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索菲亚站在她卧室的窗前,盯着两个苦力在路上拉小推车。那上面满载着尸体!她不寒而栗——这就是实实在在的路有冻死骨。香港陷落至今已经一年了,有关那块前英属殖民地可怕现状的传言,纳塔利娅给她讲了很多:食物短缺、大屠杀、妇女遭到暴行、囚犯忍饥挨饿,还有伤寒和霍乱的蔓延。如斯惨状仍在继续……
在澳门,情况也并没有好到哪儿去。在这个异常寒冷的冬天,有成千上万无家可归的乞丐。就算穷人有钱,他们也无法买到太多食物。上次吃肉是什么时候?索菲亚已经无从记起。尽管吃鱼让她不至于挨饿,但她已经吃够了。
她离开房间,大步走下门廊,到了正门。利奥在门厅里。“我要去见我舅舅。”她说。有些事她要告诉他,而且最好是在他从其他人那里听说之前告诉他。
“请带去我的问候,好吗?”
索菲亚惊讶地张大了嘴。以前,利奥从未对舅舅表达过除轻蔑之外的其他情绪。细细想来,这些日子他对她也都还好。他说:“等你回来,我会教你些功夫的招式,就是你一直问的那些。”
她异常渴望向他学习。她看过他练习,就是与假想敌打斗时踢打空气。她曾祈求父亲让她学习,但他说这对一个姑娘来说并不合适。“你现在就可以做给我看。”她无法抑制声音里的渴望。
利奥的眉头蹙起。“过一会儿。我四点会到前面的露台。”
她垂下双肩,但接着她就想起了自己还要去拜访舅舅。
她刚踏上人行道,铁门就在身后哐当一声关闭了。今天下午纳塔利娅放假,否则她会一如往常与她同行。通常索菲亚不会独自出门。街上有太多走投无路的人。饥饿的人们会劫掠她,然后将她推到沟渠里。她是不是太过轻率了?不,她要告诉舅舅的事太过重要,不能等。无论如何,至少光天化日之下,风险并没那么大。也许她应该事先打个电话,告诉他自己要到访?不过现在已经为时已晚。就算是给他个惊喜好了……
她招呼来一辆路过的人力车,跳了进去。车夫非常非常瘦弱。他靠那两条腿能站住都算不错,更不用说拉车了。幸好,她并不沉。还差最后一段陡坡,她爬出车,付给车夫全部车费外加一份慷慨的小费,然后她继续向前走。她敲了敲舅舅家的门,没人答应。他去哪儿了呢?午后他通常在家,无论如何,他的男仆都应该来开门。
索菲亚走到房子侧面的小巷里。那边的门也许没锁。她抬起门闩,走了进去。舅舅家的下人没关好门,真是太粗心了。高高的竹子在地上落下一片阴影。飘来一股微湿的植物的气味,脚下的小径也潮潮的。舅舅在那儿!他跟两个中国人一起在天井里,四周全是盒子。索菲亚放重脚步,走向他。“你在干什么?”
舅舅先开口了,他放下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说:“你怎么进来的?”
“门没锁,”她说,被他的语气吓了一跳。她指着一包白色药片问,“这是给谁的?”
“这不是你该管的。”舅舅抓住她的胳膊,几乎是把她拖进屋子。她环顾四周,想找个仆人。“其他人都去哪儿了?”
“厨师和阿妈去市场了。”
“但我在这儿。”储藏室里传来一个声音。
索菲亚呼出一口气。她的家庭教师下午休息,在舅舅家干什么?“你怎么在这儿?”索菲亚用英语问道。
舅舅的英文带着浓浓的口音,但纳塔利娅不会说潮州话,舅舅也不会说俄语。他们只得继续使用纳塔利娅称之为“背信弃义的阿尔比恩[1]”语言。“我过一会儿再告诉你为什么我在这里。但首先你得解释一下,你知道你是不能单独外出的。这太危险了。”
“我想让舅舅知道利奥的事。”索菲亚双臂交叉。“但我想你已经告诉他了。”
“告诉我什么?”
“他要跟美智子结婚了。”
看,她说出来了。她双脚分开,牢牢地站着。舅舅一拳打在厨房餐桌上,他的脸涨成深褐色,肥胖的面颊不住颤抖。“我管这叫通敌。”
“事实上,我真的相信他爱她。他最近非常不一样。”
“你父亲怎么能同意?”
