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朝后,我着手写给桑贾尔的求和信,言下颇为谦卑,写了一会嫌恶地皱眉,把写了一半的信揉成一团扔了。
正好方逸柳忧思重重地进宫,跪地对我进言:“陛下,无论桑贾尔是否休兵,需防有诈。纵然陛下要调兵营救白国,也要派一支兵马尽快集结撒马尔罕支援奇阿。”
我抬头道:“你也知道我只要回兵白国就派不出重兵,寻常兵力不是桑贾尔对手。”
方逸柳有点诡秘地微笑:“那就用别人的兵如何?”
“怎么说?”我听得来了兴趣,身体前倾,看着他。
“桑贾尔有两路夹皮之勇,我们难道不能来个围魏救赵之计?”方逸柳慢慢说:“花刺子模是桑贾尔的属国,花刺子模的第一代‘沙’本是塞尔柱突厥的内廷侍卫,他的后人却背叛了历代塞尔柱国王的信任。如今的花刺子模沙阿即思更是野心勃勃,渴望建立一个独立的国家……”
我沉吟着问:“你想联合阿即思对抗桑贾尔?”
方逸柳嘿嘿一笑:“听说阿即思很多疑,我们就算要联合他,他也未必肯。但如果我们想办法让阿即思知道桑贾尔的兵力都在西丹边境,国内空虚,我猜他会乘机举事。就算他不敢,我们也要弄个人说以利害,煽动他举事。”
我不做声,看了他一会,慢慢递给他一份战报。
方逸柳困惑地接过,匆匆一看,面色大变。
那是奇阿写来的密报。花刺子模已经在半个月之前被桑贾尔大军征服,被迫再次称臣。此次桑贾尔兵马如此之盛,花刺子模固然被他挫败,撒马尔罕的西丹军队也很难抵挡突厥皇帝的进攻,局势日趋紧张。
方逸柳想了想,失声道:“陛下之前是不是已经在花刺子模做过手脚?”
我苦笑着摇头:“不是我。我倒是想过,还没来得及做,想不到是桑贾尔自己干的。此人心计果然深沉。”
桑贾尔为了对付我,倒是很花过一番心思。他要出征就得先平定后患,不惜派人诱惑阿即思造反,意图接机接管花刺子模。阿即思倒是真的反了,可惜完全不是桑贾尔对手。阿即思这人也滑头得很,眼看不对,不肯损伤主力,立刻俯首称臣。桑贾尔意在剿灭西丹,又找不到借口再杀阿即思,便没有再特别为难他。阿即思为了表示忠心,甚至派了一部分军队参加桑贾尔的东征大军。
方逸柳面色发青,这个打击令他一下子老了不少似的,出神半响,失色而退。
这是足智多谋的方逸柳第一次没有给我任何建议。
我看着他的背影出神,忽然惊觉,这诺大的皇宫,竟然如此寂静得可怕。
只有我一个人,坐在孤灯下,一笔一划地向桑贾尔写求和信。
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可就算只有一个人,我也只能走下去。
不同于日间的煎熬,我居然平静得奇怪。心里空落落地,可是,不管是白国还是白见翔,这时候我都不能多想,也不敢多想……
“塞尔柱突厥帝国桑贾尔苏丹阁下如晤……”我再一次展开信纸,艰难落笔。
我派了两名精锐骑兵,把这封带着谦卑意思的求和信火速送往撒马尔罕,直奔桑贾尔和奇阿两军对抗的前线。同时,下令方逸柳和坚昆紧锣密鼓筹理军备、点校兵马,随时准备动身远征。
三日后,其中一名使者和一个碧眼黄须的突厥汉子一起归来,并带回了桑贾尔苏丹的回信,以及另一人的人头。
我远远看到骑兵手上那颗血淋淋的人头,一下子握紧了双拳。
想了想,我下令在皇城的广场,当着满朝文武和全城军民的面接见塞尔柱突厥使者。
满朝文武惊动颜色。那人头的意思太过不详,人群中阴云密布。
窒息般的沉默中,只有骑兵破碎哽咽的呼吸声和突厥汉子傲慢沉重的脚步越来越近,一步步逼上天阙。
骑兵轰然跪下,大哭道:“皇上,桑贾尔要人杀死了正使,只留下我带着他的首级回来。这个突厥人,就是桑贾尔派来的使者!”
