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从哪年哪月开始,在正月头里,穷苦的船人上岸到山人家和他们的店铺,变相卖唱乞讨的“走高时”——讨糕糍的风俗就一直在莲花港流传下来。“走高时”的大都是些老弱病残的船人。他们就拿个竹筒鼓,所谓的鼓也不过是一头蒙罩着海豚或海蛇或鲨鱼的皮,边打边敲时有单调的咚咚声伴奏而已。一年到头也只有这样的时节,山人的家门前或者店门前,才容许这些俨然乞丐化的船人在“吵闹”。
霏霏雨雪中,衣难蔽体的云玉,就这样穿着爷爷那百衲衣,赤着脚,身背上面穿个破大褂,下面却露着冻得紫红的光腚及赤脚的儿子,拿个伴奏用的竹筒鼓,踏过撒满海蛎壳的滩岸,爬上埠头,沿着街巷挨家挨店地唱着“走糕糍”的“走时谣”:
正月讨糍讨好糍,
讨到财丁两旺糍;
东家送我两旺糍,
春风得意正走时。
正月讨糕讨好糕,
讨到文武状元糕;
东家送我状元糕,
一年到头步步高。
……
云玉一路唱,一路讨来时,开店和居家的山人们态势各异:想讨吉利的,就送块糕或糍;嫌烦的,不是摆摆手赶人走,就是瞪眼开口把人骂。尽管在这风俗许可的正月,有些山人还是有些烦船人。
云玉母子讨到日后跟他们合该有缘的朱家大院“朱堂厝”了。
门匾镶嵌着“载覆资生”四个魏体字的朱堂厝,墙高宅深,门大坪阔。三级门阶头还分别昂着两只三合土筑塑的狮子。门前不远处的圹坪上,一伙山人孩子正在玩雪。
云玉背着儿子从小街角拐过来,就停在这门口边唱。
朱家大院的管家伯朱三显得清闲地从门里出来,就蹲在门口听。
云玉唱罢“走时谣”,朱三听得心情愉悦,返身进门端出几块糍饼给他母子。
云玉谢过朱三正打算到别家讨时,一条黑黄毛交杂的狗,突然像恶狼一样从墙角窜出来,直扑他母子俩凶狠地吠叫。
狗叫声也就惊动了那伙在玩雪的山人崽,一个打头叫一声:“去弄曲蹄子玩咧!”一伙人便一哄而上地赶了过来。
背着儿子的云玉顿时就格外小心翼翼地避着恶狗和他们。可他们一发现她儿子光着屁股,就呼啦一下围住他母子俩辱唱起来。狗也吠得更凶了。
山人的孩子比在学堂里背书更熟练地唱:
“曲蹄子,没裤崽;一根把佧两边甩!”
“曲蹄、曲蹄,头没帽,脚没鞋,北风一吹,嘴巴龇裂!”
“曲蹄爬上山,打死不见官;曲蹄爬上岸,岸上就遭殃!”……云玉忍气吞声地央求:“山人的小阿哥们,你们行行好,让我们母子上岸讨点吃的和穿的吧!”
山人崽根本不把船大人放在眼里:“曲蹄母,曲蹄母,没吃没穿像狗母……”
朱三看不惯地呵斥起来:“你们这些没人管的小家伙!看我不把你们的小鸡鸡统统都割了!”
可这帮山人崽偏偏不买朱三的账,打头的一个还歪着头驱使恶狗“咬!咬!上去咬!”
恶狗受了鼓励,当真扑上前去,咬住云玉的破裤腿一拽,云玉来不及躲闪,裤裆就被撕下一片,露出了半边屁股——那白皙腴润的肉肤上还划过狗齿的利痕,她顿时又羞得无地自容地惨叫起来……
山人的孩子并没有因为云玉的哀叫而住手,倒反而受刺激地抓起地上的雪团往她儿子的脖子里砸!而且又哄唱:“曲蹄子,没裤崽;一根把佧两边甩!”