“这你得自己问他了。他不会对我说有关这个话题的一个字。他说这不关我的事。不关我的事,这些天来你和父亲就只对我说这话。我已经受够了。”她相当生气,几乎在恼怒的边缘。
舅舅叹了口气。“纳塔利娅,带这孩子回家。你来告诉她她需要知道的一切。我相信你的判断力,但你该先告诉我这件事的。”
“我们今天早晨才知道。”纳塔利娅迅速说道。“我正打算告诉你。你知道我会把一切都告诉你……”
“把一切都告诉他?”索菲亚抓住家庭教师的手。“你什么意思?”
“过来,”纳塔利娅疾言厉色地说。“我们会自己出去的。”
他们走下山,走向大马路。一棵榕树下有张长椅,纳塔利娅在椅子上坐下,示意索菲亚也坐。“你知道你舅舅是一个共产党员,对吧?他多年以前就被吸收入党,负责宣传抗日和保卫中华民族。”
索菲亚赶走一只在她耳边嗡嗡叫的苍蝇,说:“所以呢?”
“我见到他是在你母亲死后不久,那时他在上海。我也在为党工作,但人单力薄,当时我是个自由译者,大多数时候只是派发传单。”
“你?共产党员?我以为你离开俄国是因为革命……”
“那只是讲给别人的故事,并不是真实情况。我那时正后悔离开了我的祖国,认为在家乡自己能做更多的事。后来我遇到了你舅舅,他建议我来这里监视你的继母,还有她和国民党的关系。”
“这么说你是个间谍?”
“不完全是。首先,我大多数时候都是你的家庭教师。事实上,我几乎没有告诉你舅舅什么事,因为没什么可说的。我只是让他知道小燕一家人什么时候来。这些日子你才是我的首要任务,小索菲亚。”纳塔利娅轻抚她的手。“多年来,党在我心中只占第二位。”纳塔利娅用爱称叫她,索菲亚透过她的手指感觉到了她家庭教师的温暖。但所有这些都是托词吗?这就是间谍小说里的情节,而不是生活。这就是她要的,本以为木村先生是间谍,但事实上一直以来其实那个人是纳塔利娅。“那些盒子都是给谁的?”她强压住新一轮愠怒。这些年,她亲爱的纳塔利娅怎么能一直在欺骗她。
“你舅舅在帮助抗日游击队把药品偷运进香港的战俘营。他做的是件非常棒的事情。你应该为他感到骄傲,而你永远不能对任何人透漏有关此事的一个字。”
“我不会说。”她肯定不会说的。爸爸如果知道,会非常难过。利奥呢?利奥会像以前那样恶劣地对她,这是她最不希望发生的事情。
***
一个月后,索菲亚站在澳门大教堂的入口处。她一只手捋了捋伴娘服的白色丝绸,另一只手抓紧了一束粉色玫瑰。利奥正跟父亲一起等在圣坛前。美智子随时都可能到达。索菲亚瞥了一眼纳塔利娅。她的家庭教师正站在她身边,穿着一身深红色套装。那红,就像她的政治立场一样。
索菲亚记起她父母相遇的故事。一次,父亲去中国时为舅舅的妹妹,也就是索菲亚的母亲所倾倒,接着将她带回了澳门。他送给舅舅一队帆船作为聘礼。舅舅多少算是将母亲卖给了父亲,但这就是中国的习俗。在过去的一个月里,自从她发现家庭教师的事之后,她就一直好奇母亲是不是曾经就是潜伏在父亲家里的间谍,而在母亲早逝后,纳塔利娅替代了她。后来她又劝自己别傻了。舅舅不会这样利用自己的亲妹妹的。
利奥站在那里,玉树临风,他浓密的一头黑发梳成加里·格兰特[2]的发式。加里·格兰特是她最喜欢的电影明星。利奥结婚后会不会不再教她武术了?她还有很多想学的东西。利奥近来对她很有耐心,就像他以前教她游泳时一样。从前的利奥又回来了。当初都是小燕使坏,让他与她作对。事实上,她的父亲并没有娶母亲。当父亲决定给予她与他合法的儿子同等地位时,她的继母怒火中烧。小燕正怒目瞪着她,面露愠色。索菲亚能感受到她的后颈几乎被那目光灼出一个洞来。
