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二踏过中蒙边界那天,日历上写着1924年。
这一年,蒙古宣布独立,宣布中国版图的形状不再是一枚完整的桑叶。这桑叶被蒙古马偷偷咬掉一大片,至于剩下来的算什么模样,那不关蒙古人的事情。后来有人指出,蒙古独立出去后,中国的版图就成为了一只雄鸡——至于这骄傲公鸡可悲的出身和来路,就没人理会了。
蒙古已经不是第一次打算另立门户了。辛亥革命那阵子,在沙俄的拉拢下,蒙古就闹过一次独立。1915年让了一步,取消独立,宣布自治。不到十年,还是觉得独立干脆——这么骑在墙头风吹两倒的模样,叫长眠草原的成吉思汗看了,一定会气得从坟墓里跳出来,挥鞭抽打自己的不肖子孙。
不过话说回来,伟大的成吉思汗也该自我反省一下,当初该不该繁衍下那么多后代,以至于他的后代多得像“成吉思汗”这个称号的含意一样,简直泛滥成汪洋大海了。撒豆成兵、鱼撒子儿一样管生不管养,他的子孙难免会良莠不齐,以至于闹起独立来摇摇晃晃,不要说骑马,连路都走不平稳。
1
“成吉思汗号”飞机是早期的双翼型,隶属于美国美孚石油公司,专门用于地质勘探、寻找石油。这飞机模样虽然不起眼,看上去呆头呆脑、粗短笨重,可是易于操纵、性能不赖,陆地、沙漠、森林,什么地方都去过,稍微加以改装,给它加上浮舱,它就能变身成水上飞机,连海里也去得。
当美国人钟斯驾驶成吉思汗号,飞越广阔的草海时,不止一次产生错觉:风过,绿草犹如波浪,一潮未平一潮又起。绿色,触目是无边无际的茫茫绿色,所以,偶尔出现一点风帆白,就格外吸引了钟斯的视线。
钟斯驾驶飞机侧了个身,下降高度,朝白色迅速接近,近到可以看清,原来是一峰白骆驼。这沙漠之舟来到草原,仿佛到了天堂,惬意得眼睛半闭,发出类似叹息的声音,跪伏在一人高的草丛中,嘴巴一张一合咀嚼着什么。
骆驼的耳朵转动着,捕捉到飞机的嗡嗡声,只当是天边隐约一阵雷鸣。
钟斯看清楚之后,咧开嘴笑了。他左边口袋里就有一包骆驼烟,他的口中正大嚼着古柯叶——那是他用来提神的东西——和骆驼一样的动作。钟斯发笑还有一个原因:像上帝一样居高临下,他能看到骆驼没有发现的危险——下风不远处,两个蒙古人下了马,悄悄向骆驼藏身的地方包抄而去,其中一个手里提着套马杆,杆上圆圆的圈套已经张好,要给自己找点乐子,给这峰与世无争的骆驼找点麻烦。
钟斯喜欢自己居高临下的样子,活像上帝,可以决定人间发生悲剧或者喜剧,改变事情发展的方向。他对那峰玉雪可爱的骆驼产生好感,于是一压机头,飞机几乎垂直朝地面俯冲而下。
钟斯清楚,这样做是很危险的:没有山、高大的树木作参照,平坦的草原看上去处处一样,没有办法确定飞机可以俯冲到何种程度,稍有不慎,就会一头冲进草原的怀抱,起火爆炸。
钟斯四下找不到参照,干脆瞄着那两个人,以他们的身高为自己的最低线。飞机飞到不能再低,几乎可以看得清骆驼惊恐的眼睛时,钟斯奋力拉平飞机,机轮几乎擦到人的头皮——飞机呼啸而过,狂风卷走了两个蒙古人的帽子,钟斯成功地给骆驼报警,恶作剧地大叫一声:咿——哈——
这一刻,钟斯活像一个打抱不平的西部牛仔。
罗蛮蛮直起身,瞅瞅迅速爬高的飞机,望望惊得吭吭大叫逃走的骆驼,他的头发被狂风掀到额前,遮住了双眼,于是尽力吹开,破口大骂。
