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算把这幅作品放在展厅的一号位,顶下那些水墨魔都。我那天去美协就是跟陈主席解释这件事,我说单纯就作品,可能没什么好说的,但这是终身展,这张白纸是对他后半生的解释。陈主席眯着眼睛不置可否,递我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他要我写一个报告,容他细细评估。我明白就算是写了,他也不会看的,缓兵之计。他就是那种领导,每次见我都要跟我打听,过得怎么样,有什么困难需要组织帮忙的。但我们心里都明白,他才不关心这些,那只是他和我打招呼的方式。要是我如实说,我有困难呢,需要组织帮忙呢,他肯定又让我写份报告,给美协评估一下。
那天下午,我们坐在他的办公室抽烟,他依然问我创作是否顺利什么的。没等我回答,他就劝我别画了,来美协工作,这么画下去,又画不过毕加索,为什么不干点更有前途的事情呢?乍一听是对的,我有点沮丧,回过神来我明白这是悖论,哪个行业都有几个大师,标杆性的人物,照这么说什么都别干,写剧本前面有莎士比亚,做音乐上面有贝多芬,就是当个木匠还有鲁班祖师爷呢,而且,面前一张白纸,我为什么要认定下一幅画不如毕加索,我画我的,毕加索又没挡我的道。
当然不能跟领导说这些,把烟抽完我准备离开。陈主席坚持送我,顺便下楼买包烟。那就是还有事找我,可他下电梯时没说,走出美协大院他也没说。在路口等着红绿灯,他跟我打听许佳明,问我是否认识,建议我写一份许佳明的评估报告。他说以前没听说过,更不知道许佳明画过什么,要是画得好,可以给他做个终身展。陈主席见过许佳明,可能还有些不愉快,估计他忘了。我不想提醒他,我说能有画展挺好的,只是他还不到三十,终身展有点早吧。他听完直摇头,低声说:“凶手都抓着了,当然不早了。”
声音太小,马路太吵,我追着他屁股后问抓着什么了。这回是他没听清,趁着变灯大步往前走。过路口就有家便利店,自动门打开时说了声“欢迎光临”,合上门把汽车声关在外面。陈主席问我抽什么烟。我推脱说不用管我。他站在柜台前犹豫不决,想换个牌子抽,每种烟他都瞄两眼,仿佛在回忆它们的味道。我继续问他:“抓到什么了,跟许佳明有关系吗?”
“李静萍啊,那个小姑娘。”他想好抽什么了,告诉售货员,转回身跟我说,“凶手都抓到了,咱们美协再不表态,就太不作为了吧。”
可能这时候他才注意到我表情,他问我,还不知道苏州河里泡着的是谁吗?不用再说了,站在便利店我脑袋嗡的一声只剩空白,就好比用手柄玩超级玛丽正高兴,金币有的是,蘑菇随便吃,下一个烟囱跳进去还有近道可以抄,一切尽在掌握,这时不知从哪儿钻出来的乌龟撞了他一下,完蛋了。
回头想想,超级玛丽的死其实挺残忍的,没有提醒,只有告知,先是屏幕闪几下,玛丽逐渐变虚,然后是几秒钟的电子乐,说不上哀伤,只是咯噔一下知道自己完了,已经被这个完美世界抹掉了。
5
来美协的路上我听过这新闻,当时没在意。那天下午好几个电台都把“打电话抢红包”和“张大夫谈养生”这种节目取消掉,集中报道李静萍自首的事情。我当然不知道跟许佳明有关系。广播说,苏州河凶手是在苏州第一百货落网的。像个蹩脚的绕口令,在苏州河杀人,在苏州市被抓。
第一百货位于苏州最繁华的观前街一带,特色是有条号称亚洲最长的室内步行街,长达五百米。赶上十一周年店庆,整个八月都在打折促销。热闹一直持续到昨天,八月最后一个礼拜六的下午三点,随着一个浑身是血的女孩走进第一百货,一个月的购物狂欢就要结束了。
进来的是李静萍,那个和李贺一起逃亡的女朋友。早几天他们就逃离上海,躲在吴江。那天中午十二点钟她离开酒店,开了快两小时的金杯车,才找着一城市。她不知道这是苏州,只是在市区里绕了一圈,找到一个商场,开进第一百货的地下停车场。下车前她把西瓜刀放在座位上,然后想了想,把气喘匀,将钥匙也留在车里。
李静萍没有受伤,那些是别人的血。从B2层进入电梯,还没到B1就能听见上面的熙熙攘攘。那就是来对地方了,这里肯定有她喜欢的衣服。直到电梯门在一层打开,那些喧嚣不见了。就像有人按了静音键,头几个看见她的人先安静下来,后退让出一条路。然后安静跟病毒似的向里面传染,不到一分钟,整个商场都在半张着嘴看着她。挺有意思,女王登基一般庄严肃穆。管不了那么多,她只想挑件裙子,把这身血衣换下来,又不是不给钱。
那天下午在观前街派出所值班的老郑,也接受了电台的连线采访。后来就是他找的我,他今年五十八岁,五十五岁那年退休过一回,在家闷了两年,后来国家改制,到六十岁退休,年初他又回聘到所里。其实周六警察不休息,大家都来,所谓值班是留个人在所里,其他人去对面的小卖部喝冷饮吹空调,每过一小时再换个人上来,派出所空调已经三天不制冷了。
老郑说他干了快四十年也没碰着过这情况,脑袋都要炸了,房间里五部报警电话同时响起来。但只够接一部,另外四部电话还在响,加上报警人又用气声说话。他只能拣关键问,有伤人吗?没有。有过激行为吗?没有。那你报什么警?他问完想,也许措辞不对,不过意思到了,啥事没有为什么报警?对方沉默几秒,他以为挂了,准备去接别的电话。这时报警人说,因为这姑娘的脸上、衣服上、鞋子上,全都是血。放下电话老郑去窗前对着小卖部挥手,几部电话还在响,所以他也不知道自己用了多大劲儿冲他们喊:“第一百货!”
