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接纳雄鹰,蒙古人欢迎好汉。
罗蛮蛮讲明胡二替父践约的来意,一时之间,天苍苍,野茫茫,风高云淡草海浩荡,蒙古汉子纷纷喝彩,就连一向不动声色稳如泰山的王爷也暗暗点了点头。这个叫作胡二的少年虽然艺不惊人,但他不屈不挠、一诺千金的品格,就连膀大腰圆的蒙古大汉见了,也要赞美两声:
——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是偷骆驼的小贼?
天色已晚,蒙古人在营地中燃起火堆,拿出丰盛的食物和马奶酒,招待远方来的客人。营地中央一个大火堆,四周九个小一些的,都是火光熊熊,火苗子舔上半空,随风起舞,火星四溅,这壮观的大火,就是蒙古汉子迎客的舞蹈。
在一群阳刚大汉中间,这火分明屈尊扮作女子,舞得妖娆。
罗蛮蛮咋舌:敢情蒙古人这么热情?能给出这么高的接待规格?
甘珠走过去,瞥一眼罗蛮蛮和胡二脸上的诧异,冷嘲热讽说,“别误会,今天晚上另有大客。你们两个,算是沾着光了。”
胡二与罗蛮蛮对瞅一眼,恍然大悟。
蒙古营地也有女人,这时候纷纷从帐篷里钻出来,个个穿着节日盛装,结成松散的队形等候着。原来消息在女人中间向来传播得最快,七嘴八舌口口相传的,整个营地各个角落都传遍了,没有一会儿的工夫,所有人都知道有个替父赴约的汉人胡二,敢把小王爷打得鼻青脸肿。
那些妇女,年长些的敞怀奶着孩子,大模大样瞅胡二;年轻脸嫩些的躲在远处挤作一堆,交头接耳偷偷瞅过来一眼,然后嘀嘀咕咕几句,齐声咯咯地笑:笑胡二和小王爷一样的脸肿鼻青,模样狼狈。
甘珠还没怎样,胡二先臊得垂头丧气,把脸藏在罗蛮蛮身背后,不敢看人。于是,蒙古姑娘们的笑声就更加响亮,笑得没完没了。
正在难过,胡二忽听号角齐鸣,有人嚷道,“来了,来了!”
营地仿佛刮过一阵风,人人翘首望过去。王爷手下大汉哲别个子高大,看了一眼,转回脸笑道,“甘珠,还不快接你老婆去?”
蒙古人性情粗犷,哲别虽是王爷部下,也敢直呼甘珠名字,并不避讳。
姑娘们笑作一团,笑声的炮口调转方向,银铃一样哗啷啷的,把甘珠淹没了。甘珠究竟是个少年,抵挡不住,口中骂了一声,脸上就红了。
哲别粗声大气又说,“迟一些,成吉思汗可就替你娶去啦。”
这一波笑声更是热烈,姑娘们笑得前仰后合,笑得抱作一团,更有的直接笑翻在地。
原来草原上的人虽然尊敬成吉思汗,但他生前拥有太多女人,是个不一般的风流大汗,所以人们爱拿这个开开玩笑,以示亲切,并不为忤。
笑声中甘珠恼羞成怒,奔过去,在哲别脚上狠狠一踢。却见哲别铁塔似的纹丝未动,踢痛了脚的甘珠原地跳了两跳,无可奈何之下,只好撒腿跑出大营。
罗蛮蛮在这异族人陌生的笑声中,在火边盘腿坐下,扭动一下,坐得安稳些,“也好,咱爷俩儿这叫随遇而安。今天在这里过一夜,三天后就是正日子啦。”
胡二扭头望向北边,黄昏中一座高峰卓尔不群,高出群山,奇异的是峰顶开有一个巨大的孔洞,活像一只竖着的眼睛,正朝这里的热闹望过来。瞅得久了,那怪眼圆翻,微微一闪,仿佛眨了一下眼,死死盯住胡二。
胡二想挪开视线,可是已不由自主,目光似乎被粘在那里。这时,他的肩膀头被人一拍,这才回过神儿来,扭头一看,只见大汉哲别站在身边,面色郑重,“别望它。望久了,它就会嫌你无礼,牢牢盯住你。从此就算你走到天边,它也会在背后瞪着你、诅咒你。”
胡二有些毛骨悚然,不禁打了一个寒战,说,“这山真邪性。”
“肯特山纵目是蒙古人的眼睛。”哲别说,“自打有蒙古人,这山就一直站在那里了。它虽然只有一只眼,可是这世上的一切都瞒不住它。”
哲别提着一条肥肥的羊腿,抬手递给胡二,胡二双手接了,冷不防哲别中途一丢手,胡二一时低估羊腿份量,被压得两臂一沉,险些撒手——估摸着得有一二十斤。哲别笑眯眯的,又提起一大桶酒,递向罗蛮蛮。
罗蛮蛮抱住酒桶,也笑,“一桶美酒我背不动,可是喝得动。”
哲别呵呵大笑,一挑大姆指,“说得好!能吃会喝,才是好汉子。”
胡二烤上羊腿,趁哲别走开,从怀里取出地图,就着火光看了,小声问罗蛮蛮,“那就是肯特山?”
