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儿子今年考入本区高中了，要交学费和书费。这年头钱真不值钱。咱们上学时才交十几元，可现在一拿就是百十来块。旺旺说。你们家连百十块钱也没有呀？我老婆问他。没有。前些日子让你媳妇去牛奶场干活，你媳妇嫌臭，闻不得那味。让你出去揽活干吧，你闲累，不愿去。我还以为你们家有余钱呢。看人家九只不是跟你一样，去了牛奶场哪个月不挣四五百块钱。让我老婆这样一说，旺旺两口子不好意思提借钱的事了。他们是张嘴提我们也不会借给他们了，因为每次借给他们的钱，总是说过两天就还，可是过了两年也还不了。都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旺旺两口子头一回没心思看电视了，悻悻地走了。我知道他们准是到别的邻居家去借了。我敢断定，在我家遭了碰壁的事，就是转一村子也是空手而归。因为邻居他们都借遍了，也都是有借无还。谁还借给他们。
第二天，我去牛奶场的路上，在街上看见旺旺站在他们院子里吼着，别上学去了，老子没钱供你了。老子张罗了一晚上也没张罗到钱，别去了。儿子噘着嘴蹲在房檐下。
我的心里一阵不是滋味。一个才十六七岁的孩子就这样辍学了，我为昨晚自己没借给旺旺钱有些后悔。但是一想到旺旺两口子日常的表现，悔意立刻烟消云散。我想，如果他儿子是孤儿，我长期资助他上学也不成问题。如果旺旺夫妇身患顽疾，或一方有残废我也可以接济他们，供他家儿子上学。可那两口子结结实实，健健壮壮的，一天价吃饱喝足了在家里呆着，而我一天早出晚归去牛奶场干活，挣的是辛苦钱，我凭什么给他们？
傍晚，我从牛奶场回家，看见旺旺一家有说有笑地吃着晚饭。回到家问老婆，那一家子欢天喜地的，是不是借到钱了。
没有。那他们怎么还笑得出来？孩子不能上学了，那么点的孩子，让他去干什么？我老婆叹口气，用手狠狠地拍了两下大腿，唉！这个旺旺呀……
《傅山文艺》2002.1
◎惜缘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四四怎么也没想到这句话落在他头上：臭臭出了事。晚上臭臭做完饭刚招呼一声四四吃饭就突然脸色大变，豆大的汗珠掉下来，她捂住胸口蹲在了地上。四四正收拾机三轮上的东西，一看这架势，知道臭臭的心脏病犯了。连忙跑进屋从床上抽出条被子铺在地上，把臭臭抱上，然后又回屋从一个乱七八糟的屉子里翻出一粒药来让臭臭吃，臭臭还是过不来。四四一看情况不好，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机三轮上的肉、案板一股脑倒在地上，把臭臭抱上车，风驰般向医院跑去。那一夜，街灯昏黄，道路显得更加坑洼不平。四四轰大了油门，加足了马力，还是嫌车慢，脚使劲踏油门，使车跑得更快些。他只有一个念头：快点赶到医院，快点！
臭臭被推进急诊室，脸色蜡黄的可怕。医生呵斥四四，怎么这么晚才把病人送来！约摸一个小时后，臭臭被安置进病房。大夫对四四说，病人处在危险期，你要注意观察。臭臭脸上有了些红润，嘴角也有了笑容，四四安心了些，问大夫，病人能吃点东西吗？大夫点点头。从中午到现在臭臭还滴水未进呢。四四把臭臭托付给同房的一个女人，赶紧给臭臭买吃的去了。四四出病房时笑着回头看看臭臭，臭臭冲他点点头，灿然一笑。
