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年后.初秋,香港.
夏念慈坐在店内的一张古朴书桌前,盯着一本账簿在仔细核对数目,手边放着齐叔放下的一杯茶,袅袅白烟不停浮现缠绕至空中,而后凭空消失.业已入秋的时令,周遭空气泛着干燥微凉的气息.
齐叔在后面仓库盘点,夏念慈看着父亲的熟悉的字迹在记录着这过去几年前的典当记录,这间古旧的典当行,是自祖父那一辈留下来的.在父亲离开后,原本打算将它关闭算数,可是想起父亲一生的韶华已经倾注在这里,夏念慈不经思量,辞去了工程师的工作,继承下这间旧典当行.
典当行业已经式微,这一老式行当其实早已和旧时当铺不同了,现代典当行业对于典当物品也已不限制于黄金玉石等传统典当物,同时对于汽车,房产等不动产也慢慢接受,甚至灵活地开展了一些业务,比如有的顾客因为假期出行将各类贵重物品存至当铺内,一方面可以得到妥善的保存,同时也可以得到短期需要花费的现金.
因此说忙不忙,但也有时因为各种事困于这一爿不大不小的店内忙到脱不开身.
夏念慈自繁复记录中抬起头,喝了一口茶水,刚好齐叔拿着盘点的记录簿走进来.夏念慈接过那本账簿,放在桌上.
“齐叔,休息一下吧.”
齐叔应了一声,转身走过自己的工作台边,拿下鼻梁上的黑框老花眼镜放在一个破碎的茶壶边.
齐叔比自己的父亲长10多岁,可是他患有白化病,眉发皆是一种银色般沉着的白色,自10余岁时,便跟着自己的祖父当学徒,或者他见证过此间当铺最繁盛门庭若市的时期.但是他跟父亲最像的一点就是,他们对于繁华或者落寞,始终带着一种平静直视的勇气,永远淡然处之.
齐叔一生未娶,因为身体原因,他极少外出,平时就住在店后那间房子里.过去只有过年时,父亲会邀请他往家里吃顿饭,他一贯不苟言笑,但始终待夏念慈温厚慈爱,夏念慈记得小时候他经常抱着她往空中抛起,一边抛,一边喊她”小小姐飞起来啦”.一大一小的笑声仿佛穿窬记忆而来,不停回响.
齐叔同时还继承了祖父一门精湛的手艺,那便是修补瓷器,即修补各类古董瓷器,或者由于某些具有纪念意义的瓷器因为意外破损,这是一门讲究心绪时刻平静的工作,在典当工作不那么繁忙时,齐叔就会坐在工作台前,仔细修补着各类碎裂的瓷器.
因为技艺确实精湛,常常有不少顾客循着口碑相传而登门求助.甚至有些名贵古董受到破损,亦会有熟人找来看能不能修补.
齐叔有次跟夏念慈说,其实任何破损的东西,都无法修补.假使修补得再好,那个裂痕依旧存在,修补过后的那个物件,其实早已不是那个物件了.
夏念慈当时想到的是破碎的感情.
“小小姐,过几天就是你父亲的忌日了,到时你不用过来店里了,这边有我照看就行了.”齐叔又拿起眼镜架在鼻梁上,看着她说.
“好,齐叔你到时要是忙不过来,就跟我说一下.”夏念慈不知觉感叹,原来父亲已经离开快3年了.
两人正自聊起旧时往事各自失落时,有人进来店里了.
夏念慈抬头看去,看见是一个年轻人,着白色衬衫卡其裤,衬衫袖子被挽起至手肘处,微卷的头发稍微盖住耳朵,一双眼睛有着掩饰不住的神采,五官深刻仿若刀削斧砍.
夏念慈在心里暗自吹了个呼哨,这个男人长得确实出色.
齐叔迎了上去,那男人自口袋中翻出一张当票,递给齐叔.
夏念慈低头继续对照典当记录跟盘点簿,耳际传来了分明的对话在纠缠着.
“对不起,这件物品已经是死当了,按照规矩,我们不能再将其赎回给你.”齐叔的声音听上去有些强硬.
“我知道或者不合规矩,但是我真的很需要这件东西.”男子说的是略有些生硬的中文.
夏念慈抑制不住好奇心抬了头,看着男子一脸焦急的神色,因为比齐叔高了大约一个头,身子有些躬向前,夏念慈这时发现这男子是个混血儿.
不知觉起身走到他们身边,齐叔将那张当票递给夏念慈,夏念慈看着上面那张当票上面的典当日期记录自91年,其赎当日期早已过去十余年,确定是死当没错,夏念慈抬头看着眼前男子,将这张旧当票递回给他,一脸歉意,爱莫能助.
“对不起,这件物品已是死当,说不定我们已做了处理,很抱歉.”
男子一脸惊讶,仍不懈追问,“可是这件东西对我真的很重要,家母嘱托我务必寻回去,请你帮帮忙.”
夏念慈转身对着齐叔说:“齐叔,麻烦你去仓库看一下这玉石是否还在.”
齐叔走入后面仓库后,夏念慈将男子请至椅上坐下.
