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冬天,爸爸将印度营房过道另一侧的灌木丛清理出一小片地,在那里种了番茄、生菜、胡萝卜、豌豆甚至还有些芹菜。集中营里其他人也在做这样的事,这些天每个人都参与到蓬勃发展的种子交易中。成年人用种子交换食物和香烟,然后将多余的种子送给朋友们。爸爸从早先的水果和蔬菜配给中节省出种子,种出他的第一批作物。
现在植物结出了自己的种子,查尔斯每天晚上和露丝一起将它们分类装进旧信封里。没有合适的种植工具,他们就找了些钉子,敲进棍子里,做成临时的锄头和耙。
“番茄马上就可以摘了。”爸爸说。
查尔斯拿过一把耙。“我不用排队等肥料了,对不对?”每当清空化粪池的时候,人们就会排起长长的队伍等待分粪便。排在前面的人会得到最好的部分——最干的那些。
“不用了,儿子。我们现在不需要。”
拔着杂草,查尔斯独自抱怨。汗水从他脖子后面流下来,他疲劳得有些眩晕。他应该像妈妈和露丝一样睡个午觉。
他叹了口气,沉重郁结。由于学校在放暑假,他现在几乎看不到凯特。而当秋天到来时,他也不会回到课堂,因为莫里斯教授说他已经把自己能教授的所有东西都教给他了。很快他将与其他人一起进入一个工作小组,为家人赚取更多配额。那么他就将没有机会再与凯特待在一起了。
我会想念她的。
她对他来说已变得重要起来。如果一天不曾见到她,集中营无情的苦差事就会变得万分难耐。
石头小径上响起脚步声。鲍勃来了,汗水从他脸上滑落。
“我必须把赖打发走。”查尔斯低语。“他想要钱,我希望他不会泄露秘密。”
“那也会牵连他的。我要告诉你个秘密。我已经与BAAG通过无线电联系上了。他们也许能帮助我在监狱里的同伴们。”
“BAAG是什么?”
“英国陆军支援大队。他们偷运药物及其他供给出入集中营,同时为盟军部队收集情报。他们与抗日游击队合作,甚至能帮助从战俘营逃出来的人成功进入已经解放的地区。”鲍勃看了看四周,将声音放得更低。“不过当然得小心。我们中间有间谍。”
“没错。”
“我告诉你这些是因为你帮了我们。你永远不会知道这些信息什么时候能派上用场。”
查尔斯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唇边。
***
点名的时候,查尔斯站在凯特旁边,被同胞囚犯阴沉的脸包围。“来吧,日本鬼子已经登记完了。”他拉起她的手。“我们离开这里!”
“我们不等等露丝吗?”
“我更喜欢只有我们两个人。”
人们散开了,他领着凯特。除了公墓上方那座小山,还能带她去哪儿呢?她的母亲就葬在那边一块粗凿的墓碑之下,但也没有别的地方能让他们独处。他带着凯特越过那些坟墓,她的目光死死盯在面前的小径上。
他在紫荆花树下找了片干燥的草地,轻轻拉她坐下。凯特向后靠在自己双臂上,看着他。她的髋骨从薄薄的短裤里凸显出来,他把目光从那里避开,将注意力集中在海湾对面两个划着舢板的男人身上。从他们到集中营起,就有一艘油轮沉在水中,露出水面的暗色船身就像是一条浮出海面的鲸鱼。潮水已经退了,空气中弥漫着海草的腥味。“天啊,我巴不得战争赶快结束。”他叹息道。“我烦透了成天饥肠辘辘。”
“我也是。有时候我在想是不是战争永远不会结束。我们会永远待在这里。没人关心我们。没人会来拯救我们。整个世界都把我们遗忘了。”
她的手离他的很近;如果他愿意,他伸伸小拇指就能碰到她的手。他看着她的侧颜;她的鼻子真漂亮:窄窄的,长度刚刚好适合她的脸。她的弓形嘴角,过去总是上扬着,似乎马上就要爆发出她那不可抑制的笑声,但现在却向下垂着。如何才能令她开怀呢?
“目前日本鬼子正在挨打。”
凯特将一缕卷发挽至耳后。“你怎么知道?”