胡二可没时间怨天尤人,他跃跃欲试着,有心追逐骆驼、追逐飞机,也不用罗蛮蛮吩咐,他飞身跳上马,朝骆驼和飞机远去的方向追出去。罗蛮蛮不慌不忙,一边骂骂咧咧一边上马,配合着胡二追出去。
胡二追猎的路线,取狗的法子,紧紧咬住骆驼,跑出去是一个大大的弧线;而罗蛮蛮是按狼的线路,瞄准骆驼前方,抄捷径截出去,跑出去是一条直线。这么一搭一档的,骆驼招架不住,加上本就体重身笨,几里地下来,罗蛮蛮手中的套马杆就伸到骆驼脑袋前面了。
骆驼急了眼也不含糊,伸嘴就咬,罗蛮蛮跟它抢,逗得笑了,不防骆驼一嘴咬住绳套,甩动粗长有力的脖子,尽力一扯。罗蛮蛮手里一个没抓牢,套马杆竟然被骆驼抢了去,落得个两手空空。
罗蛮蛮又笑又骂:从来没对付过这么样的大牲口,敢情用套马杆儿不好使。
那边,胡二不声不响解下绳子,两手麻利一挽一转,眨眼结了个活结绳套,在头顶上转着圈挥舞,瞅准了一个空子直直抛出,绳圈儿不偏不倚,正好套在骆驼的大脑袋上,稍轻了一点儿,被骆驼的嘴挂住,没滑到脖子上去。
骆驼丢掉套马杆,如法炮制,又来咬胡二的绳套,胡二乘它张口,一扯绳子,绳圈收紧,勒过骆驼张开的大嘴,一直勒到嘴角牙齿不及的地方,骆驼奋力咬了个空,就把脑袋乱甩一气,这一挣扎,绳套可就越来越紧,那样子,活像给它装了个马嚼子。
罗蛮蛮一个蹬里藏身,拾了自己套马杆子,看见胡二得手,大声叫好,“好小子,有你的!”
胡二也得意,绳子在肘上一绕,加上力气——他像往常对付马那样对付骆驼,可是骆驼比马有力许多,惊慌中更是拼出命来,那力气就大得异乎寻常——胡二胸间一声闷哼,身子一歪,险些被拽下马来。
罗蛮蛮心中一紧:要是被拽下来,那么大骆驼蹄子一踏,还不得把人踏扁?想到这里,提醒一声,“不行就撒手!”
胡二也怕,骆驼的力气,显然不是他一人一马能生扛的。可就这么放弃,又心有不甘,急中生智,胡二想起往常也见人驯马,记起要领,于是把手里绳子一松一紧,要死死缠住骆驼,耗尽它力气再说。
谁知骆驼最有长力,当它终于慢下来时,胡二和他的马已经累了个半死,气都喘不上。骆驼小跑进了一处蒙古人营地,胡二和它呕气,死活不撒手,跟它闯进来。谁知骆驼东张西望,左拐右转,跑到一个大帐前,伸嘴去拱帐帘,口中吭吭大叫。
帐帘一挑,钻出一个与胡二年龄相仿的少年来,身板却比胡二粗壮,看了骆驼口带嚼子的狼狈相,又见它形同告状的气愤模样,就急了眼,望着胡二就骂,“贼,你敢偷我的骆驼?”
胡二和罗蛮蛮起初发现这峰骆驼时,看它身上并无标志,以为是无主的野物,看了眼下这个阵仗,自知理亏,相互瞅一眼,胡二就松了手中绳子。哪知那蒙古少年是个气性大的,翻身闯回帐篷,拽出一条长长皮鞭来,不由分说,照胡二劈脸就抽。
胡二躲闪不及,拼着挨了一鞭子,伸手抓住鞭梢,两人两下里一扯,胡二就被扯下马来。他火往上撞,就跟那少年扭打起来。
2
那少年打起架来,动作有板有眼,正经是蒙古人摔跤的身法,一瞧就是受过名师指点的范儿。胡二可没那么好的家传,他爹死的时候,胡二还小,胡北风的一身本事,一星半点也没来得及传给胡二。胡二只会打野架,还是罗蛮蛮教的。
论本事,罗蛮蛮可比胡北风差远了,可是两个人交情好,有时候胡北风高兴了,也教罗蛮蛮三招两式的,可惜罗蛮蛮使出来,全不成章法,他再转教胡二,就纯粹是误人子弟了。
罗蛮蛮教胡二:被打趴下了,就爬起来再打!
