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生,太原市西铭村人,1983年涉足文坛,坚持业余创作,先后在省市级报刊发表小说60余万字,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山西文学》专栏作家。小说《改名》获得1990年《城郊报》举办的全国“华晋杯”小说征文大赛二等奖;小小说《借花献佛》获2013年《太原晚报》廉政小说征文三等奖。
◎花甲村长
花甲村长其实姓李,只因他年轮已过了六十二圈,人们习惯地称他为花甲村长了。
花甲村长从四十岁起至今糊里糊涂地当了二十多年村长了。不知啥原因,最近一下子精明起来了,他知道自己是个什么角色,上面的政策往下灌,下面的呼声往上递。村里邻里纠纷、嫂媳不和、父子反目、吃喝拉撒、婚丧嫁娶……别看他已过花甲,脑瓜子好使,人称“老不死的化学脑瓜”。所以村里的事,事无巨细处理起来得心应手,皆为小菜一碟。唯一一件事让他劳思伤神,一筹莫展——割女人们生娃子的小零碎儿。
为完成计划生育指标,乡长让区长批评得浑身筛糠。花甲村长又让乡长骂:完不成任务老子割了你的凑数,骂得狗血喷头,泪眼花花,裆里真的割了似得感到空空如也。
军中无戏言。计划生育这是天大的国策也不是开玩笑。
花甲村长心急火燎地赶回村里,在大喇叭上这优越性儿那优越性儿地做动员,有生育能力的女人们都惊慌失措如母鸡般,腾腾地不知该飞到什么地方,把自己藏起来。
老天爷帮了大忙。
今年的雨季来得早,而且特别凶,已连续下了三天雨了。那些躲在外的女人们觉得风声已过,且又惦记着家里的汉子、孩娃,惦记着下种,于是便一个个相继偷偷溜回了家。
花甲村长得知此情报,眨眼思忖良久,渐渐有了主意。花甲村长当夜冒雨溜到村委会办公室,打开扩音器将村里的所有党员一个不拉地吼了,说有改革开放的重要文件传达。党员们都提着自己那颗担心上面政策有变的怦怦乱跳的心瞅着花甲村长。花甲村长说:“现在开始传达文件,这文件是计划生育。”
这叫什么文件。党员们把自己那颗心装进胸膛里,哭笑不得,乱嚷嚷。“怎么不是文件?”花甲村长脸色铁青地说:“当前农事闲置,正是做这些营生的好时机。我这里得到情报,前些时跑出去的女人们如今都跑回来了。给我记着,你们都给我分片包干,明天一大早把她们都弄到这儿来,我用车把她们送到区医院做结扎……”
党员们面面相觑,不再言语。于是花甲村长给在场的每个人分配了具体任务,便宣布散会。
第二天早晨,花甲村长被沥沥淅淅的雨声从睡梦中惊醒,穿好衣服,好像有什么重要事情缠身,小跑步似的朝村委会办公楼赶去。刚走近办公楼,就听得从里面传出一片女人们鬼哭狼嗥的声音,他不禁心里暗暗高兴,快步走进去,用眼睛一一清点。党员真不愧是党员,把那些该做手术的女人们竟一个不拉地全叫来了。女人们一见花甲村长走进来,愈发抑扬顿挫号得有声有色。洒在地下的泪水竟比院子里的雨水还要多,他们的汉子守候在她们身边。
“你们号什么?”花甲村长皱着眉头大声说:“这又不是杀你们,是要给你们做手术。”
“你快算了吧!”金保说:“你媳妇有儿有女的,你怕什么。”“你没有娃?”“我有娃是女的。”“女孩怎么了?”花甲村长说:“生男生女一个样。”“一个样?”金保说:“女孩长大了,跟别人走了,男娃呢,养老送终栽根立后呢!”
花甲村长一下卡了壳,干张嘴说不出话来,办公室里又出现一片兴奋的骚动。好多汉子们七嘴八舌地起哄瞎啦。对呀,你把你小孙子让出来。将心比心别他妈说大话,村看村,户看户,群众看的是干部。
花甲村长觉得自己的心忽然很痛很痛。
“金保,”花甲村长吼:“你他妈的说话算话?”
