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清韫的目光随着品兰的话转向了那个街角。日光渐渐明亮起来,策马的玄衣少年目光灼灼,英姿勃发,初生的日光将他的周身镀上了一层金光似的。
有些刺眼,卫清韫半眯起眼睛。
桓嶷胯下的骏马通体油黑,毛色极好,唯有四蹄洁白如雪。这马唤做踏霜,最是通识人性,可日行千里,飞驰如疾风,一匹可得万金之价,应当是北地小国明国的贡品。卫清韫也只是在一年春猎中偶然得见吴帝曾骑过一次。
迎着卫清韫的目光,桓嶷似乎并没有向前的意思,便也执缰绳立在原处,目光中探究的神色了然,嘴角似乎带着一丝玩味的笑容。
这样的神情让卫清韫的心底没由来的一阵胆怯,她收回了目光,目光却又不由自主的落在那块在卫府门前不知已悬了多少年的牌匾上,垂眸不语。
裴氏打量着卫清韫,自然知晓她又心伤于过去旧事,便道,"玲珑,不若请二位到府中稍待,也算不失待客之道。"说罢急忙吩咐黄妈妈备好酒席一应事务。
卫清韫并没打算请桓嶷与薛沅到府中闲坐,更没打算请他们到家中宴饮。她自然晓得轻重,单凭她一己之身怎能改变两国战局?两国对垒是迟早之事,而她并不想节外生枝。
想到这儿,卫清韫道,"母亲,不必了。今日……我是必定要走的。"
裴氏怔愣了片刻,饶是她有心多留她的女儿一刻,却也终究改变不了他们终将分离的结局。她心中晓得,她这个心思玲珑的小女儿更加懂得。不仅懂得,且冷静自持。
她望着站在面前的小女儿,只见她朝着自己缓缓跪下,端端正正的磕了三个头,裴氏的眼眶不觉湿润了。一磕敬生育之恩,二磕敬哺养之情,三磕敬知子之遇。
裴氏从未觉得自己配得起这三叩首,对于阿妧,对于妤儿尚不亏欠,唯独对她……她从未在她面前做一个母亲,从未参与她的童年,从未陪伴她成长,而是在她尚未足月之时便狠心将她弃于皇宫之中,任由她独自挣扎,如履薄冰。
"我的儿……"裴氏性子一向坚毅,却唯独在卫清韫面前每每流泪,这孩子的成熟、早慧,抑或是谨慎、周全,无疑如一柄锋利的匕首戳进她的心窝。
她晓得,这都是成长的代价。
卫清韫抬手替裴氏拭了拭泪,笑道,"母亲保重,我这就向父亲辞行。"
"哎……"裴氏叹了口气,见着女儿这般,她也总能放下一点心。不像妤儿……裴氏想起那天在红叶寺见到了那名叫梁钦的陈国男子,下意识的摸了摸藏于袖中的那个青瓷瓶。
红叶寺如往日般香火鼎盛。
裴氏有个多年来惯常的习惯,总会在每月月首,月中,月末携黄妈妈到寺中佛堂听经,今日恰逢月中,自是没有例外。那住持自然也晓得,早早的备下了,见着裴氏如同往日般携了黄妈妈来此,便迎了上去。
那住持本也是敦厚人,加之裴氏诚心礼佛又常为红叶寺添香火,见裴氏今日与平时不同,于是心生善意便上前攀谈几句,又关切道,“贫僧粗通医理,见夫人今日面色不佳又有盗汗之兆,像是心神不定所致,还望夫人善加保养才是。”
裴氏似乎有些回避,并无直言,只问道,"师父可有备下禅房?前日我读经,有几处不解,想向师父讨教一番。"
那住持笑道,“阿弥陀佛,自是如此。贫僧倒是想向夫人举荐一人。上次夫人来时,贫僧曾向夫人提起过此人。梁施主乃怀大智之辈,如椽之笔,才藻富赡,不可限量耳!不若贫僧请梁施主一同前往。”
裴氏皱了皱眉,"不必了。今日我不过小坐片刻,还是不叨扰了。"
见裴氏如此,住持并未觉不妥,便引了裴氏到禅房去。裴氏冲着黄妈妈使了一个眼色,黄妈妈会意,攥紧了手中的青瓷瓶,默默的退了出去。
日色偏西,裴氏仍在禅房中听经,却见黄妈妈神色慌张的走了进来。裴氏眉毛一簇,似乎是在质问为何此时她会出现在这里。这与他们原先计划好的不一致。
好在一下午已然过去,裴氏称自己有些劳累,那住持见状便先行告退。见住持一走,黄妈妈连忙三步并作两步跑到了裴氏身边,道,"夫人!大事不好了!那梁钦……那梁钦……"
裴氏心下焦急,面上却仍镇定,"莫慌,好好说来便是。"
"是,夫人!"黄妈妈咽下了一口唾沫,努力镇定了情绪道,"我拿着净明子大师给的瓷瓶将其中之药下到了那梁钦的茶水中,不过半柱香的时日便听见房内有人倒地。那些安排好的壮丁一同跟着进去想要抬人,谁料……"
黄妈妈的面上浮现出惊恐的神色,似乎是经历了什么极其恐怖的事情似的,"谁料……那梁钦已经没了气息……"
"什么?!"裴氏面上的镇定已然维持不住,努力压低了有些颤抖的声音质问道,"那药不是只能致人昏迷吗?!怎么会将人毒死?!瓷瓶……那青瓷瓶现在何处?"
