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二和罗蛮蛮刚一踏入这片草原,就被王爷驯养的鹰发现了,这片草原属于王爷,不许外人侵犯;而这片草原上的天空,无可置疑地属于这只雄鹰,不容别人觊觎。
这只鹰发出怪唳,告诉外出狩猎的王爷,有异族人闯入。王爷带着人回到大营,刚好赶上甘珠与胡二厮打。这只鹰不耐烦看少年们胡闹,它从王爷的臂膀上飞起,因为闯入者不仅只有地面一路。
这只鹰在营地上空盘旋一周,发出凄厉的叫声,大有壮士出征、一去不返的气概。天边有只怪异的鸟,因为离得远,听不到声音,地面上的人只顾贪看眼前的热闹,谁也没有抬头去望一眼。
地面上的闯入者,有小王爷对付,小王爷的的身后,有强大的王爷;而空中入侵的异类,就只有鹰自己一个去迎敌,谁也帮不上它的忙。敌人异乎寻常的庞大,这只鹰预感到会面临极大危险,可是,它的骄傲驱使它振翅向前。
这只鹰发现的怪鸟,是美国人钟斯驾驶的“成吉思汗号”。
飞机远比鹰强大许多倍,居住在这全金属盔甲里面的武士居然能飞上天,并且飞得又高又快,一副螺旋桨是他舞动如轮的双刀,转得快了,杀气腾腾,像是在向什么人挑战。于是,这只鹰被惹怒了,奋力扑动双翼,一根鹰羽从翅膀上扑落,而鹰径直扑向飞机、扑向挑衅的螺旋桨。
与全盛时期的蒙古版图相比,铁木真的最初部落,仅仅活动在一块巴掌大的地方,小得简直只能算一个摇篮。钟斯和他的“成吉思汗号”一不小心就飞过了界——他和他的飞机都无法相信,不可一世的铁木真曾经如此弱小,弱小到只是摇篮里的婴儿——这个蒙古部落的活动范围,只占蒙古国东北部的一小部分,与西伯利亚接壤,几乎只有指甲盖儿那么大。
在空中,钟斯遇到从北极方向吹来的季风,季风干巴巴的,飞机摇晃翅膀,感到了一缕干燥的寒意。钟斯了望北边的肯特山脉,那道山脉活像一队强盗、土匪,以蒙古人特有的强悍气概,劫掠了季风,把她扒得赤裸裸的——本来就所含不多的湿气,全被抢了下来,结果,肯特山脉以南,就成为干燥的戈壁。戈壁与山脉之间,是受到湿气滋养的广阔草原。夏季,牧民正是沿着这一草原地带迁移,寻找草场。
钟斯的飞机飞到险恶的肯特山脉上空,飞到季风之上的高度,仍然能感受到山势冲天的剽悍与霸道。
这条山脉地势不高,平均海拔仅3000余米,但它是地球上最古老的山脉之一,百万年的侵蚀,削平了最初的世界最高峰,使这苍老的山脉呈现一派饱经沧桑的亘古气相——但绝对不是老年人那种谦和或者猥琐,相反,这山脉变得更加好勇斗狠,像一支被岁月打败、但却虽败犹荣的铁甲军团,被风化粉碎了千千万,然而剩下来的人毫无退心,只顾如雷暴跳着、誓与老天决一死战。
这是条坏脾气的古怪山脉。
在夏天,一人一骑,仅以中等难度,几乎可以登上所有山峰——除了最高的那一座。那座山峰是肯特山刺向苍天的一柄利剑,把肯特山脉的桀骜不驯淋漓尽致展示出来。山峰高处几乎直上直下,山势之险,人类根本无法攀登。
那是肯特山脉所剩不多的骄傲,是它武士盔上的哮天尖。
铁木真的部落距离这里很近,钟斯想,七百年前,那个叫铁木真的人从帐篷里出来,挑开帘子,一抬头就可以看见这座山——那时候,不知道这个少年在想什么?