臭臭曾说过，也不知八宝粥是什么味道？四四一心想让臭臭喝口八宝粥。他跑了三家店买了两桶粥，跑进楼道却听到病房里传出哭声。哭声像刚才那个女人的声音，令人有些不安。四四加快脚步，跑进病房，一条白被单已盖在臭臭身上。刚才臭臭的一笑，竟成了四四眼中最后的臭臭。四四眼前一黑倒在地上，两桶八宝粥摔得粉碎，全洒在地上。
臭臭硕大的黑白遗像挂在墙上，呆滞的目光望着远方。四四想不到以后要自己走路了，无论如何接受不了和臭臭尘缘已尽的事实。号啕大哭着喊，臭臭，我对不起你，是我把你累死的！那天是村主任听说了四四的事过来把四四劝住的。村主任说，四四要挺住呀，路还长呢！四四好不容易才忍住泪。
缘并不是人死就断了的，四四对臭臭的思念永远不会断，臭臭永远是四四活着的动力。四四决心致富，要不对不起臭臭。完成原始积累是最艰难的事。四四起早贪黑，强拼硬打，花了三年工夫终于挣下间铺面。又过两年，四四乘胜追击把铺面扩大一倍。再过去两年，随着城市街道的扩建，依靠政府的优惠政策建起了一座上下两层装修入时的肉食店。四四再不为活命愁钱了，新店开张那天四四站在臭臭像前，眼泪却哗哗流下来，打湿了前胸。
这天，一个早年从外地过来一起卖肉的老汉来找房子，说自己患了绝症快不行了，这就回不去了，要四四好赖把他闺女留下。四四看不得别人遭难。老人姓王，闺女叫变变，二十四岁的变变亭亭玉立。四四安排变变最好的职位，让变变边学业务边做会计。
有伙计又有了会计的四四就成了经理。四四从此揭开了自己新的一页，臭臭的相片却仍挂在墙上。有人给四四介绍过几个对象，但都没成，四四觉得唯一的缘份在臭臭身上。一日，四四发现臭臭的照片发黄了，心里十分痛惜。变变却来喊他，说早晨进的货已卖完了，是不是再进点货？今天的货卖得特火。四四一挥手表示知道了，走进库房，把那辆崭新的车开出来。
四四刚把车停在路口，这时，一辆飞快行驶的摩托车和一辆出租车突然迅雷不及掩耳地撞在一起，戴头盔的女人大叫一声倒在血泊之中。出租车司机大概被将要承担的责任吓坏了，一溜烟跑了。四四急了，一拍方向盘跳下车来，把女人抱进自己车里向医院飞快驶去。大夫立即抢救。约摸个把小时后，护士长走出来问，谁是病人家属？四四接声问，什么事？护士长说，到交费处交费。四四到交费处压了张空头支票，回来得知病人已无大碍，这才离开医院。
这件事对四四以后的影响却是四四始料不及的。一天四四正忙，手机响了，是村主任的电话。村主任说，有一个姓张的女人要来看他。四四不知道这个女人是谁。村主任说，就是前些日子你救起的那个女人。女人跨进门来，三十多岁，瓜子脸，白静，二棱子眼睛水汪汪。女人叫萍萍，南方人，在这条街上开一家花店，三年前男人死于车祸，身边有一个女儿。四四有些不知所措。那时正是春天，温暖的阳光照在人们的身上，让人心情好得不能再好。
就这样，又一个女人闯进了四四的生活。萍萍经常送花到肉食店里来，和店里的人混得很熟，人们都挺喜欢这个漂亮并爱说话的女人。过了不多日子，店里就有人张罗四四将萍萍续房，四四不相信自己和萍萍有什么缘分。自己土生土长，和萍萍这样有灵气的南方女人在一起差距太大。可是张罗的人不久又对他说，萍萍说她自己来，看你能挡住！四四的脸热了，心也乱了。
四四不能再见到萍萍，见了心就嗵嗵地跳，萍萍却总是出现在四四的视野里。仲夏的一天，四四接到村主任儿子结婚的请柬去参加婚礼。婚礼举行热闹的舞会，四四不会跳舞，悄悄退到墙边的座位上，边喝水边看人们跳。萍萍在跳舞的人群中。萍萍的舞步总是滑到四四的身边，每到四四身边萍萍就投来一个挠心的目光。四四的心火辣辣的，好像窗外泛滥得不可收拾的绿。