黄妈妈慌张之下连忙寻找,然而翻遍全身却也没见到那瓶子的下落,不由得嚅嗫道,"夫人,许是……许是婢慌张之下将那瓶子落在梁钦屋内了也未可知……"
裴氏稳定住心神,"你可能确定人已经……想法子知会住持,住持慈悲,必会施救,如今只能听天由命了。"
黄妈妈早已被方才的事吓得魂飞魄散,哪里还能思考裴氏的问话,只是满脑子的回想着方才发生的一切:
那梁钦不过一敌国竖子,偏偏不知怎的得了二娘子青睐,夫人一眼便瞧出两人之间必有端倪。二娘子身份尊贵,夫人怎能任由这两人郎情妾意,情意绵绵?
然而此时说来也巧,就在夫人一筹莫展之际,那净明子大师便突然登门赠药,说是能解夫人忧虑,细问之下那净明子便说来一计。说是他手中有一奇药,吃下须臾便能使人陷入昏迷,待再次醒来时便能忘却前事,了却牵挂。
夫人原打算让那梁钦吃下此药后便着人将他送回陈国,从此让他与二娘子断了联系,就算醒来也不会再多纠缠,岂不是两相妙事,故而听从了那净明子老道之言。
谁知如今、如今竟会闹出一条人命来!
黄妈妈的脑中已然乱做一片,恍惚之间喊道,"夫人,那净明子有问题!"
裴氏深吸了一口气,"你莫要慌乱,按我吩咐的去做!即刻回府!"
黄妈妈被裴氏的一声呵斥唤回了些许神智,忙应了一声,"是,夫人!婢这就去办!"
不远处的禅房中,烛火正幽幽的燃着,烛光忽闪忽闪欲灭,却又在下一刻变的明亮耀眼。一男子伏在书桌之上,像是睡着了一般安静无声,安静的仿佛连呼吸声都听不到了。
地板之上掉落着一个已经空了的青瓷瓶,瓶身在烛火的映照之下泛起一层青碧色的光晕。
夜色已然悄无声息的降临,不过转瞬方才还存有一丝余晖的夕阳便跌下了地平线,天空一瞬间由白转黑,隐匿于天际的群星霎时之间璀璨起来,与空中伴着薄云的皓月相映,相得益彰。
前几日接连的暴雨已经停了,道路虽有些泥泞,但也不至于难行,绕过了小路很快便回到了官道之上。
卫清韫揭开了车帘,随侍一旁的品兰忙道,"郡主,如今已过了汋州界,再往前走便到了陈国芈郡。"
"原已经到了陈国。"卫清韫感叹了一声,"似乎连风都变的比栾京凌厉了些。"
"是郡主多虑了。"品兰劝慰道,"前方不远处便有驿站,桓将军的意思是今晚就歇在这儿了。"
芈郡算是陈国边陲小镇,这里离陈国的国都喾州还有相当一段距离。
这驿站虽算不上上佳,但好在收拾的整齐干净。稚琴一边收拾着行装一边嘟囔,"这也太简陋了,郡主怎么能住这样的地方。品兰姐姐您瞧,这桌腿都掉漆了。"
品兰拍了拍稚琴道,"好在是只住一晚,这边陲小镇能有什么好的?自然和咱们大吴是比不得的。"
这晚卫清韫心中压着太沉的心事,并未深眠。
半夜见忽听闻外间传来窸窸窣窣之声,一开始她并未在意,可后来她竟隐隐觉得头顶上传来极其轻微的脚步声。她想起她所居的屋子是顶层,上头不就是房顶了吗?
她心中隐隐觉得不妙,正欲叫在外头守夜的品兰,还没开口,便觉颈间一凉,一柄散发着森然寒意的匕首已抵住了她,有人在她耳边低声斥道,“勿动!”
卫清韫从未遇见过如此情景,一颗心扑通扑通的狂跳着,好像下一刻就能跳出嗓子眼一样。她甚至能感觉得到那柄锋利的匕首所散发出的寒意,她的全身霎时之间激起一片鸡皮疙瘩,汗毛倒竖。
那人似乎目标明确,下手狠辣,并不欲留下活口,下一瞬便手起刀落向着卫清韫的心口刺来,危急之中,卫清韫使尽全身的力气挣开了那刺客瞬间的钳制,匕首"嘶啦"一声划破了卫清韫的衣袖,刀过之处瞬间涌出一片鲜血。
疼……卫清韫顾不得胳膊上的剧痛,双腿用力一蹬便踢倒了椅子,在静谧的夜中发出一声巨响。
下一刻,门外“哐——”的一声巨响,房门已被人砍为两截,白姜持剑而立,“何方贼人?!”
那黑衣人怎会束手就擒,当下挥手,便有黑衣人破窗而入,外间已乱作一团,众人早已做鸟兽散。大约有七八名蒙面黑衣人顿时将白姜团团围住,刀光剑影,杀机四伏。
此时又有蒙面的黑衣人从外间涌入,随后便迅速加入了打斗。这动静惊动了白姜事先部署于各处的兵士,众人纷纷举剑来援。
那挟持卫清韫的黑衣人似乎不想缠斗下去,转手将卫清韫用力一推,高喊一声,“撤!”
卫清韫被这猛然一推失了重心,而刚才他们所站之处又恰巧是栏杆边缘,黑衣人双足一蹬意欲使出轻功遁走,而卫清韫便身子一歪,直直从顶层栏杆掉了下去。
“郡主!”卫清韫没听清是谁大喊了一声。
她将眼睛紧闭,心道,这下……非死即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