地图中心一座山峰峰顶上,标着一只眼睛,罗蛮蛮记得原来写有字迹:于午后未时整,在肯特山天眼处赴约。罗蛮蛮也望望那山,不禁连声叫苦,“这么老鼻子高的一座山,怎么能爬得上去?”
正在发愁,马蹄声响,顿时鼓乐大作,迎亲的蒙古人众星捧月一样,捧回来一个贵客。近了,胡二一瞧,是个穿华服戴银饰的姑娘,文文静静侧骑在马背上,像个大家闰秀。
罗蛮蛮看了,嘻一下,拍着大腿笑出声来,“我当是谁,原来是这丫头。倒会装洋蒜!”
胡二不解,罗蛮蛮叹口气,“你比你爹眼力劲儿差远去了。换了身行头,就不识真身了。这不就是大车店里头那个假小子,十四格格么?”
罗蛮蛮这么一说,胡二才依稀敢认。
“这刁钻闺女啊,打扮起来还真像个好姑娘。”罗蛮蛮笑,“甘珠那小子,这回只怕要上个大当,有他的苦头吃啦。”
胡二听了这话,没来由心里一酸,怪不是滋味儿。原来,自那一晚秘室偷看,瞅见格格只穿小衣的少女体态,胡二就暗地里情根深种,这会儿知道格格要嫁人,心里可就画起了魂儿,乱七八糟的。他抓一把孜然,胡乱洒到篝火边的羊腿上,于是浓浓的青烟顿时高高升腾起来——就像他的满腹心事暗暗发作,引得那边马背上的格格望过来,看见胡二,先是一愣,然后脸上就红了——因为胡二见过她路上疯疯癫癫的模样,如今虽然乔装成这般淑女模样,只是瞒谁也瞒不过他胡二,于是不禁心中窘迫,偏偏又见胡二身边罗蛮蛮在笑,她就有被当众揭露真相的恼恨——虽然胡二没笑,却也挨了格格一个白眼儿,算是沾他罗九叔的光了。
胡二推推罗蛮蛮的胳膊肘,粗声粗气说,“九叔,别笑了。何苦坏她的好事?”
罗蛮蛮不笑了,瞅胡二一眼,瞅见他脸上那份别扭,于是心中明镜儿似的,摇摇头,叹道,“这傻孩子,跟你爹各路。”
宾客围坐篝火旁,几杯敬客的马奶酒下去,格格伸手在脸上一抹,渐渐现出本相,也敢笑、敢开口说话了。她伸出筷子,指向敬陪末席的胡二和罗蛮蛮,对身边的王爷说,“王爷,那两个是我娘家人。”
王爷听了,改容相敬,照规矩端起一杯酒,看向两人。众人也随王爷望去,胡二和罗蛮蛮急忙喝干一大碗,一碗又一碗——王爷不动,那边已经连干三大碗。
哲别大笑,“痛快!原来格格有这样心机,先派人来试探试探甘珠的虚实。胡二,你说说,我们家小王爷,配不配得上你们格格?”
哲别这么一说,大家想起日间甘珠与胡二摔跤的狼狈情形,于是哈哈大笑。
“我不是!”胡二摇摇晃晃站起来,一时头重脚轻。
原来草原上的马奶酒分几种,今天为了款待贵客,王爷拿出最好的马奶酒,喝时虽然醇浓好喝,却不防酒性猛烈,稍后就要发作。哲别拿给罗蛮蛮和胡二的,更是性烈,胡二连喝几大碗,正要站起来分辩几句,酒力一时发作,头上就好像挨了一闷棍,舌头发木,拨动不灵,于是嘴里咕咕哝哝说出一句话,谁也听不懂。
众人见状又笑,“喝醉了,倒下吧。”
胡二应声就倒,直挺挺面朝火堆栽下去,罗蛮蛮赶紧抢过来抱住,惹得众人又笑。那边,却见格格也不胜酒力,脑袋一沉,伏在案上睡着了。
王爷见了,命令下人,“格格远来劳顿,扶她下去休息。”
众人仍是一派喜气洋洋,盛情招待格格的四个黑衣随从,只是那些人语言不通,表情木讷。等到把格格扶下去,四个随从告退,哲别坐到王爷身边,朝胡二和罗蛮蛮瞅过去一眼时,营地中的气氛突然就变了。载歌载舞的姑娘们互相使个眼色,不声不响悄悄退下,藏到各个帐篷里去了。
连夜空中的星星仿佛也少了许多。
王爷问,“敌人有多少?”