一辆豪华轿车停在了教堂前。索菲亚紧握着花束,去接新娘。父亲坚持让那个日本姑娘皈依天主教。他喜欢被看作是个虔诚的教徒,也喜欢被看作澳门各种宗教团体的施主。索菲亚是在这样的信仰环境中长大的,但对她而言,那更像是一种传统而非信念。美智子是如何应对她人生中这一突如其来的变化的?索菲亚打量着这个女孩,却让她想起棋盘上的卒子。索菲立刻甩掉这种想法。
美智子身穿传统白色长裙,这是小燕坚持的。这也是所有天主教女性在澳门结婚时所遵循的方式。这个日本姑娘就像是婚礼蛋糕顶端的那种人偶一样。她将手放在她父亲胳膊上,索菲亚跟在他们身后。他们缓缓走下通道。木村先生从左至右扫视着,向人群致以微笑。她的女儿则一直低垂着眼眸。
在圣坛前,这个日本男人向利奥鞠了一躬,他也回敬一礼。索菲亚心中正酝酿起一股歇斯底里的力量。她伸出一只手捂住嘴——必须保持安静。她的眼睛因为努力挣扎而变得湿润,她的双肩颤抖,吐出一阵强压的轻笑声。她为什么在笑?她应该哭啊。她将有一个日本嫂嫂,而日本是敌人。利奥,越过他未来的丈人,向她射来雷霆万钧的目光。她现在是真的把事情弄糟了……
注释:
[1]阿尔比恩,从词源处探究,该词极可能是来自于古凯尔特语“白色”的拉丁语音,因为位于多弗镇港口的望海白崖是古时进入或离开英国都会经过的地方,久而久之,远来之人就以它的颜色来替代对大不列颠岛原有的称谓了。
[2]加里·格兰特,1904年1月18日出生于英国布里斯托尔,英国男演员。1940年主演的爱情片《费城故事》奠定其在影坛的地位。1999年被美国电影学会选为“百年来最伟大的男演员第2名”。
11
查尔斯正盯着一盘冷饭和萝卜,过去六个月他吃的基本就是这些东西。去年十月美国空军的空袭燃起了人们对自由的希望,但希望最终破灭。集中营的条件日益恶化。人们带到这里的宠物——那些猫和狗要么被饿死,要么就是被人煮了吃。另一件很奇怪的事情是,他再也没听到过蛙鸣声。
他想到凯特。她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时常傻笑,闪闪发光的凯特。他还能再次听到她的笑声吗?出于一种自卫本能,他变得对几乎一切可怕的事都产生了免疫,每次他转向她,都能看到她眼里呆滞的目光,麻木不仁也已渗入她的灵魂。她母亲的死击垮了她。
查尔斯瞥了爸爸一眼,他坐在他对面,瘦得连肋骨都明显地凸出在凹陷的腹腔之上。爸爸将手指伸进嘴里,掏出一块槽牙。“看!我弄掉了一颗牙齿。一定是米饭里有小石子。混蛋!我以为煮饭前我都已经洗干净了。这里也有一块黑东西。”他小心翼翼挑出一块蟑螂屎。“真难闻!”爸爸说着张开了嘴。
查尔斯摇晃着起身。“别吃!”
“这有何妨。”爸爸几乎得意扬扬地咯吱咯吱地吃下那恶心的东西。“这是我可能得到的仅有的蛋白质。”
消化了一半的米饭涌到查尔斯的喉咙,他冲出房间,来到阳台上。尽管很饿,他也无法让自己吃下那种东西。他的五脏六腑扭在一起。上周,爸爸在他们营房后面捉到一只老鼠。妈妈把那东西切碎,煎熟做成晚餐,骗他和露丝说那是鸡肉。
鸡肉,哈!查尔斯后来发现了真相。垃圾筐底下露出一条长长的灰色尾巴,那时他也冲出了房间。
这时,有人在喊他,他定睛向楼下的小路看去。鲍勃正向他挥手,他也挥了挥手。“等会,我马上下来。”查尔斯喊道,很开心注意力被分散到其他地方了。
“日本鬼子在找人帮他们修监狱里的无线电。”鲍勃的声音不比窃窃私语大多少。“我记得你说过你是个业余无线电爱好者。你觉得你能修好吗?”