金保说:“算话!”“好,口说无凭,立约为证。”花甲村长拉开办公桌的抽斗,取出纸笔印台,拿起笔在纸上写道:
花甲村长将自己年满十个月的小孙子无偿自愿过继给金保,金保与某某人众,必须让自己的老婆于今日做了结扎手术,谁要反悔天打雷轰。口说无凭,立约为证。立约人花甲村长、金保、某某某……某年某月某日。
花甲村长写完后,在自己的名字下摁了个血红的手印,然后,端着印台拿起那张纸让金保和其他人挨个地摁手印。摁完手印,这些女人们乘坐一辆面包车来到区医院。手术一直做到黄昏时分才完。个个顺利成功。手术完了,花甲村长不知该怎样对自己的老婆、儿媳讲那件事。说也得说,不说也得说,做人要讲信誉,何况是堂堂一村之长。花甲村长终于回到家,看着老婆和儿媳妇正逗着孩子玩,花甲村长抱了小孙子就往外走。老婆、儿媳妇傻了片刻后,发疯一样连忙跳下地便追。老婆从花甲村长怀中夺回自己的孙子,花甲村长和老婆把孙子抱过来,拽过去的,孩子一下哇地大哭起来。
花甲村长一急,一把推开老婆,迈开大步往外走。就在这个时候,金保跟那些在纸上摁过手印的十几个汉子落汤鸡似的走进来。
“金保,”村长说:“我说话算数,正要给你送孩子去呢。”金保没有说话,走过来从村长的衣兜里掏出那张约书,一下一下撕得粉碎,然后从花甲村长怀里接过孩子交给在地上打滚的花甲村长老婆。
“村长,你个狗娘养的。”金保在村长的肩上捶一拳说,“你以为我真会要你的宝贝孙子吗?你这当村长的有这么好的精神和思想性儿,我们这些平头百姓别说割老婆生娃儿的小零碎儿,就是割我们那东西也不说二话咧。”
“金保!”村长大叫一声,紧紧抱住金保,号啕起来,惹得金保跟那十几个汉子们也号啕大哭起来,如一群长嗥的公狼。
雨不知什么时候停下来,这恼人的雨季该结束了吧!
《傅山文艺》1998.1
◎旺旺
旺旺这个人,真是马尾提豆腐——提不起来。不信,你只要看看旺旺的居住条件就知道了。旺旺家住的是三十年前由他父亲盖的老屋,那几间又窄又矮的老屋后墙上裂开了一道大口子,说不定遇到雨季就要倒塌了。
这样的老屋在今天的农村算得上是稀有古董了。因为在衣食住行中,农民们把住看得最重要,只要略有积蓄,就会全力以赴投入到盖房中去。因此,旺旺家四周矗立着清一色贴着瓷砖的高大明亮的新式砖房,处在包围中的旺旺的老房显得丑陋不堪。
有一天,我站在我家的房子上,看到这一现象,我都替旺旺夫妇痛苦了。可是旺旺两口子却是很淡泊的人,对左邻右舍的华丽房子熟视无睹。我觉得有必要提醒他们了。旺旺,瞧你们的房子,后墙裂了缝,说不定哪天就要倒了,还不赶快想想办法?不是现在没倒吗?旺旺媳妇梅梅很会夫唱妇随。反正一天我们在家里也待不了多会儿。
倒也是,他们家一天很难留下他们三口子的屁股印。儿子去上学,旺旺两口子白天吃了饭,一抹嘴就东家出西家进地串门,晚上天天一准到我家。
旺旺往我家的沙发上使劲一坐,我媳妇的心就跟着颤一下。媳妇心疼她洗得干净明亮的沙发罩,又要被旺旺的脏手、脏屁股给“玷污”了。
嫂子,给兄弟倒杯茶吧!旺旺招呼着我媳妇。哟,吃了什么饭啦?又要喝茶!什么也没吃,不给我倒水喝,嫂子你就不讲点情面?我媳妇刚要起身,我拽了一下她的衣裳角。嘿,真不巧,暖水瓶里有开水,今儿茶刚喝完,要不要我去买点来?算了吧,来杯白开水得了。好电视要开演了。说着就打开了我家的电视机,拿着遥控器狂摁一气,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最后选好了他爱看的节目,就瞪着两只铜铃大的眼睛看起来。一直看到各个频道都没有了节目才懒洋洋地拽起他媳妇梅梅回家。梅梅不爱看电视,看一会就靠在沙发上像只猫一样蜷在他身旁睡着了。走,家里睡去。这儿多舒服,我就愿意在这儿睡。快走吧!明天早起还得去牛奶场干活呢!可熬不起你们。我老婆不高兴了,赶紧撵他们。每天看见他们两口子来我家,我就气不打一处来。我从不正眼看他们,尽管我老婆一个劲地劝我,邻家隔壁地该忍点就忍点,别弄得面子上过不去。可我觉得忍无可忍,旺旺两口子来看电视倒也罢了,旺旺还脸皮厚,挺馋的。有时赶上我家正在吃饭,那两口子来了,出于礼貌,我和老婆总要让旺旺:旺旺再吃点。要是别人就是没吃饭也会说吃过了,可是旺旺即使在家里吃得多饱,人不让便罢,只要一让,他就会迫不急待地一屁股坐不来。他媳妇梅梅也在旁边劝着丈夫,吃吧,不吃白不吃,不吃大哥家的吃谁家的。呸!当他们的大哥可倒大霉了。其实乡亲辈儿瞎胡扯,我们姓李,他们姓王,一点亲都不沾。有一天,我们家炖了一条鱼,我想喝点酒,刚摆好饭菜,那两口子就摇摇摆摆地来了。真香啊!这是我嫂子的手艺吧?