这座被钟斯命名为肯特峰的山,显著得如同纽约港外矗立的自由女神像,却拥有另一种性别和性格,与后者完全站在世界的两极。钟斯握紧操纵杆的手有些颤抖,这山是如此陌生,然而,他按一按怀里的硬皮笔记本,这山的秘密都写在里头,自己跟它,仿佛又是如此亲近。
钟斯的父亲参加过八国联军,攻占北京城后,曾经抓住过一个中国人。这个中国人希望活命,于是献出一本秘录,据说记载有成吉思汗宝藏的秘密。起初,钟斯的父亲的确打算放掉这个中国人,可是,中国人多疑的性格让他难以理解:他们信奉“非我族类,其心必异”这句话,暗中联系上日本占领军的一个翻译官,用原本附在秘录后的地图行贿。具有讽刺意义的是,那个被中国人视为同族的日本翻译,才是真正怀有异心的人。作着脚踩两条船美梦的中国人,不幸被用心险恶的日本翻译官弄到水里去了,两条船左右一挤,中国人的脑袋就再也没能浮上来。
钟斯的父亲耸耸肩,那本看不明白的秘录很快就忘在脑后了。
二十年后,钟斯得到这本泛黄的秘录。他学习汉语,弄明白了一件事:秘录上记载的,似乎是那个伟大君主暴病临死前的忏悔录。秘录的第一部分,讲的是在肯特山上,少年铁木真以狩猎的方式,杀害了自己的异母哥哥,从而夺取家族领导权的故事。
在夜里,钟斯睡不着的时候,他的眼前曾不止一次出现过这样的画面:
七百年前的一个黎明,肯特山的半山坡上,比铁木真大一岁的异母哥哥,十四岁的别克帖儿,静静坐在草丛中。
别克帖儿在发愁,他完全没有注意到,露水是那么凉。父亲被异族人下毒杀害后,作为长子,他将成为这个部落合法的一家之长。这个部落是如此之小,以至于不像一份遗产,倒像一份债务。这个部落只拥有一顶破烂漏雨的帐篷,两女七男九个力量弱小的人,他们穿着用狗和老鼠皮做的衣服,他们的食物就是这些动物的肉,更多时候,是难以下咽的植物。
这是一个被草原遗弃的部落,过着几乎与动物一样原始而恶劣的生活,他们的生活水平,几近赤贫。
青春在别克帖儿脸上一闪即逝,像极地寒冬季节的阳光,只在地平线上露了个面,然后就消失了:极端严酷的生存环境,几乎使他过早变老了。
他一根根揪断青草,咬在嘴里,品尝着生活的苦涩。未来几乎是没有希望的,但他打算勇敢地承担起责任,像父亲曾经做过的那样,在这个极度险恶的世界上,照料自己这个小小家族。
黎明前最黑暗的那一阵,似乎已经过去,太阳露出山背的迹象越来越明显。这个蒙古人的心情,也随之一点点明朗了。他施展双臂,做了个雄鹰展翅的动作:他想飞,他想腾飞在这片草原之上。
作为一个男人,当事情到来的时候,不管它有多坏,别克帖儿也打算像所有其他男人那样,勇敢地去承受它。
一段微笑抹上这个人的嘴角,给这残酷的世界增添了一点光彩。
可是,一道阴影,从身后悄悄袭来,笼罩在别克帖儿灰暗的命运上。
铁木真和他的亲弟弟站在山脚下,草丛高可没膝,他们在狩猎。虽然年少,铁木真已有很长时期的狩猎经验,饥饿是最好的驱动力,使他的眼睛变得极为敏锐。从发现目标,到形成计划,再到向他的同伴传达,只用了短短几秒钟。这个过程没有发出一点声音,没有语言,一切简炼得只有几个手势。
