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匣书初译稿 No.10 译者:白翦翦
不知何时起,我的生活习惯变得越来越怪异,白天偶然恍惚,晚上总是梦到白国的零星事情,梦中我还在幼年,纵然忧郁,那也是孩童的忧伤。醒来却不免怅惘。
不依靠神启碑的力量,我甚至无法入眠。
到后面梦境也有成年后的事情了,越发心神不定。梦中白见翔对我含泪微笑,她极温柔地抱着我,一声声说,赵郎,赵郎。那温柔太缠绵苦楚,反倒令我觉得不详。
于是就满头大汗地惊醒,再没法入睡,只好挑灯一次又一次读她那些简短温柔的书信。
长夜难眠的时候,我开始写一些零散的书札。
为了立国,西丹必需有自己的文字。这是摩杰花了不少力气的结果,我自然要第一个推行。可没人会想到,西丹君王私下用初创的新文字怀念着故国故人。
这辈子最快活的时候,也许就是童年。如果可以,我什么都不要,还是做她的默儿,那个平庸忧郁沉默的赵默,生活在有她的深宫中。
直到我看过自己写的书札,才发现这种隐密的愿望,我竟然在模仿孩童时候的字迹描述过去的一切,用幼稚的口气回味关于她的种种琐事。
有神启碑帮助,我在睡梦中很容易回忆起过去最琐碎的事情,总是半夜惊醒,再回味不已地把一切记录下来。梦不断延伸,书札越写越多。我就像在梦里再过了一辈子。
长年征战的伤病让我的手握笔困难,可我上了毒瘾似的不能自拔。
对一个皇帝来说,这真是太古怪的癖好。方逸柳劝谏几次不得采纳,十分不豫。我只好向他保证,除了半夜给白见翔写一些永远不会送出去的书札,我不会有别的荒唐之举,一直是个兢兢业业的皇帝。
方逸柳面色铁青,把军情密报放到青玉案上,忍了一会还是顶撞道:“陛下日日沉沦旧事,大概忘记了西边还有桑贾尔的威胁。可他没忘记陛下!”
我拿起来一看,手指不觉握紧了密报。
是南枢密使奇阿在边城写来的急报。塞尔柱突厥不甘心我占据了长期作为他属国的东、西喀喇刺汗国,零星派过几次军队来讨伐西丹,都被奇阿打了回去,最近一次更是被斩首五千,在属国中大丢颜面。于是塞尔柱突厥苏丹桑贾尔勃然大怒,决定征召各大属国的力量,联兵征讨西丹。
之前,我派西喀喇刺国马木合汗和奇阿手下的葛逻禄人一起镇守撒马尔罕。葛逻禄人在西喀喇刺曾饱受欺压,奇阿和马木合汗本来就不对盘。联军互相牵制,都不能作乱,但御敌本事也大打折扣。这支部队第一个遭遇到桑贾尔的前锋,双方在阿姆河交战,西丹军队难以抵挡对方十万先锋军的冲击,马木合汗临阵变节,率部投降桑贾尔。奇阿拼命约束军队,且战且退,勉强保得没有全军覆没,就这么一步步退守到了撒马尔罕城。桑贾尔的大军很快如影随形而至,奇阿独木难支,飞书向朝中求救。
塞尔柱突厥是中亚共主,也有东西喀喇刺汗国的原有宗主国。和桑贾尔开战,我只怕并不占据天时地利。
方逸柳见我久久沉思,有些气急败坏地问:“陛下?”
他向来温和,这时候却有些失态,大概心里还是怕的……
我很难说心里是兴奋还是恐惧,每说一个字都觉得牙齿冒着寒气,慢慢道:“你想办法打听一下,这次桑贾尔能弄到多少兵力,各大盟国的态度。”
方逸柳说:“我已经问过一些,这次征伐光是军队调集就花了整整半年,威势可想而知。初步估计这次桑贾尔的总兵力很可能超过三十万。”
他是个聪明人,一早料到我关心什么,果然一开口就有所准备。但这结果未免惊心。
三十万骑兵……
我揉着额头问:“你算过我们的最大可调用兵力没有?”
“扣除老弱病残妇孺,可用兵力加起来只不过十万之众。”方逸柳的声音有些闷,在耳边嗡嗡地响。
我心里一惊。直觉怎么可能就这点兵力,粗略一算便知道他说得不差。
我西丹帝国,建国以来一路西行,虽然地域辽阔,人马也比西行之初增加一倍,但征战频繁,折损也不少。来时号称八万大军,这一路风波险阻下来,能存下十万兵力已经算不错了。
突厥骑兵以马快刀利闻名于世,据说当年桑贾尔向西臣服花刺子模十分顺利,有以一当十之说,而我现在需要以十万敌三十万……
方逸柳苦笑:“桑贾尔的大军居然调集了半年,我们都没有引起重视,提前各个击破。陛下啊陛下,这次你可谓失算之极。”
我闻言默然。
征服西喀喇刺之后,坚昆和呼尔纳都提议乘势进攻桑贾尔,但我顾忌西丹立国未稳,不想立刻和桑贾尔硬拼,所以只是派奇阿和马木合稳固前方。打算先处置好内政,化解国内各大势力的隐患再说。
桑贾尔招兵买马之事,我也清楚,但还是一直放着。如今桑贾尔倒是先忍不住派兵进攻了。
方逸柳盯着我半天,忽然哆嗦了一下,低声说:“陛下——是故意的?”