这工夫,跟这蒙古少年正经好勇斗狠起来,胡二可就破绽百出:那少年瞧出路数,嘴角一撇,轻蔑一笑,脚下使个绊,两臂一推一拉,胡二就原地转着圈摔倒了。这一跤摔得漂亮,周围有蒙古人叫起好来。
这一跤胡二可摔得不轻,他扭头一瞅,看见十来个人围在一边,众星捧月一样捧出一个衣着华丽的王爷,正在观看。王爷高高骑在马上,擎着一只鹰,鹰和王爷都是一脸漠然,打量胡二的样子,就像在瞅一条落水狗。
胡二不忿,胸中怒火万丈,两手一拍地,人就像弹簧一样,干脆利索地弹跳立起,指着那少年,喝了声:再来!
围观的就有人嚷嚷,“不识羞耻,被打倒了还不认输。”
“小王爷,教训教训这条野狗!”
胡二那边,只有罗蛮蛮孤零零的叫声,“好样的,胡二,就这么的,别服软儿!”
少年得意,瞅了王爷一眼,说,“父王,看我还用这个招式,摔他一个狗啃屎。”
胡二听了,加一百个小心去防他脚下。谁知少年那句话是假,脚下虚抬,上面却飞起一记老拳,重重揍在胡二腮帮子上,又一次干脆利落把他打倒了。
围观的人又是一片叫好声。
胡二爬起身,嘴角淌着血,也不管那少年,径直去瞅王爷,怒气冲冲大叫,“他癞皮!”
王爷轻轻抬起一只手,叫好声就戛然而止。擎在手上的鹰跳了出去,展翅而飞,发出一声轻蔑的鹰唳,撕破长空,尖锐极了。
王爷瞅瞅胡二的狼狈相,微微一笑,转脸看向蒙古少年,“甘珠,不许使诈。说了用那个招式摔他,就要做到。咱们蒙古人,说话应该算话。”
那叫作甘珠的少年狡猾一笑,看见王爷脸上一沉,甘珠就不敢笑。甘珠当众受了这个气,满心得意都做了恼恨,指着胡二说,“好,算你会告状。有种再打!”
这一下胡二可摔惨了,接二连三的,任他再怎么加小心,也防不住甘珠那一跤——也是胡二被摔木了,初见蒙古人花里胡梢的跤法,脑子里一根筋,转不过来。甘珠用同一招式,一再把胡二放倒:胡二从地上爬起来,简直就是换个地方再倒下去。
胡二摔惨了,甘珠也累惨了:他没见过胡二这么无耻拼命的,几十跤摔下来,死活就是不认输,摔倒了就趴在地上,借机喘两口气休息片刻,然后一拍地重新爬起来,左右都是那一声:再来!
甘珠还是少年,力气未足,摔到后来跤法也乱了,摔跤被胡二拖累成少年人之间的打野架。胡二挥袖擦嘴角鼻梢的血,甘珠抬手抹额上脸下的汗,两个都是气喘吁吁了。
甘珠累得半死,脸上通红,满心指望胡二能知难而退,这就认输——甘珠很想跟胡二一样,倒在地上休息一会儿——所以,每一次他都希望胡二再也不要爬起来。
可是胡二总是又一次艰难起身,弯腰手撑双膝,呼哧呼哧喘两口粗气,摇摇欲坠——甘珠满怀希望:倒下吧——胡二却站直了,两手一拍,说,“再来!”
瞅着被胡二乱抹一脸的鼻血,和那双呆呆愣愣看不出惧意的眼,甘珠忽然怕起这个对手了,“赶快认输,小爷就饶你!”
“骆驼不是我偷的。”胡二说,“赶快认错,大爷就饶你!”
