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请不要威胁我的女儿!”妈妈举起她的手。“我知道凯特在这个地方和形形色色的人混在一起,但她肯定不会偷东西。”
我偷溜出房间假装要离开,但其实躲在门后面,瞄过门缝,听她们对话。
“也可能不是她干的。口红昨天丢的,这也不是第一次丢东西,”杰西卡说着,脸红了起来。
杰西卡·钱伯斯有一头红头发。不是赤褐色的那种,而是深红色。这么比起来,鲍勃的头发就是明显的红发了。杰西卡大概只有二十多岁,比我大不了10岁。虽然在一起住了几个月,今天早上还是她第一次和我说话,活该她被捉弄。杰西卡把口红落在厨房里,结果还能怎样?她应该看好自己的东西。我转身大步走出房子。
我下楼的时候满怀愧疚。也许妈妈是对的,赤柱正在改变我?住在山顶的时候,我根本不会想到自己会偷东西。我把手放进短裤口袋,握住那管口红。短裤是我用旧米袋子缝的。我多想让查尔斯看到自己漂漂亮亮的样子啊。现在,我不得不把口红埋在山坡那边的墓地后,这样就没人会发现是我拿的了。
我走到绿野,却僵住了。德里克·希金斯正弓着身体,周围是一圈儿欧洲男人,他雪白的屁股裸露在外面,正在被细竹条抽打着。
那竹坯子又狠狠抽了下来,我一激灵。一下,一下,一下。我双眼紧闭。可怜的德里克!
最后,那些男子终于离开了,德里克朝我走了过来。“你为什么要看?觉得很有趣是吗?”
“不是的,一点也不。我只想确定你有没有事。他们是谁?他们为什么打你?”
“他们是营地法庭的,抓我是因为几个星期前我从食堂拿了些牛肉罐头。但我拿罐头是因为我爸病了。”
“天哪!我可不希望这样的事发生在我身上。你觉得他们也会打女孩子吗?”
“非常有可能。不过我想会比日本宪兵好点儿。好了,我得回去找我父母了。我爸因为缺乏维生素得了脚气病。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拿罐头。”
“哦,对不起。你知道红十字会送慰问品来吗?希望他们能快点儿送到,这样我们就能有些多余的食物了。”
我挥手送别德里克,向墓地走去。埋好口红,我发誓再也不拿任何属于别人的东西了。我当时是怎么想的?
***
九月初,还差三周就到我十六岁生日了。这天,爸爸冲进屋子,脸上带着大大的笑容,他大声说:“包裹到了。来吧,我们去食堂排队。”
我们排队等了一个小时,妈妈一直在抱怨说她有事情要做。我真不知道她要做什么,因为我才是那个承包了所有洗刷和清洁工作的人……
“弗洛拉,亲爱的,你该不会希望在这样一个可爱的清晨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吧,”爸爸笑着说。“呼吸些新鲜空气,这对你有好处。”
我仰望天空,一片蔚蓝,万里无云,时间似乎静止了。赤柱和岛的另一侧被一座高岗隔开。现在那高岗不再隐藏在温润的薄雾下,而是变得清晰可见。
最后,红十字会的代表给我们每人分了两个包裹。回到印度营房,妈妈说因为我们没有足够的储存罐,我们可以马上享用盛宴。我打开了自己的包裹,那里面有巧克力块,饼干,还有一包糖!我撕开吉百利巧克力棒的包装,连里面的巧克力渣都填进嘴里,吮吸着柔滑甜腻的味道。肚子的饱胀感持续了一整天。几个月来我头一次不是饥肠辘辘地进入梦乡。
我被尖叫声吵醒,在清晨的阳光下,我眨了眨眼。妈妈怎么了?
“蚂蚁爬得到处都是,”她哀号道。
“我去煮开水,然后浇在它们上面,”爸爸平静地说。
妈妈盯着浸在水里的糖。“现在一切都毁了。简直是一团糟!”
