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部会堂建在山坡边,远远望去就像一座庙堂,墙的白灰一块一块地剥落下来,裸露出黄土夯实的墙体,有的门窗已被人挖走,只好用石块垒了起来。一条小道通进去,两边的草没膝深,好像是被人遗忘似的。只有屋脊上长着的狗尾巴草和一株油树在风的吹动下,如同结婚筵请宾客时专司接待客人的礼仪先生一样,见人就点头哈腰。
天渐渐黑了,吴根生是第一个到的,他拿出一包烟来,蹲在门槛处抽起来。他闷头抽了一会儿烟,抬起头四处望了望,周围黑魆魆的,白日里清秀可爱的杨树、柳树此时犹如一个个张牙舞爪的怪物,慢慢向他逼来。前面不远处的水田里,似有蛇行虫爬的声音。不时有青蛙跳进水里发出“咚”的声音和它吞噬小虫发出的欢快响声。草地里有很多的虫子在发出类似弹棉花、击鼓、拨弦、纺织的鸣唱声,唱唱停停,停停唱唱很有节奏。在不远处有两只叫“大头夫妻”的虫子在唱和着,首先是一只唱,接着是两只齐唱。鸣唱声愈来愈响亮,似乎是两个虫子走到一起了,唱和停止了。
吴根生想起白天的事,不觉一声长叹。他觉得文水谷这人太不够意思,因为他们曾经是好朋友,互相之间有什么心思都清楚,况且他把喜欢竹花还偷偷抱过她的事也告诉过他。文水谷也曾说“君子好色不好淫”、“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没什么见不得人的。呵,他现在要在他们之间插一杠,比他还不要脸、还不仗义。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他看到有一个身影朝他走来,凭直觉那就是竹花,此刻一股暖流流遍全身。他站起身,竹花已站在了他的面前,她也分明知道他就是要找的人。
竹花是文坳出名的漂亮女人,尽管是晚上吴根生也似乎能看到她那白里透红的瓜子脸,浓而平直的柳叶眉,一双始终水汪汪的大眼睛,高挺而轮廓分明的鼻梁。她那习惯于抿着的嘴唇,微含笑意的脸,总是掩藏着忧郁,所以更惹人怜爱。
但吴根生想到白天的事,心里不觉有了怨气,他问道:“你来干什么?”
竹花声音很小:“公社要斗水谷是真的吗?”
“啊,这还能有假?真不真的与你什么相干?”他没好气地回答她。
她没有吱声,想用沉默缓和一下紧张的空气,她是那种性格温和而极有忍耐力的女人。
过了一会,她说:“你们是好朋友,不为他帮帮忙吗?”
“有你帮忙不够吗?”他没好气地回答道:“哼,好朋友?他为何要来勾引你?你还好意思来替他说话?”
竹花也有点生气了:“你这人怎么了,人家不是没了主见才来找我的嘛。他可不像你,动手动脚的。”
吴根生有点不好意思起来:“那你说,你们到底说些什么?”
竹花说:“水谷早就听他一个在公社跑腿的亲戚说要斗他,他很害怕。他说三反五反他也见过,只要上了黑名单,人不是死也得疯。他还说虽说你们以前是朋友,他现在没资格做你的朋友。”
吴根生半天没吱声。他沉吟了一会儿说:“这事就是你不说我也会尽力帮忙的。”
他心中突然升起一股柔情,情不自禁地拉着竹花的手,轻轻地把她拉过来,拥入自己的怀中,用一双粗大的有着树皮质感的手,捧着她的脸,轻轻地抚摸着,好像他捧着的是一朵云,怕劲用大了会碎,手松了会飞掉。竹花想挣脱,可一股力量却让她与吴根生贴得更紧了。她身子微微颤抖着,她也似乎也在等待这一刻。
他们都不说话,彼此心照不宣,怕话一出口就破坏了他们的这种默契。
沉默一了会儿,竹花说:“苦果不知跑哪里去了。”
吴根生诧异地问:“出了么事?她为么事要跑?”
竹花说:“本来不想告诉你,可不跟你说又不行。”
“你跟我还有么事可隐瞒的?快说给我听。”
竹花左右看了看,便把苦果告诉她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吴根生。吴根生一边听,一边骂了一声:“陈文生这个王八蛋!”
当然,苦果并没有把王会十的事告诉竹花,这是有原因的,她怕人认为他是水性杨花。
竹花问:“他总要是批斗这个批斗那个,他就不该批斗?”
吴根生说:“这两个人的事,挨不上。再说,你有证据吗?”
吴根生笑嘻嘻地说:“我才不批斗他呢。你想,假如我跟你有点那事,人家发现了要批斗么办?”
竹花生气了,她把吴根生使劲往处推,可是吴根生把她抱得死死的。
突然,竹花推开吴根生:“来人了!”
吴根生一看,果然见前面有两个人影在晃动。
吴根生有点心虚,对竹花说:“你先到屋后面去躲一下,我们进去了你再走。”竹花闪身到了屋后面。不一会儿,大队会计朱文才和大队长陈文生走了过来。
吴根生说道:“你们的饭怎么吃得这么晚,是不是你们的老婆被灶蚂子按在灰坛里了?”
朱文才是一个圆脸大嘴爱说笑话的人,他一本正经地说:“唉,快别提了,我去给人家断官司去了。”他故意卖关子不往下说了。
吴根生问:“么官司?”
朱文才不紧不慢地说:“有一个扒灰佬想扒儿媳妇的灰,今天下午他见儿媳妇在给孙子喂奶,孙儿不吃,他就走过去捏住奶子说:‘你吃不吃?你不吃我可要吃了。’这时候他儿子回了,把他的手拉过来说:‘你这个老不死的,你不要脸,摸我媳妇的奶!’你晓得他么样回答他儿子:‘你这个不孝的东西,你摸我媳妇的奶摸了六七年,我摸你媳妇一回就摸不得?’他儿子说:‘你没权摸!’你猜他怎样回答?”他又故意卖一个关子。
他们两个人笑得前仰后合,见他吊胃口就催他快说。朱文才干咳了两声,说:“他说:‘我是堂堂大队长,管千把人的吃喝拉撒,在家里这点权没有?’”
三个人都“哈哈哈”大笑起来,陈文生笑着骂了他一句。
朱文才还嫌不够开心,故弄玄虚地对吴根生说:“噫,不对呀,就你一个人?”
吴根生有点心虚地说:“别装神弄鬼的,不我一个人还有谁?”“噫,刚才我分明看到了两个人影,该不是你把她藏起来了吧?”说罢就要到屋后面去找。他其实并没发现什么,就是爱开玩笑,这一下把吴根生吓得一身冷汗。
吴根生一把拉住他:“别这里唱丑角了,快把门打开,外面蚊子不叮你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