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念慈对着眼前的男人,慢慢说完了自己几近半生的故事.
明明是24年以来的诸多往事,当然不会事无巨细,但是却可以这样慢慢说完了,不过是一个下午的时间.
其实除去今年夏天的那场遽变,她的那24年乏善可陈.
不过是顺理成章地长大,升学,恋爱.
可是恋爱无果,失去至亲,生子,这样的事却又恰恰同时在一年的夏季不问自来.就算如此,生活中的种种变故,原本就不会与人协商妥协,倘若愿意,其实夏念慈更愿意自己可以如眼前的这个男人一般,生活平淡,不会再有波澜可以激起心中的任何抵触.
平和温润地就像是一池春水.
起码是别人看不出的波澜.
夏念生一直任着她说着她身上的诸多旧事,保持着适时沉默.人们对于任何与己无尤的故事很难感同身受,这不是凉薄,或者是刻意的冷淡,而是很多时候,每个人都有各自平行的际遇.之于夏念生,眼前的这个女子即使遭逢着生活变故的倾颓,却仍有一种自行醒悟后再前进的勇气,恍若一种生的意志.
“夏念生,你说,你会不会是我哥哥?”夏念慈像是突然想到一问.
夏念生没好气地说:”我爸爸妈妈在四川好好的,你就想吧你.”说完莞尔.
“可是,你看,我在这24年来才知道原来自己的母亲还活着,这不得不让我想起更多的可能性.”
“是,所以你就觉得自己往后的人生应该就如戏剧般跌宕是吧?”
“夏念生,你是个好人.”
“男性最怕女性朋友跟他说这句话,好人好人.你看,詹姆斯我很喜欢你,可是我们不适合,因为你是个好人,你会体谅的.常常一句好人,就将人打入十八层地狱”说完扶额装作伤感.
夏念慈不住大笑,看着眼前男子溢满笑意的眼睛.
世人常有一个择偶标准便是常问对方是否深爱自己,殊不知这样的刻意诘问,常常是自私透顶的举动,仿若世界就该为自己旋转.可是在夏念慈看来,两个人在一起,更应该问对方是否使自己快乐.人生原本就苦乐不是均等,甚至常常是苦多乐少,倘若一个人可以使得自己快乐,为何不可以在一起,恋爱甚至是婚姻,原本就是两个人互相愉悦.
她突然想起了远在千里之外的徐谦,这个男子也曾使自己快乐,带着她满世界去,懂得体贴女伴,情人节大把的花送至办公室,满足她作为一个被追求女子至大的虚荣心,一个女孩子或者姿态最高便是这几年了,过后或者就是为人妻,为人母,放下尊严去维护一个家.
可惜,她夏念慈其实不像徐谦期望的那种女子,她不够体贴,她太要强,她不愿为他放弃工作而嫁作他徐家的媳妇,生一儿半女,此后为家事操劳.
于是徐谦跟她说分手的时候,夏念慈毫无迟疑的点头,然后即刻转身说再见.不知为什么那刻她想起了几年前他曾送夏念慈回去,他们在家门口那盏路灯下亲吻的时候,被出门口倒垃圾的父亲撞见,当时他拙劣地喊了一句伯父好,就落荒而逃.是该落落大方的不是吗?
当时父亲说了句:齐大非偶.
你看,其实不只你对伴侣有诸多要求,伴侣对你也总是不乏微词.
看,就是这要命的倔强.
如果她愿意妥协,甚至退让,那该多好.可是她不会,她觉得自己做不到那种程度,所以说,到底还是爱得不够深.
夏念生会是一个好伴侣.
他的爱会像一个温暖的拥抱,徐谦的爱,则是想一个激烈的吻,过后总会徒留遗憾.可是在夏念慈眼中,夏念生已经先入为主,成为一种如手足般的自然亲近.
那天下午,他们一起做了香蕉面包,捣成泥的香蕉被混合在面粉及鸡蛋中的时候,夏念慈看着眼前的这个男子仔细揉着面团的样子,臂上因为有时用力可以看见细微涨起的肌肉线条.加了黄油,再继续揉搓,及至盖上保鲜膜让它自然发酵胀大.然后将面皮卷起,制成类似一个月牙的形状.
夏念慈按照夏念生的指引,将全蛋液刷上表皮,撒上白色芝麻,放入烤箱.