母性使云玉顾不得遮露体的羞了!她真的变得像一只发疯的母狗一样,一边护着儿子,一边乱抓乱吼地驱赶着山人崽们。但是她明显寡不敌众,山人崽仍然像小狼崽一样扑上来,有得还不懂事地撕拽她那已被恶狗咬裂的裤片……
正在这时,一个身材高挑,脸型长圆,神情慈善的人——长得很像百年后那台湾地区领导人的马英九那模样的人,从外头回到他这朱堂厝来了。见这一幕,他那慈善的神情多了一层愁怒:“你们这些小崽子,小小年纪就这样做歹作恶!看我不一个个告诉你们父母?”这人边说边赶过来时,明显敬畏他的山人崽们这才一哄而散。
这人这时仔细抬头看人时,云玉羞愧难当地马上往后遮掩着下身—她已经认出他是码头上最大的鱼行主,同时还是莲花港一个什么团体里头面人物的朱登贵。
看见云玉的窘状,朱登贵不禁皱起眉头:“三哥,到里头找件衣服给她遮遮身子。”
朱三应声而去后,云玉不禁怀着感激之情看了朱登贵一眼。
朱登贵也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还不由自主地把眼光落在她丰满的胸脯上。
云玉发现他这痴愣的眼神,很快感到不安起来地低下头来。
朱登贵这才醒过神来,连忙装作若无其事地把眼抬开。
朱三捡了几件半旧的衣服出来,一股脑儿塞给云玉:“反正都是不穿的衣服,大人小孩的都有,你都拿去吧!”
云玉眼里立刻噙满泪水,突然向朱登贵鞠了个躬,又朝朱三拜谢了一下,就匆匆离去。
朱登贵呆呆地看云玉那双赤脚,融着新落的雪花,在撒着尖利的海蛎壳的路上留下一行足迹远去时,很不是滋味地回头对朱三说:“三哥,船上的女人真正叫苦啊!”
朱三也怜悯不已地叹息:“我知道她的命好像比别的船家女都苦,可是又有什么办法呢?”
朱登贵不解地问:“她是谁家船上的?怎么啦?”
朱三提醒道:“阿贵,她就是那年被瘌崽们糟蹋掉的弹涂鱼的孙女啊!”
朱登贵一下子愣住了,他不由“啊!”地一声惊叹,两眼就无比哀伤地盯在云玉的背影上。
半晌,有点愧疚的他仿佛下了个意愿:“三哥,别的人咱们没法一个个管;可弹涂鱼这一家你有空时替我多留心一下,要不我这当会长的心里头总不踏实。”
这些年来,因为京都里时不时地传来大清王朝的江山不稳的消息,再加本地的乱象,几年前镇上有些名声和实业的士绅们,怕天下大乱百姓遭殃,就以协助巡检司料理社会纷杂事务的名义,成立个“莲花港综合事务公议会”。此举不但取得巡检司首肯——他们正巴不得有人出面料理那些乱麻一样的杂务呢!也赢得许多洋行和洋人们的支持。同时大家也公推他朱登贵这个最大的渔行主做会董。几年前发生瘌崽们轮奸船家女的事件时,他曾经力主严厉查办。无奈公议会里都是山人们的头面人物,没有一个是船人。更何况当时还有人说,自古以来“曲蹄爬上山,打死不见官”等等,他也就不敢违绝大多数公议员们的民主意识了。
此刻,朱登贵正在回想几年前的往事时,他家的院里头就传来好不热闹的婴啼声,随之也传出泼妇骂街般的叫骂声。
朱登贵不禁烦恼起来:“三哥,奶母找到了没有?”
朱三有些无计可施地答:“人都看了好几个了,可你媳妇挑三拣四的,一个都没看上眼呢!”
“三哥,这回南埕人生了一对双胞胎,开国元老般地挺个功劳呢!只是不知道她怎么搞得,天天吃这吃那的,却光长肥肉不长奶!”
“阿贵啊,不看僧面看佛面,你就看在一对金童玉女的份上,凡事再让她一些吧!”