“人倒不多,”哲别说,“可是他们骑的都是顿河马。”
顿河马,这三个字说起来轻描淡写,却听得人人脸上变色。
哲别问迎亲的人,“你亲眼见着了,说说情况。”
迎亲的是个精细汉子,酒席上与大家一样的喜气洋洋,看不出异状。此时,客人已离席,这汉子才移开按住肚子的手,一滩触目的血迹就透出衣服。
他说,“我带人出营地三百里,迎见格格。格格随行四人,一共五匹马,那些马来路不明,臀上有相同烙印,显然是一群里的。离营地二百里,忽然撞见巴音的人。他们跟随一阵,说那些马是他们的,但他们害怕王爷,不敢动手抢夺。有贵客在旁,我不愿意轻举妄动,正在想办法,格格的随从突然动手,格杀了不少人。我们也只好跟着动手,仓猝之间,不幸被他们走脱一个,搬来救兵。那些救兵的打扮跟巴音手下的土匪不同,像是传说中的哥萨克,扬言要血洗我们的营地。”
王爷命令这人下去治伤,这人已站不起来,只好由两个人相帮着搀走。
王爷抬头,朝罗蛮蛮那边瞧过去一眼,“恕我无礼,你们恐怕不是格格的娘家人。”
罗蛮蛮酒量大,又见了血,这会儿头脑清醒着呢。他听人说起过,前些年从国界那边闯进来一些哥萨克骑兵。那些凶神恶煞的老毛子,曾经出现在白山黑水北边,祸害赫哲人,动不动就成部落的把人杀光。想不到草原上也出现了他们的踪迹。事关重大,他不敢怠慢,就把路上与格格巧遇、以及巴音和胡北风的故事讲了一遍。
至于宝藏一节,罗蛮蛮可没敢讲——这些蒙古人凶巴巴地守在肯特山前,说不定与宝藏有关,跟他们讲那个,简直等于找死。
罗蛮蛮说,“我们爷俩儿离开大车店时放了一把火。当时马厩里确有几匹马。后来格格她们骑来的,大概就是那几匹,只是当时不知道是巴音的。想不到,巴音这人还没死透。”
哲别说,“三年前,张作霖的东北军把巴音打垮了,退到草原深处。巴音原来还算是个汉子,兔子不吃窝边草,总算没有祸害蒙古人。可是跟北边败进来的哥萨克搅在一起后,名声就越来越坏了,在草原上杀人放火无恶不作,是我们蒙古的一大祸患,王爷早就有心剿灭这伙人了,这回自己送上门来,倒省得咱们多跑冤枉路了。”
他虽然说得轻松,可是从大伙儿的沉默能看出来,这场仗不好打。
罗蛮蛮说,“我们爷俩儿跟巴音是血海深仇。王爷用得着,我们愿意出死力。”
王爷点点头,传令格外警惕,准备打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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哥萨克一词源于突厥语,意为“自由人”,最早记载见于《蒙古秘史》。哥萨克以斯拉夫人为主,是个只为战斗而生的民族。他们骑术精良、骁勇善战,历代都是俄军的精锐之师,曾被沙皇赐予担任御林军的殊荣。卫国战争时期,邓尼察、高尔察克是著名的白军哥萨克,红军哥萨克则有克楚别依、夏伯阳等,其中最著名的则是苏军元帅布琼尼,他是乌拉尔哥萨克,布琼尼指挥的红军第一骑兵军,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综观整个苏联内战,无论红军还是白军,最勇敢善战的都是哥萨克。内战结束后,一支强悍的白军哥萨克败走草原,投到蒙匪巴音旗下,他们在草原上横冲直撞,打算让蒙古马认识一下顿河马,让成吉思汗的子孙们见识一下:什么叫作真正的骑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