“我把一部收音机藏在我们屋子的墙里了。”
“查尔斯!”她皱了皱眉。“这太危险了。”
“能收到信号的时候,爸爸和我用它来听海外新闻。我们非常小心。没有其他人知道。”
“就算这样。我想你还是该把它处理掉。”
“那我们怎么能了解外面的世界发生的一切?《香港新闻报》满纸谎言。”他吸了口气。“我发现盟军实际上已经在新几内亚打败了日本鬼子。”
“那离我们很远。”
“我觉得他们会逐个击破岛屿,直到最终来到这里。”
“那也许需要很多年。在此期间,如果守卫抓到你私藏收音机,他们就会把你关进监狱。”她眨了眨眼。“或者更糟。”
“鲍勃有个发报机。他能从逃到中国的那些人那儿接收信息,信息是用摩尔斯电码[1]发的。”
“天啊!他做的这事更加危险。我们必须阻止他。”
“别担心!”凯特琥珀色的眼睛盯着他,那双眼睛里闪现的金色微光让他心神涣散。最好换个话题。“我们离开这里以后你打算做什么?”
“我想是上寄宿学校吧。我父亲想去澳大利亚。他觉得那里比英格兰更适合他恢复健康。你呢?”
“我们最后可能会去伦敦。爷爷家的一位叔叔会接纳我们。他通过红十字会寄来了一封信。我想去学习法律。”
“我认为你会成为一个很好的律师。你善于与人相处,而且你还相当聪明。”
“并没有。我没想到你会去澳大利亚。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会像我一样去英格兰。我会想念你的。”
“我也会想念你的。”
他朝她那边挪了挪,伸出一只手轻抚她的面颊。他无法自持,那脸蛋太温暖太可爱了。接着他倾过身,温柔地在她唇上印下一吻。她向后退身,显然很吃惊。
“对不起,”他咕哝着,为自己的行为感到震惊。
“那很好。”
“好?”
“我是说,很美妙。”
他握住她的手。“我们再来一次?”
“来吧。”
他低头靠近她,吻上她的嘴唇——如此柔软而甜蜜。这时传来一阵沙沙声,露丝跳到了他们面前。“你在这儿,”他假装很兴奋地说。“我们之前找不到你。”
注释:
[1]摩尔斯电码,又译为摩斯密码(Morse code),是一种时通时断的信号代码,通过不同的排列顺序来表达不同的英文字母、数字和标点符号。
12
查尔斯吻过我一周后,我坐在环绕岬角的小路旁的一块石头上。从那天以后,我只能在点名或晚餐排队时匆匆见他一面,我们总会羞涩地朝对方微笑,但没能再次独处。赤柱已经太拥挤了,甚至连已婚夫妇也没有多少私人时间。我希望我们可以有更多机会在一起,我既想向全世界宣泄我的感受,又想要知道查尔斯是否也有同样的感觉,这真是叫我左右为难。
我忧虑极了。几周前日本人许诺说他们会发善心将所有的女人、小孩、老人和病人遣返回国,但他们又食言了。最后他们只遣返了加拿大人,那些幸运的人昨天离开了。爸爸解释说遣返意味着有囚犯交换。而现在唯一能交换英国人的日本人是在澳大利亚抓到的一些捕珍珠的渔民,而澳大利亚政府对在香港的这些饥肠辘辘、身缠疟疾的人们毫不在意。有人说是因为渔民太熟悉澳大利亚的海岸线,澳大利亚人不希望他们将这些信息报告给日本。但愿这是真正的原因。我打赌,澳大利亚的国际集中营一定比赤柱好得多……
我抱住双膝,轻轻摩挲着冰凉的翡翠手镯。差不多一周以前,美国轰炸机又来了,现在他们每天都会来轰炸港口。我曾满心希望地认为战争就要结束了,我就可以回家了。然而日子一天天流逝,我比之前更沮丧了。
我试图让自己保持乐观。成年人会定期举行音乐会和戏剧表演,但好时光总是屈指可数又遥不可及。有时候,我会拿起一根针扎进腿后侧,不让自己对妈妈的死太过愧疚。如果我意识到她病得有多严重,我就不会因为要做那些洗衣清扫的活而怨恨她。我会对她更好,也不会总是顶嘴。
闭上双眼,我想起那可怕的夜晚,我握着妈妈的手,和她说再见。失去的痛苦过于强烈,像是发生在昨日一般。我甚至不能去想妈妈的脸,那么死气沉沉,那么惨白如雪。我无法承受为她扫墓的痛苦。我无法想象母亲的身体正在泥土中腐化。
从岩石上站起身来,我掸了掸短裤上的灰尘,便朝着印度营房走去。查尔斯正站在乡村绿地中央,被一堆孩子团团围住。这些孩子也是露丝的朋友们。他们正在玩牛仔和印第安人的游戏。我朝他挥了挥手。“我们去散个步好吗?”
查尔斯张开双臂。“不好意思,也许晚一点吧。来帮我一把吧!”