院里头的声音更大起来:“三伯,你快给我到鱼行里把朱登贵给我叫回来!告诉他,还不给我找个好的奶母的话,我就要把他的一对龙凤胎全送人养了!”
朱登贵把脸皱成一把地回头:“我回来咯!我已经回来咯!正和三哥打算讨奶母的事情呢!”
三十七八岁的朱登贵这些年可谓人丁两旺。虽然说他三十左右成家,成得虽然晚了些,可是后劲却很足,几年前就有一男一女,几个月前,又一下子来了两个,而且还是罕见的龙凤胎。此刻,在他这座“朱堂厝”的朱家大院的厅堂上,他那从南埕村娶来的媳妇南埕人。正一手一胎地抱哄着那一对龙凤。双胞胎儿明显奶水不足地你哭我啼,使得她这当母亲的又疼又怨。
朱登贵与他媳妇的婚姻,是典型传统的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婚姻。来自莲花港附近的南埕村的媳妇,是个古装戏里经常见到的老财主老员外的独生女。从小的娇生惯养与朱登贵崇尚的和气生财的性格,正好就造就她河东狮吼的凶悍。
这时,一见朱登贵进门来,南埕人就娇悍地责骂:“你这死人!一个奶母都要找好几天!你存心要把孩子饿死是不是啊你?”
朱登贵与南埕人的夫妻关系,就是“好汉无好妻”的生动写照。为了撑个夫妻门面,碰到河东狮吼时,他朱登贵往往只能在心里头恼怒。
此时也一样,他只能抑制心头恼怒,苦着脸道:“我一整天下来,既要忙公议署里的事,又要忙自家鱼行的事,哪有工夫想讨奶母的事!”
南埕人把孩子一齐塞到朱登贵怀里撒手不管:“去!去!去!你既然是个大能人,你就给他们找奶吃!”
朱登贵只得一手一个地接过孩子,苦着脸叫:“你叫我到哪里找奶?孩子还没满月时我早就说去讨个奶母,可你不让讨。硬说你自己的奶够吃,怕孩子吃了别人家的奶,日后生疏你什么的……”
南埕人恼羞成怒地暴粗口:“谁叫你的家伙那么厉害,一下子弄两个出来,又那么馋?你倒反而还怪我没奶呢!”
朱登贵把脸皱成一把:“哎!哎!你说点人话好不好?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随即求援地回头叫:“三哥,林妈,你们快来啊!”
朱三和女佣林妈一齐赶来,分别把孩子接过去。
朱登贵这才松口气:“林妈,奶母讨着了吗?”
中年的佣人林妈回禀道:“东家爷,这两个孩子的奶母最好还是找咱船上的女人。咱船上的女人不但体格壮奶水多,而且成天在水里头洗洗泡泡的,身子比谁都干净啊!”
林妈是个正宗船人女,丈夫年轻时出海打鱼被浪“烫”了;说是被浪“烫”了,其实还是被“风狮”咬了,那是船人们最怕的横过岛角的“沟鼻”风,就好比现在高速公路上用警示牌提醒人们注意的横风。丈夫被浪“烫”后,林妈好不容易把几个儿女抚养大了,也都成家立业了一条小船一小家子过了,她再也不愿意在水面上和风浪中过她的后半生,就来到朱家当佣人了。
平时跟林妈很投缘的朱三说:“林妈说的是,船上的女人奶水好,又会拾掇呢!”
突然间朱三又恍然大悟地叫起来:“哎!刚才来讨糍的那弹涂鱼的孙女不是很好吗?年岁轻,奶骨又大哪!”
朱登贵两眼很快一亮,可马上就摇头了:“不妥!不妥!人家还拖个孩子呢!”
南埕人又怨怪:“你这死人!当奶母的本来都是正在喂奶的女人哪!要是没有奶水还怎么当奶母?”
朱登贵怔住了。
南埕人却来了劲:“三伯,林妈,你们赶紧去把她叫来让我看看!”