我帮爸爸舀起湿透了的包裹,然后看了一眼妈妈。不好!她的脸色有些蜡黄。
***
那天晚上,妈妈在床垫上呻吟起来。“我好难受,浑身颤抖,头疼得要命。”
爸爸抓起一个体温计给她量体温。“天哪!竟然有103度[3],”他说着摇了摇那玻璃管。“我去取些水来,亲爱的。”
妈妈呻吟着,翻来滚去,我握着她的手,然后帮爸爸用海绵给她擦拭身体。最后,妈妈昏昏沉沉地时睡时醒,但爸爸和我都不想离开她身边。
“我要带你母亲去营地医院,”天一亮爸爸就这样说。“她可能是得了疟疾,他们一定有奎宁,可以治好她。”
我想着以前对妈妈恶语相向,不禁悔恨交加。我留在家里做家务。妈妈得疟疾有多久了?难怪她这几周比平时更加怕冷。我一边洗着厕所一边想着,做这些还有意义吗?妈妈不是讨厌我,她只是病了,仅此而已……
午餐的时候,爸爸回来了。“他们让她在那里留院观察几天,”他表情凝重地说。“你妈妈想让你去看看她。”
我沿着耕地边的小路走到了一座三层的红砖建筑。妈妈住在二楼的一间病房里,那里还住着其他四位妇女和她们刚出生的孩子。我靠着她,坐在床上。
“哦,亲爱的,”她说。“太可怕了。声音太吵了,我无法入睡。你能读书给我听吗?帮我分散一下注意力。”
房间角落里有一个书架,我找到一本快被翻烂的《飘》[4]大声读给妈妈听,直到她开始打瞌睡。
“我们不要太冲动,我们不要任何战争。世界上大多苦难都是战争引发的。而当战争结束时,没人知道它们为什么爆发。”
然后,过了一会儿。
“饥饿又一次充斥着她空空如也的肚子,她大声说:上帝为我作证,上帝为我作证,北方佬不会打垮我。我要挺过去,当一切都结束时,我就永远不再挨饿了。我的任何亲人都不再挨饿了。如果我必须去偷,去杀戮——上帝为我作证,我是为了不再挨饿。”
我放下书,用湿布擦拭她的额头。妈妈必须挺过去。她必须……
那个周末,妈妈出院了。她的体温时高时低,但爸爸说她已经脱离了生命危险。即便如此,我还是因为担心而胸口阵阵酸痛。
他总是过于乐观,但我还是希望他是对的。
***
生日那天早晨,我从自己的床垫滚到妈妈的床垫上。她从枕头下拿出一样东西。“我自己做的。”妈妈把爸爸的两块丝帕缝在一起,做了件绕颈上衣。“希望你喜欢。”
我接过礼物,放在胸前,眼里满是快乐的泪水。我拥抱了她,她在我脸颊上轻吻了一下。
“这个是我给你的。”爸爸递给我一块巧克力。“这是我慰问包里的最后一块了,想方设法才没让蚂蚁给毁了。”
如果一年前有人告诉我,我会很高兴收到这样的礼物,我一定会以为那人疯了。通常,我的礼物都是开司米[5]羊绒衫,雅德莉[6]的洗浴用品,骑具配件或者书籍。如果战争结束,生活恢复正常,我会对每一件曾经习以为常的事情心存感激。这是我许给自己的一个坚定的诺言。
穿戴整齐,我就去排队打热水。几个月前我就开始干这活儿了,表面上是让爸爸能喘口气。但实际上,这让我能见到查尔斯。尽管他平时总不理我,但今天早上他朝我招手,我走过去。“生日快乐,”他说着碰了一下我的胳膊。
我心里小鹿乱撞。到现在我都认识他八个月了,却仍然对他百看不厌。我太喜欢他了。如果我再长大些,知道怎么讨男孩子欢心就好了……
我怎样才能知道他是不是像我喜欢他那样喜欢我呢?
***
10月30日,我们在绿野给查尔斯简单地过了十八岁生日。尽管天气依然炎热,但空气已经不再潮湿,我们也不再汗如雨下。皮尔斯夫人把她的面粉配额省了下来,用公共烤箱烤了个海绵蛋糕。我也贡献出了从自己的慰问包里省下的一些饼干。
红十字会的确送来了一些急需药品。但奎宁的数量非常少,而且还要分给其他许多人。妈妈坐在人群的边上,喝着已经冲得很淡的茶。她正在接受治疗,但仍然很虚弱。
一口咬下去,嘴里全是蛋糕中面粉那特有的质地,我对这已经有些陌生了。我舔了舔手指。早先因为找不到漂亮衣裳穿,我还哭了一鼻子。最后,我穿了件妈妈的衬衫。不过那件衣服太大了点儿,而且配上我的短裤,看起来也很滑稽。
我冲查尔斯傻笑,他正模仿着莫里斯教授惟妙惟肖地说:“现在布置拉丁文功课”。这时一阵响亮的轰鸣声回荡在四周,一群银色的飞机从上空略过,我只认出机翼下面美国空军的星星机徽。“看!他们来救我们了!”
