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冬天里沈家门和舟山一带的渔场带鱼汛厚发,刘姓的走海帮都要北上“做带鱼”。因为盐腌的带鱼是寻常百姓家的当家菜,那些随带鱼混上来的,现今价值高出带鱼数十倍的“红膏蟹”,只能忍痛割爱地取出他们的红膏,用盐和糟腌在瓮里成为“蟹酱”后,就统统让他们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地“海来海去”了。这些鱼虾还不包括外埠成帮成群船队运进来的咸鱼与虾干鱼鲞,因此,每一年的鱼汛,莲花港每一个埠头的岸上水下,经常都有成堆的烂鱼烂虾,像现在的垃圾堆,更有如现在一些果农或菜农的果菜,过多没人买一样没人料理,就不足为奇了。
不过,也有一个处理的方法,那就是鱼行里头有空时,就把这些烂鱼虾弄到比人还高的大木楻里去,倒上盐巴浯烂浯出鱼虫,与鱼汁,成为鱼潞后,再卖给四面八方的山人,以及各个乡村的“乡下人”,让他们把这些臭肥料一样的下脚料,挑回家去倒在锅里,佐以姜母,红糖与回香,熬出个地地道道的“咸汤”,也就是人们再精加工的,真正名副其实的原汤原汁的“虾油”。而不是现在那些用大量的盐巴参水的虾油。
或者由乡下人,特别是比较偏僻的山民专门挑着粪篓来,把这些没人要的鱼垃圾收集到粪篓去,挑上一两百里山路,倒入他们的粪池,或者直接投在庄稼,尤其是薯类作为的根茎下做基肥。总之,上天创造的万物,幸亏有没有什么浪费。因为那时所有的渔船没有机器,更没有冰块,也不用网箱养鱼。
鱼贱,其实称为“船载”的运费也低。比如一条能运而三十担货的溪犁船,运满满一载货上城里,来回百来里水程,没有风使船时,必须桨不离水,篙不离滩地撑荡一个日夜,用的是全家人的全部劳动力,包括全劳力和半劳力,甚至连五六岁的孩子也在大人身边帮橹帮桨,也才赚两三个铜板。扣除一家子一天的吃喝,也就剩下几个钱子,以备其他家用。特别是修船补帆等大件事。最好全家还都不要生病,最好亲戚朋友间少些婚丧喜庆之类的“门头事”。
但是这一切,没有妨碍莲花港的经济发展。自从莲花港随同中国的五大口岸被迫通关后,岸上的房子特别是洋楼,越盖越多;水上的轮船当然也是洋轮,也越造越多。一边很繁荣,一边很贫穷的情况下,元差大蟹还开起了钱庄。而他的这个钱庄好像是专门为了帮助船人渡难关似的办的,公开向船人宣布他放低门槛的“贷款”条件:不要任何抵押,也不要任何担保,而且还可以零星借贷,不管你借十文京文,还是十两洋钱。
自古以来,莲花港的钱庄跟莲花港的衙门一样都是“没钱莫进来”的。船人对那些钱庄从来无缘,只跟当铺有份。何况那时的钱庄跟现如今的银行恰恰相反。你把钱存进去,不但没有一分一厘的利息,反而要收你保管费似地收你利息的。只是海关被迫开了关后,洋人进来办洋行,把事情颠倒过来做后,存钱要交利息的事情才渐渐倒过来做。但是不管怎么做,都跟船人没有份。船人手头实在紧了,只能由熟人介绍到一些私下里放印子钱,也就是私人高利贷者那边去挪去借的。明知船人的还贷能力很弱,元差大蟹却不怕风险地做出这个世界上最优惠的贷款条件;可想而知他根本不怕你有人像现如今的那些大老板那样突然“跑路”的。船上有一句老话可以借他一用:曲蹄打老婆,还怕你爬桅杆尾巴去!