四四并没想到这天会怎么进行下去。村主任来到他身边坐下时，他也没在意。村主任看看四周，压低声音对四四说，四四抓紧啊，不然煮熟的鸭子都会飞的。四四把村主任的话当成是好意，脸红了。村主任却把声音进一步压低说，听说区工商局的赵副局长正托人说媒呢。四四这才怔住了，脸白了。四四没料到自己会面临这么复杂的局面，更没料到自己会在这件事上让人捅了软肋。爹说可不敢和人生气呀，这是四四揣在心里的随时防备权势的醒世恒言。更何况工商局赵副局长是个谁都发怵的吃拿卡要作风霸道的人呢！那一刻四四头低下了。可村主任哪知道四四在想什么，再三嘱咐四四可别再犹豫了。
四四没想到自己会很痛苦，努力把痛苦掩藏在心灵最深处。他整治痛苦的办法是努力把萍萍的模样挤出去，强使自己沉浸在每日的忙乱中。四四对自己说，和萍萍根本没什么缘分嘛。
四四不想再碰见萍萍，可他总偏偏碰见萍萍。那天四四到自己店边一家小饭店吃午饭，店里人多极了。他站在门口，好半天找不到位子。一位服务小姐走过来，客气地对他说，四四经理请跟我来。小姐把四四安排在一个只有一个女人用餐的小桌旁，对面女人低头翻一本画册。四四先没在意，抬头看店家醒目处打出当天招牌菜。可是忽然之间感到有些不对，觉得跟前这个女人有些面熟，定睛一看，巧了，坐在眼前的竟是萍萍。这下可被萍萍逮住了。萍萍说，这么巧，请客！四四笑了说，点。萍萍点了时兴小菜，应季海鲜，还要了瓶“红盖汾”。已是凉秋，萍萍长发飘在一件圆领水红披风上，愈发娇艳。四四的心又控制不住地鼓涨了。
这顿饭吃得简直让四四有点荡气回肠。萍萍好听的哝哝细语，就像一条淌流不断的小溪。她说到自己的老家，遭遇，在医院醒来时的感受以及寻找四四的过程。四四的心像被一阵阵的春风吹过。只不过这些哝哝细语还只敲在鼓边上，像一些要引人入胜的佯攻。萍萍的脸喝得红彤彤的，把一片口香糖随意地递给四四说，还没去过我店里，到我店里坐坐？四四晕晕乎乎地跟在萍萍身后。
萍萍的花店鲜花错落，芬芳四溢，让四四更加陶醉。萍萍在四四面前坐定后聊起她的孩子。萍萍说，希望女儿以后过好日子，再别经历自己那些辛酸了。说着，眼圈红了。看着眼前既风风火火又楚楚可怜的萍萍，四四心中的同情泛滥了。时间不知不觉就近了半夜，四四觉得该告辞了，于是有些恋恋不舍地站起身说，时间不早了，我还是送你回家吧。萍萍点点头。
萍萍的家很近，眨眼工夫，那栋临街的楼便到了。萍萍下了车，却扶着车门说，不到我家看看？四四有些犹疑。毕竟晚了。但到头来拗不过萍萍鼓励和期待的眼神，于是说，好吧，看看。萍萍的女儿不在，四四看到的是一个真正的女人的家，精致而优雅。
萍萍进屋换身浅色彩花刺绣家居服出来，袒露着象牙色的修长脖颈和光洁臂膊，手里捧着杯淡淡的清茶走到四四面前。四四接过，忍不住向萍萍撩一眼，额头浸出细细的汗水，孤男寡女的环境使他有点晕眩。这时候，萍萍热烈迷惘的眼神乱箭般向他射来，先是射在他的眼睛上，接着射到肩上，然后不顾一切地扑向他的胸前。四四感到有点支撑不住了，真想就势抓住萍萍揽在怀里。可是关键的时候，赵副局长却“出现”了。四四猛然间就颓废了，僵僵地站在那儿。过了会儿才困难地吐出几个字，时候不早了，我走了……
四四心里涌起的痛苦和凄楚回到家就达到了高潮。他仰脸向墙上玻璃框里的臭臭望去，眼泪唰唰流下来。臭臭的模样却在变，变来变去变成了萍萍笑吟吟的样子，四四知道自己再也离不开萍萍了。