来,旺旺,一块喝点。我话刚一出口,旺旺就乐颠颠地坐在我身边。那是我儿子的位置,我儿子出去玩还没回来。我老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去给旺旺弟拿只杯子吧!我气呼呼地走进厨房,给旺旺洗酒杯。心里气哼哼地想,哪里见过这样没脸没皮的人。等我从厨房出来时,旺旺已动手挟着鱼头吃得正香。我们炖鱼主要是给宝贝儿子提供营养的,儿子最爱吃鱼头。这下儿子没有吃的了。哪有这样的邻居!这顿饭全让旺旺搅和了。我一点儿胃口也没有,旺旺竟几乎把一条鱼给吃光了,酒喝了半斤。从此我和老婆再也不敢招呼旺旺吃饭喝酒了。但是每天晚上的电视,他们还是照看不误的,完全不管我们讨厌不讨厌他们。我对我老婆说,想个主意,别让他们来了。晚上早点关大门。谁知晚上那两口子把大门捶得山崩似的响。干什么呢?嫂子,大哥,快开门,别耽误了我们看电视呀。我媳妇只好又给他们开门,眼瞅着那两口子摇摇摆摆走进我们家。我们不甘心失败,又接着想办法说,今儿出去跑市场,推销牛奶,可累死我了。那咱们早点休息吧。是呀,你们休息吧!我们看完了电视给你们关上就行了。我们一家人面面相觑,哭笑不得。我老婆还不甘心,那大门怎么插呀?怎么插?你们大门不是有暗锁吗,我们走的时候,一关不就锁上了。唉,也别跟他们含蓄了。我想这两口子太看不出个眉高眼低了。干脆我给他们挑明了吧!我瞅了个机会,对旺旺说,旺旺弟爱看电视,也买一台,在自个家里想怎么看就怎么看。我哪有闲钱买它呀。还是等我们儿子娶媳妇时再说吧。
我一想,他们的儿子才十六岁,离要媳妇还有七八年呢?这可怎么熬?我无可奈何。由他们看去吧,我不看了,走进自己的卧室休息去了。这样的人真少有。我和老婆常常在背地里议论他们。到哪儿也不受人待见,还不自觉。我要活到这步田地,早碰死了。
旺旺两口子不光是没个眼色,还懒得要命,赛过神仙了。在我的印象里神仙是很懒的,一天什么也不干,不是闭目养神就是到处云游。那两口子就像两大仙似的,一天满街转悠,见人堆就扎进去,一坐就是半天。
现在农村里,白天大街上坐的都是没有劳动能力的老年人,年轻人很少。大概只有旺旺两口子。今年才四十出头,正是创业干事的时候,也正是挣钱的时候。将要倒塌的房子不该复盖吗?十六岁的儿子上学需要花钱,可是那两口子根本不理这个茬儿。
我老婆仗着自己年龄大,常常数落他们。瞧瞧你们俩呆得那个舒坦,不想想法儿干个什么的挣点钱?咱们这地方可算好挣钱,就是捡破烂也不愁挣几个钱。老是游出来摆进去的……
我们钱够用了,嫂子。旺旺有他的一番道理,地里种粮食,家里养几只鸡,穿的衣服都是亲戚给的,比商店买的还好呢。你们家儿子都十六岁了,再等六七年该娶媳妇了。看你们那几间破房,谁家的姑娘愿意来。嘿!嫂子,你这么说可就错了。当年我不也是这几间破房吗?谁也不给我说媒,嫌我穷,嫌我不过日子。可咱们有本事,自己会搞。他们娶个媳妇三媒六聘,又盖房,又送彩礼,又摆酒席,折腾得上吐下泻。可咱们,一个子儿没花,就娶到了漂亮的媳妇。旺旺得意洋洋地说着他这一辈子最值得骄傲的大事。