钟斯想像着,铁木真涂黑面孔、用现代特种部队的手语,不浪费一丝多余的时间和精力,指指同伴、指指山前,又两指弯曲、指指自己的双目,再指指山后,手掌侧立,比划出曲折的蛇行,示意悄悄潜去。
铁木真的伙伴,他的亲兄弟,同样没有出声。长期的合作,使兄弟俩怀有极深的默契。弟弟点点头,他迅速领会了铁木真的意图。长期以来就是这样的,哥哥做决定,弟弟执行。执行者猫下腰,借助丛草的掩护,迅速而安静地向山前潜行。
丛草在他身后合拢,铁木真的命令被转化成行动。
铁木真望着同伴消失,他抬起头,仇恨地望向肯特山的山坡。他的手伸到后背,用不着看,全凭触摸,从简陋的箭袋里挑出最锋利的那枝箭。这个部落的武器是草原上最落后的,箭头多数是骨制,唯一一枝铁簇的箭,是弟弟在草原上偶然拣到的,送给了铁木真。
在弟兄几个里,铁木真的箭法也许不是最好,但是他的弟弟尊敬他。
像尊敬父亲那样尊敬他。
太阳从山坡上升起时,别克帖儿感到了危险。危险来自身前与身后两个方向,可是身后的杀气更重些。世界在别克贴儿眼前旋转,他努力嗅闻着,像感到危险的猎物那样嗅探着,试图辨别是什么样的危险。
一个转身,他惊异于眼前的景像:
他的异母弟弟,铁木真在十步以外直立起来,丝毫不知道,他站立的角度,使他的头刚好与那轮朝阳重合——在别克帖儿看来,铁木真脑后挂着一轮光环。
铁木真的视线,和阳光一样刺眼。别克帖儿避开这道光芒,他扭头向后看,于是被让开的一道光芒射向身后,投在了铁木真的弟弟脸上,使他眯住眼睛。
七百年前的那轮太阳作证:铁木真和他的弟弟,一前一后,各举弓箭,各距十步的距离,把他们的异母哥哥夹在当间。弓弦拉紧了,绷得僵硬,一如三个人的身体和表情。
这份紧张在弓弦上吱吱地发出了声音。
这一幕,完全等同于平时的狩猎,不过这一次的目标不再是休息的小鹿和吃草的羚羊,这一次的目标,是他们的家长。铁木真的手犹豫一下,弓弦略微松驰一些。
别克帖儿笑了,他鼓了鼓掌,欣喜地看到弟弟们高超的狩猎本领。
一次漂亮的演习。
他耸耸肩,抖去清晨的寒意,露齿而笑,“你们看,草原上的太阳。”
他的牙齿很白。
铁木真没有去看太阳,也没有笑,他手中的弓渐渐拉紧,又一次发出类似咬牙的声音。另一边,铁木真的弟弟,仿佛是忠实的影子,完全复现哥哥的举动。
别克帖儿的笑容冻住了,他似乎明白过来。
这不是演习。
太阳仿佛永久停顿在铁木真脑后,而时间无动于衷,它不想为任何人等候太久。别克帖儿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设法让自己的微笑继续,他明白,他的时间所剩不多了。
没有让这个世界太为难,别克帖儿很快做出了决定。
在弟弟们面前,他不愿屈尊就范。他没有试图逃跑或者设法自卫,他只是重复说,“你们看,草原上的太阳。”
别克帖儿盘腿坐下,他的眼睛里有些遗憾,毕竟是朝阳。人不该死在朝阳之下的,别克帖儿的眼睛里映着太阳,也映着朝他直射过来的箭头反光。
扑扑两声,两枝箭带着清冷的风声,一前一后,射中了别克帖尔。铁木真那枝箭因为是铁簇,径直穿透了别克帖儿的胸膛;而另一枝来自弟弟的骨簇的箭,折断在别克帖儿体内。
别克帖儿的身体痉挛着,那张明朗的脸仍在微笑,“多好啊,这草原上的太阳。”
一缕鲜血从他的嘴角挂下。