虽然只是两个势单力薄的少年打斗,围观的人却也脸色凝重,仿佛在看那达幕大会最出色的一对跤手比武。王爷认真看了打不倒的胡二一眼,点了点头。
甘珠也急了,却不再跟胡二厮打,他回身拾起马鞭,抡起来就朝胡二脸上抽去。胡二抬臂去挡,啪一声响亮,袖子被抽开一道隙,细看时,鞭梢竟然是一段金属丝。胡二红了眼,嗷一声大叫,挥开两臂,老鹰扑小鸡一样扑上去。
甘珠料不到胡二还有这么大力气,要跟自己拼命。被那股气势一吓,惊慌失措,向后连退几步,却被一簇草根绊住,哎呀一声,被胡二扑倒,牢牢按在地上,抡拳就打。
急风暴雨一样的十几拳下去,虽然已没有多少力气,可是甘珠贵为王子,哪里吃过这种苦头,见胡二凶神恶煞一样,心中怕了,一边挡住脸,一边望着马上的王爷,大叫,“爹!”
王爷手下见状,正要上前,被王爷横扫一眼,拦住了,“让他自己来。”
胡二左右开弓,憋了老半天的气,这下撒开,转眼几十拳打下去,打得甘珠鼻青脸肿。甘珠见王爷不来救他,无可奈何,只好奋力抵挡,拧抓撕掐,什么招数都使上了,厮打中去胡二怀里一摸,硬硬的拽出一柄手枪来,不及细想,顶着胡二的胸膛扣动扳机。
砰!
一声闷响,人人都是一惊。看胡二时,手中拳头再也落不下,人像中了定身法一样,僵直在那里。
甘珠手中,一柄镶金嵌玉的小手枪,枪口徐徐冒起一绺青烟。正是张作霖给胡二的那把勃朗宁。
罗蛮蛮大叫一声,“我的儿!”就从马上栽落下来。
甘珠没有开第二枪,他试探着伸出手枪,枪口捅了捅胡二,胡二就慢悠悠从甘珠身上倒下去,口中呻吟一声,两手捂了胸前。
罗蛮蛮冲到跟前,一把推开甘珠,抱起胡二在怀,看时,胡二脸白如纸,干张嘴喘不上气,正呆呆地瞅过来,“九叔,我要死了。”
那边,王爷的人怕罗蛮蛮气急败坏,加害甘珠,就一拥而上把小王爷护住,上上下下看了,除了鼻青脸肿,身上并无重伤,这才放了心。
“我的儿,”罗蛮蛮抱起胡二,脸也白了,麻了爪,着急忙慌去他身上查看,“你可要了我的亲命,这可咋整啊?”
王爷看看胡二伤重,转脸骂甘珠,“小畜牲,打不嬴就用枪么?”一鞭抡下去,啪一声抽在甘珠手臂上,手枪应声而落。甘珠挨了这鞭子,吓坏了——从小也没挨过父王的打,他结结巴巴分辩说,“那枪不是我的。”
王爷低头,看那小枪精致华丽,枪柄是象牙的,又见胡二衣着粗陋,不像使这种枪的人,就骂甘珠,“还敢抵赖!”又一鞭下去,使了些力气。
甘珠猝不及防,大叫一声,脸上刹时多了条青紫鞭痕。
那边,胡二低低说道,“枪是我的。”
王爷听见了,第三鞭就没抡下去。看甘珠时,已蹲在地上,双手抱了头,狼狈不堪。王爷哼了一声,低头看胡二——他始终骑在高高的马上,问,“你快死了,有什么话说?”
“骆驼不是我们偷的,”胡二挣扎一下,努力说,“真不是。”
王爷想了想,点点头,叫起甘珠,“骆驼不是他偷的。你跟他认个错,再把骆驼杀了,和他埋在一处。”
甘珠不服,低声说,“父王,这白骆驼值十匹好马的价钱呢。”
王爷脸上一沉,甘珠就不敢再说话,那边却听罗蛮蛮大喊大叫、欢呼出声——他从胡二怀里拽出一物,阳光下闪闪发亮,“我的儿,这回你死不了啦!”
看时,那是一个银质打火机,被子弹打中变形,一边深深地凹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