一言惊起千层浪。
桑贾尔果然拒绝了我的和议。古来规矩,两国交战,不斩来使。桑贾尔如此作为,那是存心要置西丹于死地了!
我挥手制止愤怒上前的呼尔纳,吸口气缓缓问:“使者远来,有何见教?”
那黄须使者也不跪拜,越前一步,傲然道:“西丹可汗阁下,鄙人奉大塞尔柱突厥帝国桑贾尔苏丹命令,特来招降阁下。请您查收苏丹陛下的书信!”
“放屁!”呼尔纳第一个怒骂出声,长刀出鞘,直指那使者脖颈。
当地一声,却是方逸柳上前,挥刀隔开呼尔纳的劈杀,沉声道:“将军,听他说完!”
呼尔纳尚自愤愤,群臣脸上也都带着不豫之色,我命令呼尔纳退下,要那使者当众读出桑贾尔的书信。
“西丹可汗阁下如唔,以主的名义,塞尔柱突厥的天空下不容许异教徒存在。主告诫我们,要爱我们的兄弟,教化野蛮的异教徒。鄙人遵循主的旨意,特此宣示:阁下应无条件率国人投降,所有的白国人、喀喇刺人、葛逻禄人,摩杰人,都要皈依神圣的主,方可保全尔等生命。否则阁下使者带回来的头颅,便是阁下与贵国军民的榜样。须知我塞尔柱突厥武力鼎盛,战无不胜,伟力覆盖大地的每座山丘,王旗从沙漠遍布到翰海。我们的勇士壮健如狮、箭法如神,每个人都可用箭射断敌人的须发,三十万钢锋所到,足以屠城成灰!还请阁下听从鄙人劝告,勿以脖颈之脆弱,尝试我军铁箭之利!”
这信写得极之狂妄,群臣一听,十分愤怒。就连最冷静的方逸柳也面带不快,几度想喝令使者闭嘴。
我仔细看过信上每一个字,这是我平生劲敌,透过信纸,我能看穿他多少?竟然骄妄如此!
站了起来,我缓缓道:“既然如此,请阁下扯下一根胡须。”
那使者一阵愕然,迟疑着扯下一根胡子。我要他放在案头,微微一笑:“取弓箭来!我要看看贵国的战士如何箭法如神。”
那使者一怔,脸色涨红,似乎没想到我会对桑贾尔一句壮声势的话认真,看着弓箭不知所措,半响呐呐道:“箭射胡须,这,这……”
我一哼道:“你做不到?那好,取针来,你就当着我的面,用针刺中胡须罢!”
方逸柳会意点点头,果然安排侍从很快取来一枚绣花针,笑吟吟交给使者。
使者是个高大的壮汉,手指也甚是粗大,拿着那绣花针十分勉强,一不留神就滑下去,赶快弯腰拾起来去戳胡须,心慌之下几次没戳中。
他越发着急,擦擦汗水,越慌越不行,又尝试几次都是不成。
“够了。既然你不能用针刺中胡须,桑贾尔还谈什么以利箭断人须发?”
我见他面目失色,滚雷般狂笑起来,猛然喝道:“来!坚昆将军,你让突厥人看看,什么是能射断胡须的箭法!”