“他们很可能飞去广东那边,”查尔斯平静地说。
这时传来机枪的声音。尽管飞机有一英里高,在营地另一侧堡垒的日本兵还是向它们射击了。“哈,”查尔斯笑着说。“他们永远不会射中的。”
“到屋里来吧,”妈妈立刻说。“我们可别被流弹打中。”
在我们的小房间里,我跟父母还有查尔斯和他的家人们挤在一起。远处传来爆炸声,透过窗户能看到后山上冒起一团黑烟。
“他们在轰炸机场,”爸爸大声说。
查尔斯蹿了起来。“开始了。”
“终于开始了,”妈妈轻声说。
“美国人会来解放我们的,”我尖叫道,兴奋得觉得有些头晕目眩。
***
第二天下午,我和往常一样去上学。空袭没有重演,不过很快就会有另一次吧?那样日本人就会受到重创,最后只得交出香港。
我坐在地板的垫子上。查尔斯弯下腰,坐到我旁边,我惊讶地看了他一眼,然后就转而盯着一张旧卡片背面的字迹潦草的代数题。学校里没有任何可以用做练习本的东西。我咬着铅笔头,就是找不到任何解题思路。
“来,我帮你吧。”查尔斯开始一步步给我讲解。
“我想我明白了。”
“你确定?”
“不,不确定。我讨厌数学。我地理学得好多了。”
“那做地理作业时,你可以帮我。”
我敢肯定他的地理也很好,但这个谎撒得无伤大雅。他盯着我看,我们四目相对。我眼神飘向别处,然后又看回来,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个白痴!快问些关于他的事!“在以前的学校上课,是不是有些奇怪?”
“有一点儿。我一直盼着能碰到以前的老师。你以前上的哪所学校?”
人们认为这里只有一所学校适合外籍人士。“在九龙的中央英国学校。每天我都要花很长时间上下学。如果没打仗,我应该会去寄宿学校。”
“我希望战争结束后能去伦敦读大学。”
“有时我真希望我和妈妈之前能撤离。因为爸爸病了,所以我们了留下来。我父母从来不相信日本人敢攻打香港。”
“你知道吗,我的母亲曾想让我们撤离。”
“是吗?”
“她觉得因为我们有英国护照,所以有资格。但当局告诉她,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处理我们这种情况。”
“这太糟糕了,”我感到很震惊。
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德里克·希金斯在我们后面坐下。“别说话了,不然我就告诉老师。”
“别打小报告!”查尔斯瞪着他,然后转向我,微笑了一下,我的心差点儿跳出来。
下课后,他送我回印度营房。在楼梯下,他转向我好像打算说些什么。然后,他握住我的手,轻轻捏了一下。“明天见。”
我微笑着跑上楼梯,跑进房间。爸爸正独自坐在那里。“感谢上帝,你回来了,凯特。我刚送你母亲去医院。她又发烧了,温度非常高。”
***
妈妈在一个小房间里,看上去睡得正香。一位护士把爸爸和我引到一边。“沃尔斯利太太已经陷入昏迷。恐怕我们能做的非常有限。”
“不……!”我瞬间感到口干舌燥。“她不能死。”
爸爸把我抓到他身边,轻声说,“勇敢些,我的宝贝姑娘。你妈妈也许能听到,你不想让她难过的。”
我给他拉出一把椅子,我们默默地坐着,忧心忡忡地望着彼此,直到护士示意探视时间结束。接下来的三天里,我们每天都去医院探望,眼睁睁地看着妈妈的身体每况愈下。每一天我都觉得好像是生活在噩梦中一样。每一天,不真实感都在增长。每一天,我都问自己,我那位美丽而充满活力的妈妈,怎么会变得像幽灵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
注释:
[1]节礼日(英语:Boxing Day),是英国与大多英联邦国家在12月26日(圣诞节翌日)庆祝的公众假期。
[2]手指交叉是祝好运的意思,此处暗指凯特说了谎。
[3]华氏103度,相当于摄氏43度。
[4]《飘》是美国女作家玛格丽特·米切尔(1900—1949)十年磨一剑的作品,也是唯一的作品。小说以亚特兰大以及附近的一个种植园为故事场景,描绘了内战前后美国南方人的生活。
[5]开司米,是克什米尔山羊绒的别称,为西藏那曲地区特产,属于稀有的特种动物纤维,是一种珍贵的纺织原料,国外称其为“纤维的钻石”,“软黄金”。
[6]雅德莉,是一英国化妆品品牌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