一缕鲜血从肯特山的山坡上滑下。
秘录上记载了别克帖儿的遗言,钟斯觉得,那更像是一种诅咒。秘录上讲,垂死的人这样指出:“我不是你们的眼中钉、梗中刺,没有我,你们除了自己的影子外,就没有伙伴。”
这句虚弱的话,在成吉思汗强大时,听起来毫无意义;可当铁木真年老病重时,也许会感到内心深处的不安——他迟早会到另一个世界去,而那里,盘腿而坐,嘴角挂着一缕鲜血,微笑着等在那里见他的,就是别克帖儿。
也许还有一轮朝阳,一轮草原上的朝阳。
钟斯驾驶飞机,绕着险恶的山峰,绕着那一段同样险恶的历史盘旋打转。他试图寻找谋杀发生的确切地点,可那是徒劳的。肯特峰的起始部分坡部平缓,易于行走,可后来陡然上升,经过几个转折,山峰壁立,几乎与地面形成直角,已经不是人类可以攀登的了。
山峰最高处,豁然洞开,有如一扇狭窄的天门,从这边可以看透出去,看到一角蓝天。
钟斯绕着山峰盘旋上升,观察着山势,估计着自己凭借攀登工具,最高能爬到哪里。很快他就放弃了这个无意义的尝试:有一部分光滑如镜的岩石上,根本找不到立足点。
不过他有飞机。钟斯得意地想,成吉思汗攻城略地,拥有世界上最辽阔的土地,可是他只能是平面上的皇帝;凭借飞机,自己可以飞到他从未企及的高度。
成吉思汗时代所能想像的,恐怕只有一只鹰能到达的高度。那个射雕英雄,永远想不到,后世的人可以换一个角度,从历史上空轻而易举俯视他。
一声仿佛来自成吉思汗时代的苍凉鹰唳,突然在钟斯耳边响起。钟斯拼命侧倾机身,才堪堪避开一只不知何处飞来的草原黑鹰。在空中,飞机和鸟类相撞是非常危险的,有可能造成熄火,甚至穿透挡风玻璃,像一枚炮弹一样把人砸烂。
钟斯稳住机身,发现那只挑战的鹰就在上方,飞到山峰最高处,那个形如天门的洞前,径直飞入,又是一声怪唳。那叫声被山洞放大,变得古怪而幽深。山洞不太大,钟斯目测了一下,横向勉强能容下自己这架飞机飞过,可是那样太危险,一旦有紊乱的气流,会把飞机抛到山岩上,撞得粉碎。
钟斯望了那如同隧道的孔洞一眼,觉得其中仿佛有气流在缥缈,隐隐的竟有浅蓝色泽。已经不容他多想了,显然来自洞眼的气流,仿佛漩涡一样吸引着飞机,那力量如此强大,以至于飞机摆脱不了。
飞机径直向山门一侧的岩壁上撞去。
那仿佛是黑鹰布下的陷阱。
冒险家钟斯一推操纵杆,调整机头,径直朝隧道飞去,到了切近,他把机身一横,原来横着的水平机身就转过九十度角,竖着飞了进去。
那隧道般的山洞只有十几米的纵深,可是钟斯觉得,飞过去的过程很漫长。当他扭头向下观望时,这个过程就更显漫长了。
在肯特峰最高处,无人能至的天门洞里,竟然有一堆显然是匆匆掩盖的篝火。火虽然灭了,可是薄薄的青烟还在上升,这烟雾被飞机一搅,形成一个大大的涡漩,看上去诡异极了。
飞出天门洞的美国人钟斯,回头望一望肯特峰,那山峰显得更加神秘。
鹰与飞机伴飞,用一只眼牢牢盯住钟斯,鹰的眼神,深不可测。
钟斯不是很肯定,在山洞的阴暗处,是不是有类似天坑那样幽深黑暗的东西,造成了气流变化。但是飞机飞过那个短短的区域时,机身颤抖得厉害。
仿佛“成吉思汗号”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