想想母亲,离开20多年未见的父亲,也许母亲真会选择避而不见也不一定.
夏念慈指着门上的那个”薇”字,笑着问道:”这是哪个舅舅刻的?”
沈岩跟着莞尔:”这是你母亲自己刻的.”
”我母亲其实性格是怎样的?”
“要强,聪明.”沈岩想了半天,其实也只得这两个单词.
夏念慈随手去拉了拉门把,然后准备回房.
“钥匙在你外公那里.自从你母亲离开后,只有你外公进去里面过,我跟你两个舅舅,一直都没有机会再进去过了.”
沈岩说完看了一眼那个房间,对夏念慈说:早点休息吧.然后转身离开了.
夏念慈再看一眼那被隔绝开的记忆,想象着它们在那个房间中自有生命,忽明忽灭,然后藏身于每一件沾染尘埃的物件中.
第二天夏念慈跟着舅舅一起去医院,老人精神其实真的不是很差,只是近看总会有些难以掩饰的病态在眉眼中.病房中每天都有不少人会在这里陪着他,可能是一生总是颐指气使惯了,有时总会因为一点再微末不过的事发一顿脾气.
他挥手把其他人赶出房间,然后示意夏念慈留下.
“你长得像你母亲多一些.在家里住得习惯吗?”
夏念慈点头.
“这样安静,就又不像你母亲了.”其实在小女儿走后,他业已花了几近半生的时间来温习回顾各种有关她的往事.在这多年来,其实已经变成一个习惯一般,生活中动辄一点小小的物事,都像一条引信一样,诸多回忆直面而来.只是他惯来不苟言笑,于是除去妻子,其实并没有人看出他的心中起伏.
“我一直很后悔,那天为何会失手去伤了你母亲,然后将她赶出家门.”老人在沉默一会后突然说道.
“当年我私底下也曾想去找回你母亲,可你母亲其实与我都是硬颈的人,谁也不愿先出口示弱.及至后来你外婆瞒着我,叫你舅舅回去香港找回你母亲,其实当时我是知道的.我那天很想看到你母亲跟着你舅舅一起回来,我甚至是想好她回来我就跟她道歉的.”
“可是那天你舅舅一个人沉着脸进门,我心中一阵难过,觉得你母亲终究是不肯原谅我.”
“哪知他带来的是一个更让我觉得难过的消息,我才知道这个世上已经有了你,我也才知道,我一直疼爱的小女儿已经不在这个世上了.”
夏念慈双手覆上老人一只业已爬满老人斑与皱纹的手,然后轻轻说:”我父亲始终没有对我说起这件事,其实我知道他们真的不在乎的.或者说,其实他们并没有怪你.关于此事,我也是那天听舅舅说起,才知道的.”
老人长着嘴,看着夏念慈说:”你不怪外公吗?”
“您不过是爱一个女儿,其实你没错,我母亲也没错,只是你们因为一个微末不过的误会而导致后来没机会相见而已,至于后来的变故,其实都是始料未及的,这不能怪谁的.”
“为什么要怪您,我们彼此还是要面对着生活去努力生存下去不是吗?”
老人看着夏念慈,不知觉沉默,心中却自已地震荡.
夏念慈其实知道母亲是早已原谅外公的,甚至她是觉得事情的错在于她自己,是以她这多年来始终远走异国,避开所有人,甚至是没有勇气回来见自己的家人,大抵是以为他们不会原谅她.
而外公,则是以为她自始自终没有原谅他.
所以有时命运真是一种阴差阳错的微妙,其实命运一词,到底就是各种人为的误会与嫌隙,甚至是一种人的一种主观上的偏颇,在左右着生命本身.
老人用手摸着夏念慈的脸,夏念慈想起昨晚舅舅也是这样去抚摸她的额头.
心中一阵温暖,其实他们都只是活在一场想念中,耽溺得久了.
夏念慈让老人躺下,正欲转身叫人进来的时候,看着老人从身上慢慢拿出一根钥匙,放到她的手心里说:”你进去房间里面看看吧.”
夏念慈握住钥匙,心中一阵恻然,想不到老人会随身带着.
沈方看着她,然后说: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在认清生活真相之后依然热爱生活.
“我很高兴,你过得真的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