不过有一个条件必不可少:那就是你的船上必须有十几岁至三十岁左右的女子,不论是否已经婚嫁,没钱还的时候,就用她们抵债。他手下渐渐养起来的一帮打手,就是管这个风险的。
元差大蟹为什么开办这个钱庄的目的,人们很快就清楚了。原来开埠后越来越兴旺的岸上那些楼堂馆所的皮肉生意,以及省城里那南台码头下的花船,给他莫大的启发。把这些用来抵债的,本来就不算是人的船家女“收押”后,好的不但自己随时随地可以享用,差的就安排到花船上,让那些想偷腥的山人,可以随花船这种模式的个体户,自由自在地在水面上游荡地寻欢作乐,而不必担心在岸上容易被家里人“捉奸拿床”。
元差大蟹的钱庄开办不久,就出了件惨事。惨事的根源起初不在他身上,就在刘姓走海帮的刘奶银这个壮小子身上。走海运货的走船郎子,自古以来就是“神仙老虎狗”——风口浪尖与霜寒雪冻的时候,就凶险得像在虎口中挣扎,可怜得像到处流浪的狗;而一旦船顺风顺流,过着大碗酒大碗肉与品尝各种各样的海鲜的日子时,自然就像神仙一样快活了。
但是有一样东西总是不快活,那就是酒足饭饱地像神仙时,没有女人在身边。于是每当在茫茫大海上提起女人的话题时,他们底下那跟东西,自然就像一杆杆桅杆那样挺起来,尤其是青壮年。刘奶银是乌贼头的堂兄弟,刘奶金的亲弟弟。显然是祖上优良的基因遗传,也人高马大,手脚也都像橹一样粗。这一趟船回来时,尽管抛好碇,落下帆,一切做妥贴后,东天已经吐鱼儿白,可是这个正当三十壮年大汉子,已经出海两三个月了,一回到自己那下脚船,都顾不上洗手脚,就饥不择食般地搂着他那正好跟他成反比——又矮又小的女人要做那久违的事,甚至都顾不得多看一眼刚刚生下几天的孩子。
女人虽然被他弄得也有些熬不住,但是想到自己才坐几天的月子,底下还有许多血时不时地在涌,便有些担忧,也有些犹豫地像春天痛籽的鲫鱼母喁喁而语:“底下还有许多东西出呢!不知道能不能来啊?”更熬不住的男人刘奶银,可以说根本不懂得什么妇幼保健知识,如同饿狼嗷嗷待哺的他,早把一根铁棍捅到底下,嘴里虽然说我轻一点,要不就放在外边,可是还没有动两下子,就滑了进去。女人尽管“哎呀!”一声痛叫,却也痛得干脆夹着不敢乱动。但很快她就忍不住这痛地干脆以狠狠咬他男人的肩膀来止痛。而他这还是愣头青的男人,终于还是一竹篙把她插到底了……
惨事就是在退潮时发生的:刘奶金刚刚像一头大象从一只小兔身上倒下来时,小兔就惨叫一声,底下顿时就泉涌不止,就如舱底撞破个窟窿地喷水,一时什么东西都堵不住,直至那血自己流枯为止。看女人面如土灰,气丝几乎都没有时,刘奶银才吓出一身汗。才不顾一切地叫来他的亲人们,才又见过这个场面的族亲连忙去请郎中,还算他“有色气”,没有死人,但是却落个半身不遂,直到这时,刘奶银才知道自己把女人弄成“血山崩”了,如果要保女人的命必须天天要吃补品。
从来都是过一天算一天的船人刘奶银,是非常喜欢她那小兔子一样的女人的,撞锅当铁卖也要保女人的。于是在不好意思再求亲友帮助的情况下,他不得不走向要船地向元差大蟹的钱庄,一连两次借贷;明知这种利滚利的借贷就像个无底洞,他也只能硬着头皮跳下去。而元差大蟹肯放钱的原因,自然是他有个大女儿,刚刚从没裤子穿的丑小鸭变成有破衣旧裤遮羞的小天鹅,完全可以做担保抵押,岸上那些有钱有势和有权有势的男人,似乎更喜欢雏妓呢!
天底下似乎都有这么一个定律:年关都是穷人的鬼门关。到了这一年的年关,这个世界上一个叫刘奶银的船人也逃不脱这个定律;没钱还债,不但船篷被砸破,船底被撞裂,而且才十二岁的女儿也被抢走。他虽然人高马大,浑身都是力气,如果晚生一百年,凭那“天才”可能都可以当明星的力量型运动员了,可眼下他什么屁都不是,白长了个人高马大的冬瓜身子,因为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他只能窝在自己那小小的下脚船的船舱里呜呜地哭……
这时候,他那小兔子一样的女人擦干泪,用从未有过的狠心表情打气话:“哭!哭!哭!光懂得哭!你一个人高马大的男子汉,保不了一个十来岁的孩子,还好意思哭!我要是做你,死都要跟元差大蟹死一回去!”
人高马大的刘奶银就是在这样的气话中,突然擦去泪水,赤手空拳地跳上岸,直奔元差大蟹的家宅去。他知道那些被抓去抵债的大小女子,刚刚抓去的时都被关在元差大蟹家的后院里先进行软硬兼施的“点教”,而后驯服了才一个个放出去帮他摇钱的。可惜的是,有勇无谋的他凭一时意气闯到程家要人时,被一顿乱棍打出来,打得遍体鳞伤,最后还是用舱板抬回船上的。但是最受不了的是,他还被元差大蟹安排手下人泼了屎尿,并且还被他们骂:“赖账!”一些山人也鄙弃他活该被打被泼屎尿,因为借贷时没人强迫你的,是你自己愿借的!