“家母在温埠那边患病,在病榻前嘱我一定要来此处寻回这块玉石,可是因为照顾家母分身乏术,一直没时间抽身寻回这件物品,一个礼拜前家母在医院离世,在处理完各种琐事后,我立即飞回这里,希望可以完成母亲遗愿,拿回这块玉石.”
“这块玉石对于伯母一定很重要,一直在她离世前她还始终念念不忘.”
“如果需要什么手续或者赔偿,都可以的,只要可以将这块玉石赎回来.”
夏念慈心念一动,看着眼前这个漂亮的男子一脸哀恸的神情,仿若想起几年前的自己,在父亲离世时的那种无助与不安.这时齐叔刚好拿着那件典当物出来,放在桌上,夏念慈打开盒子,齐叔在旁边说着这当物的情况,夏念慈讶异,原来这当物确实不是什么名贵玉器,不过是普通的玉石罢了,但是对于物主,或者有不可估量的纪念意义也不定.
看来那男子所说确实不假.
齐叔原本不愿逾矩,但知悉了男子的本意后,按照手续破格将典当物交还至男子手上.
男子得到玉石后,一脸释然,眼角有些发红.
夏念慈动容,一个落泪的男子.
不知为什么,夏念慈想起了当年她远赴赫尔辛基时不管不顾的决心,当时她甫一落地,就在机场轻声说:爸爸,我到赫尔辛基.你一直想来的赫尔辛基.我陪你看这些风景好不好?
经年往事,现在想来鼻子未必还会酸楚,可是夏念慈知道此生有些记忆她永远不会轻易忘却,像眼前这个男子的母亲一样,弥留之际还对于20年前的某个物件念念不忘.所以说记忆跟时光是种难以言喻的存在,两者一旦挂钩纠缠,就会绵延产生各种难以知觉的际遇.
“真抱歉,真的很唐突,麻烦你们了,”男子将玉石放好,对着夏念慈伸出了手,”你好,聂峥.”
“夏念慈.举手之劳耳.”
“真的很感谢,这块玉石对于家母,真的很重要,你们确实帮了我很大的忙,夏小姐,可以请你吃饭表示感谢吗?”
夏念慈刚想开口婉拒,这时听见齐叔在工作台那边喊她,只得说一声抱歉,然后走了过去.
刚想询问齐叔是什么事时,看见这狡黠的老头眼睛闪烁.夏念慈莞尔,想这老头花样何其多.
齐叔拿着一半碎裂的茶壶盖,递到夏念慈眼下.看上去像是就这件瓷器在询问她的意见,可时嘴里却说着不相干的话.
“去啊,快去,店里有我看着呢.整天困在这店里,迟早闷坏你.”
夏念慈刚想说你这老头恁地多事,可是他又说着:”一个孝顺的孩子,总归坏不到哪里去的.”临了说完又不耐挥了挥手,”快去快去,不用管我.”
夏念慈忍不住笑出声,转身看着聂峥一脸紧张看着她.
拿着椅背长衫跟桌上手袋,夏念慈走向那个男子.
两人并身走出店门时,夏念慈回头看见老头朝她挤眉弄眼.
聂峥转头看着身边这个一脸笑意的女子,不觉咧嘴笑.
“什么事这么开心?”
“开心是需要理由的吗?”
聂峥眉毛一挑,看着眼前这个笑得一脸快意的女子,他想起了很多年前中学时的小女友,挽着书包看着他一脸笑靥,洗得发白的制服衬托着她灿若桃花的圆脸孔.记得他要离开这个城市的那天,他们在高大紫荆花树下告别时,那张圆脸的主人红着眼眶跟他说勿失勿忘.
“聂先生自温埠来?”
“叫我聂峥就好,是,读中学时就跟家人一起移民温市.夏小姐看着真年轻,是这间当铺的主人?”
“呵,这间当铺是父亲去世后遗下的产业,不想看着它就此关闭,只能尽力去经营维持.”
两人踱步一小段路,夏念慈走向一个邮筒,打开手袋,将一封信拿出来,捋平后投递到那个狭小缝隙中.
聂峥一脸掩饰不住的好奇,在电邮,移动电话几近无所不能的今天,竟还会有人会写传统的信笺在互相联系?
“是一个在芬兰的老朋友了,习惯了这种方式互相联系.”夏念慈掩着嘴笑.
“是情人?啊,又一个好女子被人捷足先登了.”聂峥那一脸懊恼的神情看上去不像是假的.
“是朋友.”夏念慈强调,但是依旧一脸笑意.
“那就是我还有机会了,我28岁,无女友,有稳定工作,不吸烟,无不良记录,硕士学历.”聂峥一脸认真地看着眼前这个满脸溢出笑意的女子,不觉心旌摇荡.
夏念慈听了之后不觉笑弯了腰,这英俊男子总使她不知觉快乐,想起了少女时交了男友,有次晚上跑出去看电影时被父亲撞见,当时父亲在马路对面朝着她扬了扬嘴角,而她记得即使影院门口灯光昏暗,她的脸仍是红得像要滴出血一样.
回家后发现父亲就坐在沙发上翻着报纸,看着一脸局促的女儿,自己反而一脸笑意.
“他使你快乐吗?一个女孩子或者最快乐那几年便是这时候了.只要你觉得快乐就好.”
夏念慈在多年后一个街角,一脸笑意地想起了经年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