我皱眉道:“方逸柳!”
方逸柳难得一次被我训斥,面色微变,立刻跪下。可他还是仔细地看我脸上表情,慢慢就低下头:“你果然是故意的。陛下,你这么机警的人,居然放任桑贾尔调兵半年,就是想借着拿桑贾尔消耗马木合的兵力,免得他势力太大!你又怕马木合靠不住,所以派了喀喇刺人的死敌葛逻禄人奇阿去统帅马木合。你还怕奇阿威望太盛,存心把他和马木合绑在一起互相牵扯,谁也立不了大功!”
他咬牙说完,又嘶哑地补上一句:“是故意的……”
我不做声。
方逸柳盯了我半天,显得还是对自己的想法不可置信,哆嗦着说:“陛下,想不到你还有这后手,倒是我看小了你……只是,桑贾尔居然有本事调动到半个阿拉伯世界的兵力,你想到没有?如今马木合叛乱,奇阿独木难支,桑贾尔大军压境,你又想到没有?你为何不提前与诸大臣商量?”
他也真是气急败坏了,这时候问得颇有些口不择言。我半响说:“商量了你们也不会同意。你没这个胆子赌,我想赌。方逸柳,你把我从白骨红血滩逼回来,不就为的今天?”
方逸柳一震道:“陛下,你,你说什么?”
我慢慢抓紧了他的衣服,逼他凑到我面前,盯着他一字字说:“我已经没有故国,没有妻子了。除了开疆拓土,振作西丹,我没有别的路。方卿家,你……还不明白?”
桑贾尔的统驭力超出我的预料。我的确没想到。
只要桑贾尔占领了撒马尔罕,又有马木合汗在手,整个西喀喇刺只怕都将落入他手掌。届时东喀喇刺潜伏的各种敌人也会乘机而动,整个西丹国土都会不稳……
但如果不能和桑贾尔决一死战,我要想进一步西进,只怕困难重重。一路上不但有塞尔柱突厥,还有呼罗珊、古尔、哥疾宁、西吉斯坦等地的穆斯林王公,以及逐渐强盛的花刺子模……每一道力量都足够令我苦战一番,后方的回鹘、高昌等国也未必稳定。更何况地理不熟、天时不占,人和未必至,我如何开拓霸业?
只有把他们都调动起来,集结到我已经摸透了的国土附近,一举击溃。是生是死,在此一决。
听完我的理由,方逸柳窒息般沉默了。他盯着我的目光惊愕得近乎恐惧,犹如看着一个狂妄自大的疯子,可也有些震骇敬服的意味。半响道:“陛下……你……”
我笑了笑:“别忘记,桑贾尔虽然是阿拉伯世界的共主,我赵默——却是这片土地的神。有什么力量抵得过天神降临的信心?”
他下意识的说:“那只是鼓励军心。”随即自知失言,苍白着脸闭嘴。
我冷笑:“是啊,鼓励军心。可现在,放眼西丹,谁不相信我就是天神?桑贾尔以共主身份号令诸国,我们也得有个号召!”
方逸柳看着我,说不出话。我甚至觉得他对我的话有些不安。
一松手,我苦笑着站起来,拍他肩膀:“行了,局势已经这样,咱们君臣正该同心合意。”
他几乎直觉地肩膀微让,躲过我的手。
我略为尴尬,笑了笑,还是满不在意地按住他肩膀重重一拍:“好好干。”
方逸柳盯了我半天,终于一点点跪拜下去:“臣——遵旨。”
我心里有数,此后他再不会质疑我的决定。是生是死,只能陪我赌下去。
这场战事,只怕是我异域立国以来最凶险的一战。
就在我暗下决心要和桑贾尔决一雌雄的时候,白国方面的探子传来了震骇的消息。东关人已经蚕食了白国半壁江山,并以万人阵亡的代价,大败白国二十万大军,一举切断小固城与镇州之间的战道。为绝后患,又把降卒全部推入大江中淹死。宗冕率部包围镇州,而纽录的大军把小固城围得水泄不透。这几乎是东关人和白国的最后大决战,是生是死,在此一役。
我听得耳朵嗡嗡直响,几乎不克自制。白国一旦国破,万千生灵如何幸存?我的故国,兄长,妻子……
想到这一切,我眼前发黑,忽然恐惧得极难熬。我不敢想……她身首异处的样子,天可怜见!
被全歼的二十万白国大军中,不知有多少是大伙儿的亲人。消息一来,西丹举国上下哭声一片。将士们想到留在故土的父老乡亲,伤心惨切莫可名状。连最坚定支持我西征的坚昆等人都态度大变,拖着呼尔纳等人进言。
“陛下,别管什么桑贾尔了,举兵立刻驰援白国。我的部族还有很多父老兄弟留在那里,我们必需回去救人!陛下啊!”王吉刺族长本是铁打的汉子,这时却情不自禁恸哭着跪地恳求。
我心里一震,沉吟不答。
救人……可桑贾尔大军即将压境!