所以,鱼贱,而人恶,船人的日子越来越不好过了。
【第七集 鱼汤涨奶】
正月头的年节气氛,莲花港年年都弄得很浓厚。鞭炮此起彼落地响彻天宇。到处几乎都是红灯笼红春联以及红色的鞭炮屑。聚赌的人三步一堆,五步一群,满街都是。人不分男女老少,钱不分金银铜纸,——虽然有一个不成文的乡规民俗:大年的头三天可以普天共赌,其实往往都可以旗帜鲜明名正言顺地赌到元宵,甚至一个正月,似乎都是天经地义的。
但这又是个全球气候还没有变暖,还没有形成温室效应的,经常冰封雪冻风寒水冷的时代;尤其在水上,尤其对于船人。当岸空的鞭炮屑零零散散地下落在船篷上;又很快被凛冽的寒风刮落水面时,很多蒯草席的舱帘也常常被一股寒风撕开。
一只特别贫寒的小舢板船上,那破不禁风的蒯草席舱帘被一股寒风撕开后,就让人看到这样的一幕:
破不禁风的蒯草席舱帘被一股寒风撕开后,紧抱儿子窝在舱角里的小单身母亲云玉,就禁不住一阵哆嗦。可是她却更怕冷着儿子地裹紧破麻袋被。她怀里的块头特别大的儿子,也明显特别贪奶。尽管破麻袋被遮不严他的大半个光屁股蛋,可他一点也不觉得冷地只顾把头埋在母亲怀里,吸干了这头又吮那头;拱了那头又这头,劲头狠得很。
云玉终于禁不住吮吸地往屁股蛋上打儿子一巴掌:“哪有孩子像你这狼崽一样吃奶的?你存心要把我的血吸干是不?”骂着,把自己一对很丰满的乳房掩回衣里。
儿子没有哭,只是嚷:“我要奶!我还要奶!”
云玉这孽种说来真的有些怪。俗话说“十月怀胎,一朝分娩”。照理从头年白龙子给他娘祭墓的时节,被岸上的那些瘌崽下了杂种后,到来年发虾蛄和水龙鱼的正月,云玉这肚子里名副其实的杂种早就该呱呱坠地了。
可奇怪的是,云玉这肚子却一直鼓到像海豚母的肚子那么大时,也就是又到白龙子给他娘祭墓的清明时节——整整怀了十二个月才大动胎气哪!
生产这真正的孽种的夜晚,她实在禁不住超了两个月,而下体不堪这特大的孽种破裂的阵痛,哭天喊地地咒骂着:“山虫的鸬鹚!你们这些畜生!你们一个个不得好死啊!”
好不容易才请来的接生婆一愣,脸色很快不悦:“你不能一竹篙压一船人,我也是山人,可我怎么招惹您啦?”
云玉疼痛得顾不得解释,只一味痛苦挣扎。
接生婆不禁恼恨地用力一拽:“出来啦!哭什么哭?谁叫你当时要图快活?”
云玉浑身随着被拽而摩地惨叫一声,昏厥过去。婴儿一声虎啸长天般地啼叫却惊天动地地撕破夜空。
接生婆惊诧无比:“奇怪了!我接了几千个孩子,从没见过这样狠叫的小子!”
接生婆话音未落,手中那圆头圆脑的胖男婴又一声虎啸般地吼叫震慑人心。底下那根特大的肉柄儿随着那声似乎闷了几千年的吼叫挺起来,射了接生婆满脸尿水……
接生婆不禁恼怒地咒骂起来:“这孽种!才落地就这样野,日后一定是个不安分的东西!弄不好会成妖怪呢!”
对山人满怀仇恨的云玉也不客气地回敬:“我要的就是妖怪,正盼他日后长大了好替我报仇雪恨呢!”
接生婆惊呆了!惶惑地问:“你要报谁的仇呢?”
云玉不假思索地回答:“要报鸬鹚们的仇!”
儿子吵奶时,窝在灶舱里的爷爷弹涂鱼揭开冷冰冰的锅盖,锅里空空的;再掀开储物舱的舱板,提起干瘪瘪的米袋子一捏,他愁眉苦脸了。
儿子又吵起奶来。
云玉被吵得心烦,狠心把儿子一顿:“野种!我自己还饿得没东西落肚呢!你吵什么吵?”
儿子终于哭起来。当母亲的也掉泪了。
弹涂鱼实在不忍心了:“妹子啊,以后你不要再这样骂儿子了。骂野了,长大后这边被人欺,那边你可又不好管啊!”
云玉怄气:“我就是要他野!”
“孩子是你自己身上的血和奶养大的,你跟他怄什么气呢?”
弹涂鱼边说边放个鱼干的头往锅里熬汤。一边还在唠叨:“这孩子头平额宽天庭满,日后不当文官也当武将的,你再苦再累,也要好好把他养大啊!”
云玉又渐渐心疼儿子地把他搂在怀里。
弹涂鱼又说:“要不你就带孩子上岸。眼下正月里,岸上有钱人家正讨‘走高时’的吉利;你带孩子上岸,有糕就讨糕,有糍就讨糍吧!”
云玉顿时就面露愧色:“阿公,你瞧我身上这裤子……”
弹涂鱼想想,凄苦无奈:“要不,就穿阿公这裤……”
弹涂鱼说着就背过身去脱同样是百衲衣的外裤。
云玉愁苦片刻,也只得无奈而羞苦蹬上爷爷的外裤。而后探出头往舱外看看天色,虽然皱上眉头,可还是咬咬牙,开始用绑带背上儿子。
没衣没裤到这种程度,不知道这年头玩变形金刚和电脑游戏的一代人信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