坚昆对我点头一笑,接过弓箭,态度十分沉着。我让人把突厥国书置于靶上,再把突厥人的胡须悬上一颗小石头,挂在靶子前面。
王吉刺人的射箭术天下罕见,不在东关纽录之下。坚昆取过一支铁箭,把铁弓缓缓张开,沉重的铁弓发出格格的声音。
这一箭若不中,不免堕了西丹之威。群臣屏息静气,竟有大臣闭目不敢观看。我却对坚昆缓缓点头。
我心里太明白,无论天意还是人心,这一箭必中。撒马尔罕的这片雪山草原,就是我国人生息的希望。它的主人,不是桑贾尔,也不是别的,只能是我西丹帝国。
坚昆闭气凝神,陡然弓开霹雳,飕地一箭射出。
长虹贯日,呼啸而去。
啪!
胡须断裂,国书被利箭牢牢贯穿于地。声音虽小,犹如一道惊雷,沉沉打在人心上。
人群沉默一阵,随即爆发出雷霆般的喝彩声。坚昆脸上带着自信的微笑,可他随即想到了什么,一下子面色苍白……
使者去捡起国书,不禁哆嗦了一下,倒吸一口寒气——坚昆利箭刺穿的所在,正是桑贾尔苏丹的名字。
王吉刺的神箭手用利箭告诉了突厥人,这就是我西丹帝国的回答。
我一挥手,喝道:“拿去!告诉桑贾尔苏丹阁下:我、西丹皇帝赵默,战场恭候大驾!”
使者一震,勉强收起裹着利箭的国书,失色而去。
群臣纷纷对坚昆道贺,对他的箭法更是称赞不已。
可不多久,呼尔纳颤声说:“陛下,既然你决心和塞尔柱突厥开战,那么白国……白国怎么办?我们哪里有兵发两路的本钱?”
坚昆一震,木然一会,勉强摇头:“不成了,呼尔纳,我们,我们回不去了!就算我们低声下气对桑贾尔求和,塞尔柱突厥也容不下西丹强盛。和塞尔柱突厥之战在所难免,我们回不去了……”
刚才还算振奋的气氛一下子陷入哀恸,大家心里都明白,和桑贾尔和谈不成,腹背受敌,想营救白国难上加难。
方逸柳勉强鼓励士气道:“白国已经没法救了,可只要西丹还在,白国遗老也能活下来大半。眼下最要紧还是对抗桑贾尔,保住西丹不失。”
这话说得十分清醒,却活像利刀一般把最可怕的真实捅了出来。哀伤如冰水滚滚而出。
眼前是桑贾尔倾国大军,身后是在东关铁蹄下垂死挣扎的祖国……
这是绝路,这是上苍给我们唯一的路。
一种哀痛绝望的气氛在朝堂上曼延。
我见众人面带伤心之色,连坚昆也不克自持,脸上隐约带着泪花。心里顿时也是一紧。
那个瞬间,我无法控制自己的思绪,想到了白国,想到了白见翔,也想到了青托罗盖大草原的一切……
他们都要死了,她要死了!我竟然救不得……
这想法令我痛得发抖,之前万千自制在瞬间几乎灰飞烟灭。
不能倒,我不能倒。
前路已绝,英雄之志却未销,纵然是背水一战,我也要冲出一片天地。
我转身面对群臣,喝道:“大家看清楚,塞尔柱人不给我们活路,东关人不给我们活路!他们要我们磕头,要我们跪拜,要我们做亡国奴!诸位,我们父老妻儿的命,我们自己的命,都只能靠自己博回来!诸位,我们的英雄能百步外射断胡须,难道还射不断塞尔柱人的咽喉?”
坚昆面色涨红,第一个奋臂大吼:“当然能!和他们拼了!”
“对!拼了!”
人群开始骚动起来。
方逸柳越众而前,眼中闪闪发亮:“陛下,臣方逸柳愿为前锋,征讨塞柱儿突厥!”
坚昆和方逸柳都表了态,群臣慷慨激切,纷纷请战。
“陛下圣明!”“我们都听你的!”“和他们拼了!”