20分钟后,刚出炉的面包还散发着稍微有些甜腻的味道,在一室阳光中,愈发蒸腾着明显浓郁的香气,她拿着一块,撕下来一小块后就塞进嘴里,因为很烫,所以微张着嘴不停呵气,然后掩着嘴看着夏念生不住笑.
不知觉秋意就变浓了,开始泛黄的叶子常常被风吹得发出簌簌的声响.北欧秋季常常可以见到湛蓝的天际,白天的时间不短缩短,夜里温度变得很低.
夏念慈白天的时候,就在夏念生店里帮忙,有时则是在市集广场到处信步游走,想起来了这里不过月余,香港那边的事却仿若翻过去的书页,一下子隔绝前尘往事.来了这里之后,手机就未曾再使用过.邮箱里也堆叠了许多未读的邮件.
夏念慈突然想起了母亲当时决心离开去丹麦,不知是否也是这样一种心情,到底是在隔绝前事纠纷,或者是隔绝自己?
夜里,夏念慈睡在旅舍的床上,将随身携带的信笺,再一封封拿出来,竭力拼凑母亲远在异国的生活.她想去看母亲,可是自己却不知该以何种身份前往?是一个谎言,还是一个前蹈她母亲覆辙的孩子.
想起母亲可能还未获知父亲的离世,夏念慈陡觉悲凉.
素未谋面的母亲,已经骤然离世的父亲,还有自己腹中的孩子,血缘是种很看不见的联系,想到一家都各自怀着秘密在世间的罅隙中维艰生存着,或者父母均有着自己隐忍不愿说出口的苦楚,在这个世间,谁不为着生存竭尽余力?
为念而生,何为念?大抵就是一种冷暖自知的信念罢了.
而且夏念慈想着的是,或者母亲已经有了新的生活,父亲尚未前去打扰,自己获尚未真正有勇气面临一个未知的可能性.
夏念生对她说,或者她可以去信将最近的变故告知母亲,但是她还是没有这样的打算.她对于母亲,其实还有一种不敢直面的陌生感,甚至很难理解,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有勇气直接在机场就买了机票,一心想前往丹麦寻母.
她早已成年,可是自己终究还是害怕成为一个孤儿.
深夜夏念慈梦见自己在海中不断浮沉,在茫茫迷津中无可舟揖.几近遇溺的瞬息,她被水淹没时大呼父亲,可是黑暗骤临.
醒来时已经浑身冷汗,翻身开灯的时候,发现下腹传来阵阵剧痛.
她打电话给夏念生,所幸他离这旅舍不远,赶来时刚好碰上医护人员抬着担架上的人欲上车,夏念生急忙跟上车,跟车里人员解释称是她的兄弟.
夏念生握着她的手,跟她说会没事.
一脸担忧的样子,看得夏念慈心里一阵温暖,这样待一个陌生人,或者是自己愚钝,这个男人也许有着自己至今尚未知觉的情意.一边的医护人员飞快地跟他说着芬兰语,夏念生听得一脸认真,手不曾松开.
夏念慈浑身不停泛着冷汗,途中终于撑不住昏过去.
在世界转瞬黑暗的时候,她看见夏念生趋身时那双关怀的眼睛,像明灭的星星.
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梦见少年时经常熬夜看书,高中时父亲还常常去接她,带她去夜市的潮州大排档吃海鲜粥.大学时一心想报工科,发觉班上女生甚少.诸如许多生活中许多说不完的往事,不停往那个黑洞中填,可是那个失去凭靠的位置,却始终未见填满.
梦见小时发烧父亲抱着往诊所看病,而后医生劝说父亲前往大医院,于是父亲连夜抱着她奔赴最近的那个医院,中途还一直跟她说话.
“囡囡,没事的.”
夏念慈在父亲怀中颠簸的时候,还看见他在勉力撑住一个笑容,平常梳得一丝不乱的头发因为颠簸几缕在额前颤动着.夏念慈伸手去碰触,看着父亲脸上的细纹显现.
看着小时的场景在慢慢拥挤而来,像一个旁观者.
突然发现父亲怀中抱着的是一个陌生孩子,一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身上还带着血迹.不住啼哭,父亲想安慰自己一样,不停说,没事的,没事的.
不停步地跑过她身边.夏念慈退后,想追上去细问这是否就是自己的孩子.
夏念慈醒来时,看见夏念生一脸失魂落魄坐在病榻前的椅子上.
像小时她伸手去捋顺父亲额前落发一样,她拨了拨他额上的头发,然后撑了撑嘴角,说:
“我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