朱登贵开始动心了:“人家不知道还肯不肯来呢?”
南埕人财大气粗:“那些曲蹄母可贱呢!咱们多给她们几片钱,还怕她们不来?”
旁边的林妈顿时就觉得很不是滋味。
朱登贵狠狠地瞪了南埕人一眼,带着歉意对林妈道:“林妈,她尽说些浑话,你不要往心上去。”
林妈与世无争:“东家爷,咱们上岸来赚饭吃的船人怎么在乎这呢!何况太太的直脾气我又不是不知道?”
朱登贵这才宽了心:“亏得你知道她这脾气,没往心上去就好。那奶母的事情你就抽个工夫去问问看吧!”
林妈的名字叫嫩妹,她来到船上时,把一袋米和几块银圆放在舱盖上,就很真切对弹涂鱼道:“阿叔,你也知道朱会长是做小鱼贩起家,苦出身的。他和别的山人确实不一样,对我们当下人的都很好。要是不好,冲着南埕人那母夜叉,龙的肉摆给我吃,我都不想在他家做事呢!朱会长说,云玉假如肯去他家做奶姆,每天晚上都可以回来陪自己孩子;即使不想去,这几块钱和一袋米也送给你们家贴补几天日子。”
林妈嫩妹算起来跟云玉他死去的爹是堂兄妹,属于自家人,她当然不会蒙自家人的。
云玉显然动心了,可又明显不忍白天一整天抛下孩子地紧搂着孩子!
弹涂鱼看出她的心思,叹口气:“妹子,你自己想去就去吧!有了米,白天我就煮点粥糊用鱼汤搅着让他填肚子,等晚上回来你再好好给他喂奶。不去的话,你母子俩也还不是半吃半饿?”
嫩妹姑妈说:“孩子,还是去吧!我猜想他朱登贵心好,是念着你爷孙辛苦,才这样好心呢!”
弹涂鱼也说:“我长眼睛来也没见过别的山人有他那么好地对待咱们船人的,你就安心去吧!再说还有你嫩妹姑妈在你旁边关照长短呢!”
云玉想了许久,虽然点了头,可是泪水终究还是噙不住地掉在儿子脸上。可儿子正在她怀里甜甜地酣睡呢?
第二天上午,穿着朱家给的半旧衣裳的云玉,赤着脚板从“示我周行”的外门匾下,又经过“载覆资生”内门匾底下,踏进那两扇青砖钉铁皮的大门后,两眼就不敢离开石板条台阶和三合土地面地低垂着。直到嫩妹姑妈叫她抬眼走路时,在她有些晕乎的感觉里才感觉到那些天井鱼池,雕梁画栋,藻角斗拱的存在。
到了后厅,比云玉也就大五六岁的南埕人,用一双剖鱼刀一样尖利的三角眼,打量上秤钩的鱼一样地从头到脚地剖了她好几遍,最后才比较满意地把眼光落在她丰鼓的胸脯上。
南埕人首先约法三章:“头一条,也是最紧要的一条,你得给我好好记着!不要在男人面前翘奶子,撅屁股的。要是让我发现你故意在男人面前这样做,那就得小心你自己的奶子了!记住了吗?”
云玉羞惶不已地低下头点着。
南埕人这才和颜悦色些:“你别看我好像很凶,你要是能好好帮我带好孩子;让我高兴的话,我另外还会赏你的。”
嫩妹姑妈赶紧说:“还不谢谢公议长夫人?”
云玉还是那样羞惶:“谢谢公议长夫人!”
南埕人随即吩咐:“带她到后厅的下房去安顿一下。”
云玉这才如释重负地跟林妈到后厅。
嫩妹姑妈刚刚把云玉带到后厅的房间,外头就传来赛歌般的啼哭声。
南埕人就在哭声中厉叫:“林妈,快叫那奶母来喂奶!快来!”
嫩妹姑妈带云玉赶回后厅时,那一对龙凤胎正在南埕人怀里哇啦地哭个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