“陛下,我的第四房妻子,我最小的儿子……他们和您的公主一起守卫小固城,一直尽忠报国。可现在,他们就要被东关人砍了头丢进土拉河了!”坚昆跪地上前一步,流泪着又说一句。
呼尔纳见我脸色铁青,也红着眼圈伏地补充说:“我们舍不下父母妻儿,您,难道就不怜惜您的公主?”
这句话犹如钢针刺入我心脏,我不禁哆嗦了一下,活像受刑,痛得煎熬难当。
浑身血液如沸,实在挨不住,我摸索着椅背慢慢坐下。缓口气才说:“让我想想……”
来自白国的部众见状,纷纷上前,跪地恳请发兵回师救国,哭声响成一片。
摩杰等西域大臣却大惊阻拦,纷纷劝说:“强敌压境,西丹兵力决计不可外调一兵一马!否则怕有亡国之忧!国之不保,如何保全故土妻儿!”
两派大臣的话犹如锯子在我脑中来回拉动。头疼得厉害,我靠在金交椅上,冷汗直流。
隐约有个感觉,在我设计诱来桑贾尔大军的时候,莫非桑贾尔也在设计我?
桑贾尔和东关宗冕串通一气,是这样?他们要让我腹背受敌?
这个可怕的假设令我一震坐起。
方逸柳一直沉默着伺立一侧,忽然越众而前:“陛下想调动桑贾尔,决战于国门。他自然也不是吃素的。如此劳师远征,必有胜算才肯。桑贾尔大军即将到达西丹,这时候宗冕忽然猛攻白国,只怕是两家事先商量好的联兵之计。陛下千万小心,莫要上了他们的恶当。”
他的话像一桶冷水,把我昏沉烧灼的神智淋得略为清醒。我喃喃道:“接着说。”
方逸柳被满朝文武盯着,居然面不改色,坚定地说:“陛下出兵白国,桑贾尔正好一举得手。就算陛下不发兵,宗冕灭了白国,一定会再打西丹。到时候没了白国牵制,他打得更加顺手。两路夹击之下,我们很难抵挡。瓜分西丹,这就是桑贾尔和宗冕的联盟真意。所以我们不能上当。”
这句话犹如在滚油里面倒下一瓢沸水,群臣都哄然失色。
方逸柳的假设太可怕,但稍微一想,人人都明白这很可能是事实。
我不得不佩服,方逸柳不如我敢赌,但随机应变却胜于我。不知道他有何打算。
方逸柳看出我的嘉许之色,颇受鼓励,又道:“局势凶危,所以我们要看清楚。什么是必保。”
“白国病入膏肓,就算陛下这次救得一时,救不了一世。我们兵力有限,一旦回师反成陪葬,这是天要灭白国,非人力可回啊,陛下!西丹却是方兴未艾,只要战胜桑贾尔,必定可以进取卡特万平原,越过撒马尔罕,直抵阿姆河,甚至到达更遥远的花刺子模!只要策略得当,每打下一处,我们都可以收编大量兵力。到时候,陛下手握各族强兵,势力大增,返身横扫东关、恢复白国,那也不是梦想。若是输给桑贾尔——陛下,我们输不起,西丹和白国会一起灭亡!”
这一番话,斩钉截铁,却又冷酷异常。犹如金鼓般在大殿上轰轰作响,闻者失色。
坚昆苍白着脸,中间几度欲言又止,听到方逸柳说完,他却默默低下了头。
我盯着方逸柳看了半天,转头问摩杰:“你说?”
摩杰跪地恭谨道:“建立一个强大的国家,让白国、喀喇刺、王吉刺、洪吉刺各大民族都能安稳过活,白国的遗民可以在西丹安居乐业。陛下,这不就是你渴望的绝世功业吗?”
他的意思再明白不过。我闭了闭眼睛,眼前似有滚滚血潮翻卷。
方逸柳又跪前一步,沉声道:“陛下莫要忘记前日对微臣说的话。何去何从,陛下自取!”
我石像般坐了良久开口:“给桑贾尔写信,恳求他原谅奇阿的不敬。请他退兵。”
“陛下?”方逸柳惊怒交集,脱口叫了一声。
坚昆颤巍巍道:“陛下要回兵救白国?”
我深深吸口气,低声说:“方卿家,你说得很是。独独有一点你没有说。我西丹军民去国万里,艰苦数年,能自立一国。那靠的不止是我和诸位用兵凌厉,更靠士气。一旦不顾故国,连亲人性命也不得保全,将士们士气势必低落。就算决战桑贾尔,也是凶多吉少。大丈夫死则死耳,决计不能不顾故国不留仁义!”
方逸柳变色道:“可要是桑贾尔不肯退兵呢?那怎么办?这么大的便宜,他怎么肯就此撤退。我们根本没能力同时与桑贾尔、宗冕两边作战!”
“哀兵必胜。”我斩钉截铁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