我瞥了孩子们一眼。一般而言,他们在周围跑来跑去玩游戏,与我并没有什么相干,除非他们朝我俯冲轰炸并喊叫着“啦!塔!塔!塔!塔!”。查尔斯已然成了类似替代叔叔的人物,而且他看起来很享受监督他们,但我更喜欢与孩子保持一定距离。我没有带小孩的经验。
有一次,我发现露丝在一丛灌木后大便。那真的太恶心了:蠕虫在粪便中扭动。“要保证她吃东西以前洗手。”我对查尔斯说。接着我又数落自己太正经。
我朝他笑笑,如果拒绝就太无礼了。而且,无论如何,我愿为他做任何事。“好的。”
“我们已抓获查尔斯,我们要剥去他的头皮。”露丝叫着,转向她的哥哥,“投降吧,白人!”
查尔斯向我投来无助的一瞥。“救救我,求你了。”
我大步走向他,孩子们开始一个个往我身上挂。等我到他身边的时候,我已经开始大笑。我趟过了一片孩子的海洋,而他被困在中央,看起来十分不协调,他的双手被绑在身后,满脸焦虑。
倒在地上,我捧腹咯咯直笑。“你被我控制了,屈服吧!”
“好吧,我投降。”查尔斯咧嘴一笑,摇了摇头。
我想将他落在额前的头发往后捋顺,然后在所有人面前,在这里吻他。我解开捆住他的绳子,我们四目相对。但孩子们胡乱地往我们身上堆,破坏了这一刻的气氛。“来吧!我们现在可以去散步了。”
走在从印度营房往上延伸的小路上,我伸手绕住他的腰,呼吸着他身上散发出来的麝香柑橘气息。我抬起头,他的嘴就覆上我的唇。我吻着他,直到双唇麻木。我为他心醉,对他的爱犹如洪水奔流,穿过我的身体。
一种全新的感觉占据了我。他的手慢慢滑下我的身体。我的心如锤击般猛烈跳动,但我并没有阻止他。我渴望他的抚摸。
脚步声回响起来。“你们好,二位。”杰西卡·钱伯斯明快地说。“这是我见过的最羞愧的表情。”她大笑着向公寓区走去。
我回以她一个蔑视的眼神。“我们去公墓,查尔斯。我们总能找到一个没人能看见的地方。”
在离妈妈的坟墓很远的紫荆花树下,他将我搂在怀中。他的双手温柔地探索着我背部的凹陷。我们的吻变得越来越急促,呼吸变得深沉。
下方突然传来一声叫喊。“凯特,你父亲让你立刻回家。”杰西卡的声音尖锐刺耳。“他一直在咯血。”
“哦,我的天!”我跳起身,跑下了小山坡。
***
“你一直跟那个欧亚混血男孩在一起?”爸爸问。
我点了点头。
“你跟他在一起的时间太多了。不能再这样下去。人们会说闲话的。”
“别担心那个。我一直请求你去看看医生,治一治你的咳嗽,但你总是太固执不肯去。”
“你知道的,自从我得肺结核起,我有多恨庸医。”
“我也希望它不会复发。我该拿你怎么办?”
我将满是汗水的双手在短裤上蹭了蹭。集中营里还有其他患肺结核的人,那些病人都被隔离在医院后面的临时疗养院里。如果医生把爸爸也放到那里去怎么办?他还能生还吗?
爸爸咳嗽着,用他的旧手帕擦拭胡须,留下一道粉红色的痰痕。“也许不是肺结核。”
“总之,你必须去看医生。我明天会带你去医院。”
“你要回到那个跟你接触的男孩身边。”爸爸清了清嗓子。“我不能让你再这么丢人。对你的名声来说没有任何好处,亲爱的姑娘。你已经长大了,很快就满17岁了。”
“查尔斯只是个朋友。我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
“你确定?”
我的手指在身后交叉。“当然,别担心!”
***
医生将爸爸安置在侧面的一间病房里留院观察。我可以在时间允许的情况下,想和查尔斯待多久就待多久。今天,我跟他一起坐在紫荆花树下,他的手臂环绕着我。海滩上有动静。集中营指挥官的助手正挥舞着一根棒球棍,朝一群欧洲男人咆哮着,让他们从船上卸下一批物资。我轻轻推了推查尔斯,然后指着那些人。
“他四处抽人耳光,而且如果他们不听话,他就会用那只桨殴打他们。”他说着握住我的手。
“你听说过他的吃草理论吗?”
“他一直告诉人们他们应该像几百年前的日本士兵一样生活。”
“钱伯斯先生和莫里斯教授已经开始作炖草了。”
“那对他们的胃可没有好处。人不能消化那种东西。我们不是牛。”查尔斯抱怨道。“你知道用不了多久战争就要结束了。这一切终将变成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