这天，有个电话给了四四很大的力量，是村主任在四四进家不久打来的。村主任在电话里骂四四，你这么犯混啊！四四痛快地听着。村主任说，刚才萍萍打电话给我时我问她，外面都说赵副局长追你，你是个啥态度嘛？萍萍说，我怎么会嫁这个人？他的劣迹谁不知道？这种人不定哪天进了局子或被毙了呢！四四呀四四你还拿捏什么！一种不可遏止的力量使四四向空中伸出了拳头，他喊，他妈的我豁出去了！四四拿起电话就按拨萍萍，但想萍萍可能已入睡了。于是告诉电信小姐明天七点给萍萍留言：晚上八点迎泽桥见。四四这天是守着这个打出去的电话晕晕乎乎地睡去的。迎泽桥是四四爱去的地方。迎泽桥横跨汾河，站在桥上，看着身边汽车飞奔东西，令人心旷神怡。四四每当要做出什么重大决策就爱来这儿“运筹帷幄”。这里是他的一块福地。
第二天，天公不作美，从早上开始就阴沉沉的，过了午后，终于下起了霏霏细雨。整个城市、乡村都被打湿了，像是个腻腻歪歪的梦。四四整天无心做事，到了晚七点三十分，就迫不及待地驾车启程，向着迎泽大桥驶去。七点五十分准时来到迎泽桥，把车停在迎面对着萍萍要来的方向。大桥上一辆接一辆的车子像疯了似地奔跑。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七点五十八分、八点、八点十分……四四打开车门，先是探出头去，后来索性钻出车门，眼巴巴地望着一辆辆驶过的汽车。但是，没有一辆车停下来。细雨打湿了他的衣服，他无望地钻回车里。
四四有点紧张。后悔昨晚没有直接和萍萍通话。他想，是不是电信台没有呼到萍萍？于是连忙拿出手机拨萍萍的号。但是，电信台小姐告诉他，机主外出，不能回机。四四不敢料定萍萍是不是躲避自己，他点起一支烟慢慢地抽起来。渐渐地脸上露出一种可怕的神色，他发了狠，决定就是找遍全市也要找到萍萍！他重新把车启动起来，然后飞也似的冲下桥去。他先到了萍萍的花店，那里的卷闸门紧锁着，显然没人。接着来到萍萍的住处，窗里没有一丝灯光。他又拨萍萍的手机，电信台告诉他，机主暂时无法接通，请稍后再拨。忽然有一种恐怖笼罩了四四，他觉得自己将永远地失去萍萍了！有了这一预感，四四简直要疯了，他在车里大喊，萍萍，你在哪儿？在哪儿？他重重地一脚踩向油门，车像疯子似地驶向市内的各条街道……
四四终于累了，支持不住了，临到天亮的时候，他把车停到萍萍的家门口，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萍萍没有再回来。萍萍是一大早乘车到了西山的花木基地，回来时乘坐的那辆大巴在大雨滂沱的夜间被冲进了山谷。事故很惨，车上的人大都面目全非。萍萍是胸前抱着一束要给一个人的玫瑰花死去的。四四又一次痛哭失声地站在一个女人的墓前。他谴责自己，要不是他的软弱，萍萍绝不会有这样的结果！他望着眼前的坟堆，眼泪汩汩地淌流，心里痛苦地问，萍萍，咱们真是没缘吗？那天，要不是变变把四四从萍萍的墓前搀起来，四四真是想随萍萍而去了。
四四生病了，变变把四四送进医院。从医院出来后，又把四四接到自己家里精心调理。四四的精神几乎垮了。变变站在他的身后抚着他的头说，世界这么大，你心中为什么只有一个萍萍呀。变变说这话时的声音里充满了感情，这打动了四四。有了两次刻骨铭心痛楚的四四懂得了缘份也需要呵护。当月下老人再一次把红线递到他手上时，他再也不敢迟疑了。
变变并不是要报答四四的收留之恩，她是觉得四四身上有一种让人喜欢而又说不清楚的东西。变变聪明、贤惠，知道萍萍在四四心中的位置。于是当四四决定和她结婚时，她把婚期订在了萍萍忌日这天。以后，只要他们纪念自己的好日也就同时凭吊了萍萍。四四深情地望着眼前的女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