查尔斯给自己搭建过整套无线电设备。他当然能修好,但他想干吗?他曾进过那监狱一次,并不想再去那地方。
“这也许有助于与其他人取得联系,”鲍勃说。“你是个能说外语的中立人士。”
“我不确定我是做这项工作的最佳人选。我们为什么要帮助日本鬼子?”
“去年夏天,那些逃出去又被抓回来的人是警察,我们要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问题在于我已经跟守卫发生过口角了。”
“什么时候?”
“一年多前。”
“现在监狱的守卫是一批新来的。”
查尔斯想了一会儿。想来无妨。这会分散他的注意力,不再一直为下顿饭烦恼,也不再担心凯特。“我做。”
***
第二天早晨,查尔斯出现在了监狱门前。一个罗圈腿哨兵眯起眼睛看着他。查尔斯向他解释了自己为什么来,守卫便将他带到了主楼侧面的办公室。把他介绍给了一个中国人——冯,一个正在摆弄无线电的电工。
“你告诉他怎么修理设备。”守卫厉声喊道,说完转身大跨步走出了门。
冯有一盒子备用阀门,查尔斯告诉他怎么替换故障的那个。他用广东话与冯一起工作和交谈。冯大概有三十几岁,秃头,面颊上有一颗很大的痣,上面还长着一根长长的毛。他一直把日本人称作“萝卜头”,并且说他每周五上午可以离开监狱进城去见妻子。他还告诉查尔斯他见过那些警官囚犯,一个个瘦骨嶙峋,奄奄一息。
守卫回来,护送查尔斯走到监狱门口。鲍勃正在主路的尽头等他。“还好吗?”
“我跟那个电工很合得来。”查尔斯说,还说了冯每周五去城里的事。
“我想知道他会不会同意为我们偷运一些食物进来。”
“我可以在他下次出来的时候在主路等他,然后问问看。”
***
周五,查尔斯整个上午都在大路上来回徘徊,希望能撞见冯。鲍勃的一个联络人用中文写了张纸条,查尔斯会将它转交给冯。这非常危险,因为冯也可能是日本人的间谍,但查尔斯的直觉告诉他冯是抗日的。
大约11点,冯从监狱大门里出来了。查尔斯走上前去,故意绊了一跤。冯弯下腰扶查尔斯站起来,他黑痣上的毛微微颤动。查尔斯飞快地将纸条塞给了他。
接下来的那周查尔斯又撞见了他一次,他祈求山上的日军正看向别的地方。不然可能会有人觉得他绊倒的次数太多,太可疑。冯将一张纸条掖给了查尔斯。
鲍勃在绿野等他,查尔斯把纸条给了他。尽管他粤语说得很流利,但他不会读写。不过鲍勃手下的一个警员可以。
“冯同意了,”第二天排队领晚餐时鲍勃说。“周五他离开前,会在监狱里他的窗口挂一条毛巾,从你家阳台上可以看得到,然后及时下到主路和他会面。”
“好。”
“我已经安排了从外面送来添加维生素的巧克力。可以装在小扁罐里,你能很轻易地把它交给冯。”
***
三个月间,每到周五,查尔斯都会在主路上与冯不期而遇。他会从口袋里掏出一些罐子,将它们扔进那个中国人挎的篮子里。冷汗不断从查尔斯身体里冒出。同时,他发现自己对这种肾上腺素带来的紧张感越来越上瘾。
七月末,冯说他要去澳门了。接替他的人还会继续实施这个计划吗?新电工姓赖,接下来的周五他与查尔斯见了面。“你给我多少钱?”那人问道。
“什么?”赖有些可疑。冯从未要过报酬。查尔斯把双手插进口袋,摇了摇头。“没钱。”
“那不能做。”赖说完偷偷摸摸地走了。
查尔斯耸了耸肩。谢天谢地,但那些可怜的警察怎么办?
***
查尔斯夏天的任务是帮助整理菜园。幸运的是,他们现在可以自己种些蔬菜,否则能吃的除了大米、大米还是大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