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后山里走出来,看到林教头在那儿一个人坐着,等待黄昏的到来。我抬头环视四周,看着满山的树。树,一棵一棵的排列在山的肩上,就像无数的将军集于一处,守候着梁山的安全。这些树很高啊,但没有翠屏山上的树高。这些书很绿啊,但没有我娘子的肚兜绿。可惜啊。这里是梁山,不是蓟州。蓟州的风如今肯定还在一如旧日那样的刮着,一刮,沙尘便飞扬在我的眼睛里。时光流转,真的就好像一阵风吹过,宋江哥哥说招安便招安了。要走了。说走便要走了。大家将会收拾妥当离开梁山了。既然招安,还是得回去做官。做官的话题,石秀整天和我谈起。他是一个官迷,他在底层生活得太久了。自从宋江哥哥说要招安的那天起,我便经常看到石秀没事偷着乐。是啊,他该去当一回官了,至少该满足一下他。他缺少的东西太多了......瞧我说的,好像我做过官似的。就像我什么也不缺似的。不错,大官虽然没有做过,小官至少也让我当过一次。有时站在梁山的黑风口,感受着四面八方滚滚而来的阵阵流动的风,除了时时感到有一团作呕感停驻在我的喉头之外,我也会突然想到,好多美好的东西都已经从我身边悄悄飞走了,无声无息的,让你丝毫都没有察觉到。当你真的察觉到的时候,后悔已经没有一丝用处了。我无话可说。这就是命。
如果真的不希望让美好的东西彻底消失,我唯一可以做的,便是不让自己忘记。
那是几年前了?让我算一算。自从上了梁山后,我的脑袋运转速度貌似越来越慢了。噢——四年了。也就是说,我的娘子离开我已经四年了啊。四年前的翠屏山上,冲动使我丧失了理性。冲动之外,还有一丝惧怕。惧怕我身边站的那个汉子、如今也时时出现在我身边的拼命三郎石秀。他已经像个跟屁虫一样了,时时刻刻都像在观察着我。是我自作多情?不,不会的。他对我的警觉。他对我的监视.....不对啊,他怎么总是在监视我?他甩也甩不开,我该怎么办?四年了,我已经处在这种困境足足有四年了!无数次的梦境里,我都品尝着一种苦涩。这种苦涩,叫做后悔。如果真的可以后悔,那我肯定不会在那一天中午出去行刑,我该装病,请假。我该那么安静的躺在床上,陪着我那过门不久的娘子啊....我为什么要出去行刑,我为什么出去行刑之后偏偏走那条尘土飞扬的路?为什么要跟那帮下三烂的流氓拉拉扯扯?为什么石秀在那个时候多管闲事?
这到底是怎么来了?难道这就是命么?
四年前我刚好二十九岁。那时的我正值大好年华,平日里走在大街上,都会有无数的女子朝我扔水果,当然也不乏已婚的少妇、大肚子的少妇、人老珠黄的少妇。但可惜,我对他们没有任何的兴趣。为什么呢?我怕她们嫁给我之后有无数的怨言。怨言....男人把这事说出来,会丢死人的!因此,我始终不说,直到上了梁山,我依旧不向别人透露这个秘密。可能整个梁山人除了石秀之外,没有人知道我的秘密。就算石秀在外面传出去了,但他也缺少证据啊。因此我坚信,只要我不说,没有人会知道这个秘密的。如果他们知道,他们就不会那么肯定的叫我一声大好男儿了。
不管我在私下里有多么大的不及旁人处,但是一个尚未到达而立之年的青年能在蓟州做得两院押狱,已经是无上光荣的了,已经是和我同龄的好多青年羡慕嫉妒的目标了。而这个光辉的两院押狱正是知府大人的特殊照顾。可是,我对知府大人感恩戴德之际,却怎么也想不通他为何又让我充当市曹行刑刽子手,那可是个靠杀人为生的职业,它不同于其他的杀人途径。它与别的途径明显区别开的特点,便是杀再多的人,不但不会吃官司,反而能拿从官府拿工钱,更好的是被杀人的家属可能有时还会请我吃饭、给我送钱,他们的要求并不高,无非是让我在杀他们的家人时杀的漂亮一些,杀的壮烈一些,不要让人家在临死之际还要痛彻心扉,一刀切下,那个漂亮,那个爽快。“谢谢了,刽子手大人,这一刀,一点也不疼.....”
其实,我最怕杀人。说到底,我也不是怕杀人,我是怕见血。我小的时候,见到自己流鼻血,当场便晕了过去。长大后见到自己的血液,也会脑中感到好一阵的天晕地眩。可能我上辈子杀的人太多,这辈子老天爷惩罚我的。可也不能这样惩罚人啊。明明让我成为一个怕见血的人了,反而还让我充当行刑刽子手。天啊...那一次,我终于张开了不想开的口,向可爱的知府大人询问。
“大人,我叔伯哥哥当年在你之前当知府的时候,可是不允许我杀人啊。”
“——嗯。那怎么了?你这当刽子手的不叫杀人,那叫积福你懂吗?你让一个罪孽深重的人获得肉体和精神上的解脱,他会感激你的,他的家人会感激你的。再说了,自从我第一次见你斩人的时候,眼神里透出一股如风沐雨般的哀愁和一股悲天悯人的难言之情,这足以让我见到你不同于其他任何一个心狠毒辣的刽子手,你见过历史上还有更仁慈的刽子手吗?所以,你要记住,这是你的光荣,这是你的自豪。你想想,后人会在历史上记下,蓟州杨雄,史上最仁慈刽子手!”