“说得好!”我提气大喝,猛然就想拔出黄金弯月刀,这才想起来它已经被我扔在大沙漠中不知何处的风沙里。
也罢,纵然没有黄金弯月刀,我还有我自己。
我顺势拔出坚昆腰间佩刀,挥刀大喝道:“传令!三军缟素为白国服孝,三日内开赴撒马尔罕,对战塞尔柱突厥!”
随着这句话,我奋力扬刀,轰地一声斩断面前白玉阑干,喝道:“此去当斩塞尔柱突厥,有如此物!”
局势果然把我西丹逼到了举国存亡的关头。
生,还是死?在此一战!
康国八年的九月,我率八万大军来到撒马尔罕以北。
此次,除了呼尔纳和太子雪生领兵一万留守,防范东关突袭,我出尽倾国之力和桑贾尔决战。
来自极北高原的长风让广袤无边的草原染上浩荡金黄。风中西丹王旗猎猎狂舞,每一下吹拂都伴随着拨动人心的劲响,活像一声声战鼓擂起。
这风,也许来自东方的青托罗盖大草原,风中是不是有血腥的味道,以及千军万马的厮杀声?
这想法令我握紧了佩刀。
前锋部队方才迈过达尔加姆峰,我遇到了满头大汗的奇阿。葛逻禄首领已经被打得只剩下一半人马,无奈之下节节撤退。而塞尔柱突厥人的大军已经占据了撒马尔罕以南,一步步挤压而来。
尽管奇阿吃了败仗,他能率军拼死抵抗突厥人一个多月绝不容易,我当众表彰了他的忠勇,稳住葛逻禄人的士气。形势仓促,我军只能背靠着达尔加姆峰,在撒马尔罕以北的的卡特万草原扎营。
双方军队犹如巨人的臂膀,在广袤的草原上牢牢对抗。
当我们站在达尔加姆峰的山顶俯视前方,随行的将官都面带骇然之色。
血色长空下,大地染着一层浓重的煞气。突厥人都是清一色的黑色盔甲,在金色大地上犹如覆盖了一片乌云,黑压压延展出去数里。阳光太炽烈,让塞尔柱突厥人的钢刀更加闪闪发亮。
塞尔柱突厥人才征服了花刺子模的阿即思沙,让大马士革锋利无比的弯刀冶炼技术也为己所用,三十万钢刀齐出,声势当真非同小可。我向来信的是天时地利人和之说,对兵革之利并不看在第一。只是,站在山顶看到铺天盖地的雪亮钢刀,那真是难以言喻的刺激。
忍不住想起桑贾尔自吹自擂的那句“三十万钢锋所到,足以斩城成灰”,我狠狠吞了口唾沫。
我甚至怀疑,桑贾尔如此发兵急攻撒马尔罕南翼,莫非想利用达尔加姆峰置我于死地?
自从经过马木合叛变、阿即思被提前逼反削除战斗力两件事,我对桑贾尔其人的用兵谋略不敢有丝毫大意。
一侧方逸柳忽然道:“陛下,桑贾尔把我们逼到卡特万平原交手,一旦交战失败,身后的达尔加姆峰两侧高山险峻,中间山谷十分狭窄,撤退将十分困难。”
这想法与我不谋而合,坚昆等人的面色顿时也变得十分紧张。
我点点头:“是。”
奇阿的脸色变得有些怪异,喃喃道:“桑贾尔真的很厉害啊,突厥人刀利马快,天下罕见。陛下小心……”连军中最骁勇的葛逻禄首领都这么说,众将表情十分复杂。
坚昆不禁握紧弯刀,跨前一步,冷冷道:“奇阿将军,我知道你力抗桑贾尔大军十分辛苦,但这时候说长敌人志气的话,绝不合适!”
奇阿皱眉道:“我是提醒陛下小心。一旦我们战败,退上达尔加姆峰,或者强行突破两峰之间的山谷,一定会撤退缓慢,桑贾尔正好乘机一举击溃。”
坚昆浓眉一立,喝道:“大丈夫死则死耳,如此萎靡,只怕不战而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