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香港.
夏念慈刚从医院回来的时候,坐在昏暗客厅的沙发上,对着熟悉的周遭一阵沉默.像一具已经剥离了灵魂的躯壳,濒死的灵魂就在房子的天花板上沉默地看着自己.突然她一阵恍然,低头看着手中那张被揉捏得发皱的死亡通知书,泪水不停地掉,像一串断线的落珠.
有个人陪着你24年时间,这不长不短的24年时间,在他人生中占据了其实不过41.37931%的比例,还不到一半.可是夏念慈深信这个男人是真正爱她的,如生命一般,百分之百.
因为一场死亡,她才知道有动脉瘤这样一种病症.毫无症状地就在他的血管中破裂,像小时候自己制造追逐的肥皂泡,无声息碎裂过后则是伴随着一具此前强壮健康的躯体突然倒下,像一盏灯被某阵风遽然吹熄.
其实,人本身就代表着一种难以言表的脆弱,躯体再强壮,却常抵不过各种或大或小的病症,突然觉得死亡的表象其实就潜藏在生活中的诸多细节了.
也许以后自己不会再随便吹熄一盏灯了,抑或吹肥皂泡了.
真像一场死亡.
之后是一个人支撑着完成了一场葬礼,父亲生前的朋友很多,夏念慈拒绝了他们的帮忙,想为这个自己相依为命24年的男人做最后一件事.徐谦打过电话给她,那时他们刚分手不久,即使她身心看着极具脆弱意识,可是她还是拒绝了.此后这个男人真的与她再无瓜葛了.
等到有天看着那白色墓石上的字,夏念慈心想:自己最后还是变成一个孤儿了.
父亲的房间总是收拾得很干净,父亲离开后数天,有段时间夏念慈一直不愿进去,假装父亲还会推门而出,问她说毛巾放在衣柜里哪一格?怎么找不到了.
夏念慈一直觉得生活像一趟顺水的航行,即使没有鲸路般伟大平稳,可是在自己的小小世界,这样的生活应该是永恒的.身边有徐谦和父亲,在这个世界,自己与身边的人在这个世上都有一处小小的罅隙可以安身立命.
可是在自己的24岁,这样的生活仿佛在一夜间变得面目全非.身边的人在数天之间纷纷与她放手.
或者这就是生离死别.
与徐谦分手后的第3天,便是父亲骤然离世.她还没将自己从一种伤心中抽离出来,便是更大的打击.夏念慈从不知道一个人可以伤心到什么程度,或者说,这原本就是生存下去的一种附属.面对各种离别,假装坦然,或者明显到极致的不愿妥协放手.
夏念慈连假意都做不出来.
一个礼拜后,夏念慈在父亲房中的衣柜下,发现了一个不大不小的铁盒.她捧着盒子,坐在地上,靠着床沿,直觉这个盒子像一种微妙际遇的关键.她甚至是想起父亲居然像个老妪一样有种将琐碎资料放于饼干铁盒的习惯.突然想起,其实自己对于父亲的了解总是不够的.
那天晚上,她泅着水的湿发,随意散着.她慢慢打开盒子,将盖子放在身侧,盒中的东西果然均是各种琐碎的资料.是店里的几本旧账本,一本老旧的食谱,父亲的存折,一本户口本,家里和店里的两份地契.夏念慈突然看到一张自己幼儿园画过的一张稚拙的画,蜡笔的颜色看上去还保存得很好,夏念慈早已忘记了这张东西了.诸如此类还有一个旧打火机,以及几张相片.
她将所有东西一张张罗列放在地上,像父亲完整人生拼图中的某一部分.及至最后,她在底层看到了一张出生证明,纸质因为被妥善保存,就只是有点发黄.夏念慈看着这标记着自己初来这世界的身份证明.上面写着自己的出生地,父亲那栏写着:夏渊,母亲是:沈薇.
其实关于母亲的印象,夏渊从不隐瞒她,母亲在24年前因为生她时难产而去世了.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她一直觉得自己的生命像一种替换.有时在家中看着母亲的各种相片,总觉得相片中与她相似的女子,一直有种难受的不安.及至后来长大成人,终觉得生命来之不易.是以慢慢打开心结.
这些心事变换,其实父亲不知道.
拿开了出生纸,夏念慈看到了另外几张相片,是年轻时的父亲跟母亲一起照的,那时父亲大约30余岁,眉眼间有种隐忍与内敛,就像他此后一直沉默的岁月.与他并排站在一起的是母亲,那时的她看上去那么漂亮,穿着乔其纱旗袍,一脸笑意,夏念慈翻过相片,见后面是一行字写着:85年于香港.
85年,夏念慈不觉默念了一下,两年后母亲就去世了.
夏念慈将相片放到地上的那几张相片上,之后就看到铁盒最下面的是一堆信,大约有数十封,用一根白色尼龙绳系着.这应该是父亲的私人信函,夏念慈刚想放下,可是注意力却不觉被信封上的一个名字攫住,信上写的寄信人是沈薇.
大抵是父母年轻时通信的信函吧,不定还有情意绵绵的话语.