老婆悄悄地问我,真的?我说,嗯。想当年,二十五岁的大小伙旺旺天天蹲在家门口,瞅着街上来来往往的姑娘出神,真蹲着了个媳妇。当年的旺旺长得虽然不怎么英俊,但个高,壮实,精神。不像现在跟条虾似的弓着背,猫着腰,一脸灰黄。外村一个卖豆腐的姑娘看上了他,老在这一片转悠吆喝。旺旺看懂了姑娘的眼神,两人就搭上了话。搭上话的姑娘就把卖豆腐的自行车推到旺旺家的院子里。两人就扎进旺旺的小黑房里半天也不出来,等出来时,自行车上带着的一筐豆腐被狗吃光了(旺旺家没有院墙)。陶醉在爱情中的姑娘也不恼,喜滋滋地蹬上自行车回家了。
回家跟父母一说,父母为了对女儿负责,自然要到村里打听一番的。打听出了真实情况后,姑娘的父母就坚决不同意这门婚事。可姑娘是铁了心跟旺旺了,自己偷着跑过去就不走了。真是天上掉下来的七仙女,可把旺旺美坏了。一分钱没花,媳妇就进了家。谁有这本事?那也让你儿子承父志吧!将来也要个不花钱的媳妇。我在一旁撇嘴打趣道。
真闹不明白那两口子是怎么回事?人哪,谁不希望自己往好里去呢!可是他们却一点要好的念头也没有。旺旺家和我们家俨然是两个世界。在村里他们属于困难户,而我们已经进入小康,在衣食住行方面和城里人没什么区别。我就想旺旺和他媳妇天天来我家,怎么就不受点影响呢?
有一天,我老婆进城回来花了二百块钱买了件红色羊毛衫,故意在旺旺两口子来看电视时拿出来。这毛衣可真漂亮啊!旺旺媳妇说。觉得漂亮你也去买一件,才二百块。老婆故意刺激她,使她难受。哟,我哪有那福气。可是眼睛却停在我老婆身上不动。女人谁不喜欢新衣服。嘿,这叫什么福气,这叫能挣能花,享受生活。瞧你,长得又不难看,一天总捡别人的旧衣服多没劲。去我们牛奶场干活吧,一个月能挣三四百元,也把自己收拾得好看点。老婆怂恿着旺旺媳妇。可我闻不惯牛奶场的那股臭味,闻那味就恶心得直想吐。哼,天生的受罪人,还想享清福,哪有那么好的事情等着你。老婆回了一句。
要是我处在你的那位置,守着一家比自己好的人家,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的。可旺旺媳妇不,她安然地吃着粗茶淡饭,穿捡来的衣服,住着被烟熏得比黑炭还黑的就要倒塌的房子,跟旺旺有说有笑的。她怎么能笑得出来?不可思议!
旺旺媳妇不到奶场干活倒也罢了,女主内,男主外。男人可是天经地义地养家糊口的,旺旺一天在家里窝着可就不像话了。
旺旺其实是个挺心灵手巧的人。他会做木工,会泥水活什么的。街房邻居谁的桌子坏了就请旺旺修理,旺旺一会儿工夫,就给修理好了。
这就是赚钱的饭碗呀!我老婆是爱管闲事的人。一天看见旺旺正帮邻居抹墙,等人家走后,她就对旺旺说,这么好的手艺,不如出外挣点工钱,一天还不赚个十块八块的。我可受不了那个罪。旺旺说。在家里不受罪,挺轻闲的,你就呆着吧,谁给你一分钱。
一天晚上,那两口子照例又来到我家看电视。我发现旺旺那铜铃大的眼睛没像平常似的兴奋地盯着电视机,他媳妇也没有要睡的样子。旺旺一会儿瞅瞅他媳妇,一会儿又瞅瞅我老婆,一会儿又瞅瞅我。我们全家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要借钱了。每次借钱之前旺旺都是这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