“可是,大人,我叔伯哥哥当年在你之前当知府的时候,可是不允许我杀人啊。再说,我的眼神里装的不是什么悲人悯天,那是..那是我害怕,我心里哆嗦,我晕血,我不敢看。”
“不用说了。就算我不让你当刽子手了,你想想,广大的百姓愿意吗?广大的被斩人的家属愿意吗?民意如此。这就是命。嗨嗨!民意——命——”
每个人都羡慕我的职业,那些街头的大妈大婶们,看到我从街上走过,都会笑着走到我身边,一句接一句的说:“阿雄啊,真给你们杨家争脸啊!阿雄啊,你可真厉害!”面对诸多赞誉,我心里却是万分的纠结。她们哪知道我自己难言的苦衷。前几天午时,当我举起手中的那一把刀的时候,我分明看到了罪犯抬头看我的不屑的眼神。啊。看他的样子,脸上黑黑的,眼神里面就像潜藏着一只恶兽似的。好可怕的凶神恶煞。他的牙齿咬得响响的,仿佛要生啖人一般。他的眼睛,不,怎么如此可怕——那是这个为非作歹的人一生中的最后一眼。他可能目睹过无数的恶人、无数的妓女、无数的奸贼,但这些都是天上飘来飘去的浮云,我,才是他这一生的终结者,是他最后见到的人。生他者父母,杀他者我杨雄。冷啊,冷。那种感觉直接贯穿到我以后的人生,每当我在深夜里想起来,背脊上都会生起一阵莫名的冰凉刺骨。快举刀砍吧,让他赶快消失。刀举起,我却仍然看到他那双邪恶的眼睛仍然恶狠狠地瞪着我。我再也忍受不了,装着凶恶的样子向他喊道:看什么看,该死的!
“哈哈哈。杀人犯...你才是杀人犯...你把我杀了之后,我也不会让你好过的...你早晚有一天死的比我惨,我下了地狱天天咒你...让你浑身溃烂,让你不得好死.....哈哈哈哈哈....”
他发出一针奇怪而邪恶的笑声,声音凄厉,穿越了整片天空。我对这阵刺耳的声音猝不及防,脸上发麻,手上打起了哆嗦。我要把他杀死,这个该死的人,你不要再笑了,不要再笑了...
手起刀落。我用尽了生平最大的力,往他的头顶砍下。血,红色的液体,突发而出。血,飞溅出来,足有好几丈高,滴滴跌落在地上,淹没一片灰尘。血,溅到我的脸上,一阵刺鼻的血腥味冲进过我的鼻孔,回荡在我的体内。我感到一股强烈的作呕感。我趴到地上,想把那股气味吐出来。可是,我只是一阵白忙活。天忽然刮过一阵极大的阴风,阴冷无比的大风。我浑身感到发麻。我体内似乎有千万只虫子咬噬。
那天中午我执行完杀人任务之后,我的眼睛里的星星点点时隐时现在我面前的血迹中。太阳很可怕的把它的强光刺到我的皮肤上,我头上的冷汗也慢慢地蒸发掉了。我收拾了一下,迈着大步往家中赶去。我需要午休。我浑身筋疲力尽。我只需要娘子口头的安慰。其他的都不要。
街上的大婶们又开始在那里高声的吆喝了:阿雄啊,今天又干活了啊!
那不是踢杀羊张保吗?他为什么带着这么多人拦住了我?他也是堂堂蓟州守御城池的军人,却带了一帮流氓土匪下三滥的人来?他们浑身发出一股浓浓的酒味,酒味从我的鼻子进入我的体内,与我刚才闻到的血腥味融在一起,一股强烈的作呕感再次涌了上来。
“节级,小的这厢...可有礼了...给您拜揖...拜一个...”
“呵呵,大哥好好说话,别这样...大哥来吃酒。”
“我不吃酒,我特来问你借百十贯钱使用。”
“呃...大哥啊,虽然咱们彼此都认识,可咱们向来从未有过钱财方面的来往啊。况且我家现在也拮据,你...如何问我借钱啊?”
“哎呦,姓杨的,你今日诈得百姓许多财物,家里还养着一个大美人,平时少说也有专门给那婆娘用的私房钱。为什么就不借给我些!你不就是从私房钱里面扣出些罢了。”
“不,张大哥。您老可能搞错了,杨雄我...”
他们一大伙的人围了上来,一起往死里边打我,我再有力气往外冲也冲不出去。那股作呕感此时越来越强,我两眼昏花,顿时滚在地上,蜷缩着身体。灰尘满天,漫天灰尘。救命。救命。
我当时为什么要喊救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