想到这里,夏念慈不觉微笑,然后惊愕地捂住嘴.想到父亲去世不过一个礼拜,自己竟可以这样笑出来了.当真凉薄不孝.
夏念慈即刻将所有东西都收好,重新放回铁盒子中.拉上衣柜门关好之后,她转身看见房间中的摆设还是与父亲去世前无异,这间房间在父亲离开后,一直未动分毫,或者是她有意为之,甚于床的另一边在阳台前的那张椅子上,还搭着父亲前天换下的那间衬衫.她走近拿到手中,闻到了平时在父亲身上总可以闻见的淡淡烟草气息.
突然不自抑的悲伤,夏念慈放下那件衬衫,慢慢走出房间.
那晚她入睡后梦见了父亲,一脸笑靥地看着她.
她不停流着眼泪,问父亲过得好吗?是否跟母亲在一起?
父亲一直看牢她,兀自微笑不说话.
她问得急了,欲上前拖住父亲衣袖,却见父亲转身离开,一直往前行至消失.
突然醒转,起身坐在床上,看了下床头的那个自中学读书以来就有的小小闹钟,原来不过深夜两点多,沉默坐着的时候,发现脸上带着凉意,用手一抹竟是不停掉的眼泪.想起这是父亲离开后第一次入梦,然后听到隔壁房间仿似传来父亲入睡后会偶尔响起的咳嗽声.竟自走进父亲的房中,对着空室的空气问到:爸爸,您回来了吗?
可依旧是一室沉默.却再无睡意了.
她穿着睡衣,躺到父亲那张床上.现在这间房子还是夏念慈在读小学时搬来的,几近20载光景,父亲房中却看似在这多年来无甚变化.夏念慈翻身看着父亲床头上那个与自己房间那个一样的小闹钟.
又陷入一场回忆,像希冀转身可以甩开往事一样.夏念慈转过身子,看到了今晚刚打开过的那个衣柜.
她走进,拉开衣柜,径直找到那个铁盒子.慢慢坐回到床上,靠着床头,将上面的东西都拿掉,直接拿到最下面的那叠信函.
犹豫了一下,夏念慈将那条白色的尼龙线打开.拿起最上面的那一封,信封上面写着的是旧宅的那个地址,是家中祖屋,可是夏念慈对那里早已没有印象.也许母亲也曾与父亲在那里度过一生中的某段时光,在灯光中亲吻细述生活琐事,甚至是畅想未来生活的诸多可能性,夏念慈想到自己就是在那里被孕育的,或者母亲就撑着腰,怀着腹中孩儿,与父亲相拥.
夏念慈手指捋过上面十数封暗黄色牛皮纸一般颜色的信笺,然后放下后,开始发现是白色的信封了,上面照旧是母亲娟秀的字迹,可是夏念慈的手却不自觉发起抖.
信封上的笔迹依旧,却是一封航空信,寄信地是丹麦的欧登塞,邮戳上面的日期均是在这搬来后的那段时间,她发现还有另外12封信,均是同样的寄信地点,来自丹麦欧塞登.
夏念慈突然拿过前面的那几封黄色信封,对照着上面的字迹,一阵辨析过后,她徒然放下手中的信.
那晚,她颤抖着打开之前早被父亲撕开的其中一封航空信,拿出信纸后径直去看最后面的日期,之后就陷入沉默,上面的日期显示来信是93年7月.
她冷静下来了,慢慢打开了剩余的全部信封.靠着床边,一封封她看完父母通信的全部信件,然后按照日期仔细排列了顺序.
心境澄明般,母亲在她出生后一年,就离开去了国外.夏念慈在看完所有信件后,发现外面的天空业已微亮,看了身边的时钟,才知道原来她已不自觉读了3个多小时的信.
慢慢梳理了思路,母亲最新的那一封信来自于今年春天,他们通信并不频繁,没有固定的日期.夏念慈看着窗外发呆,原来此前一直以为早已不在这个世界的母亲一直都在,根据书信,夏念慈一直是他们在信中谈论的话题.
念慈今年9岁了,你有没带她去海洋公园?
念慈的病好了吗?你一个男人要斟酌着跟她说女人第一次来例假时要注意什么知道吗?
念慈会考成绩如何?几个A?
女孩子家的,你不要让她读工科,将来像个男子动辄甩起胳膊要强不好.
……
夏念慈突然觉得自己的父母在这24年来,一直用一个秘密包裹着她长大.
第二天醒来后,夏念慈简单收拾了一下行李,就直接奔赴机场,买了最快前往丹麦根本哈根的机票,寻思着再转火车到欧登塞.
坐在机场候机室的时候,夏念慈电光火石间想起某些事.匆匆跑进一家便利店,买到几张试纸后便冲进最近的厕所.
自厕所出来后,夏念慈脑海中还徘徊着那个几近呼啸而过的结果.
那一刻,她没有想起徐谦,她也没有想起那个素未谋面的母亲,她只想起很多年前父亲竭尽掩饰尴尬的神情,递给她一张卫生棉的场景.她突然发现这个男人其实始终爱她如真,多年未变.
她慢慢走近售票的台前,将目的地换成赫尔辛基.
父亲说过,他年轻时很向往这个被称作日不落城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