没人拦她,五百米长的步行街走了快一半儿,才看中一件千鸟格的裙子。她拽出来问多少钱。售货员退后冲她摇头,那她就去试试。进试衣间之前,她还从两个手持警棍的保安身边走过。他们犹犹豫豫,只是盯着她,好像在思考要用什么理由去放倒她。
染血的衣服被她脱下来,扔进垃圾桶。换上新裙子前她注意到上面还吊着价签,五百六,她倒抽一口气,这辈子都没穿过这么贵的裙子。她对镜子左转右转,把每个角度都看一遍,要是脸上没血就好了。她提醒自己走之前要记得洗把脸,要干干净净的。她对镜子笑笑,推开门。守在两侧的警察扑倒了她。
老郑没去第一百货,也没守在所里值班,那些铃声快要把他逼疯了,他去小卖部喝瓶汽水。老板打趣说刚才一哄而散,谁也没结账。老郑瞪着眼睛说,我这个也记着,让年轻人结。再回到所里电话不响了,他知道他们把她抓到了。
见到李静萍是十分钟后,可能是新裙子的缘故,老郑没觉得她有电话里说得那么吓人。小警察把两个塑料袋递给他,头一袋装着衣服,他闻了一下就知道是人血,血迹未干,没准还活着。第二袋是从她身上搜出来的,几百块钱和一张苏南大酒店的502房卡。老郑起身问大家苏南大酒店在哪儿,没人吭声。他让小警察查查,转身望着李静萍问:“人在哪儿?”
问得挺干脆,只是答非所问,她说她是来自首的,只是想干净点来,才去了商场,她怕坐了牢就再没新衣服穿了。老郑连说几声好,也没明确表态算不算自首。他不关心这些,人命关天,还得问一遍:“人在哪儿?”
跟没听懂似的,李静萍没说话,四处看看,反过来问他:“我在哪儿?”
老郑心里急,但时间再紧也不差这点儿,索性陪她讲两句废话。他说派出所。她又问哪儿的派出所。观前街派出所。之后她问出最后一个问题:“哪个城市的派出所?”
是在挑衅吗?面前这个姑娘能是变态杀手?干几十年没被人这么问过,怪事都让他今天赶上了。小警察过来汇报,苏南大酒店不在苏州,在吴江,六十公里外。他让小警察通知吴江警方去那里看看,刚说出口,又让他们等下再打。他先出去抽支烟,好好想想。
其实也想不出什么,对面小卖部的老板笑眯眯地打听是什么案子。他装沉思没听见。掐掉烟回来脑袋还是空的,他盯了女孩半分钟,一板一眼地回答她最后一次,苏州,苏州观前街派出所。她听完直摇头,想站起来发现自己被链在椅子上,重新坐好后她说:“你们管不了,放我回上海。”
到底怎么了,这里是苏州观前街派出所,刚来个吴江,又冒出个上海?他跟小警察说,一个不落下,全通知到,让吴江那边去苏南大酒店502房间看看,告诉上海,他们抓到一个女逃犯。说完,老郑才想起来问她名字,李静萍,他让小警察马上去办,被上海通缉的李静萍要找他们自首。
可是上海警察也不知道李静萍是谁,他们最近在查找的叫李贺,而且不是女孩,是个小伙子。吴江警方半小时后打电话过来说,有个男的死在502房间,身中五刀,死亡时间在中午前后,在钱包里找到身份证,名字为许佳明。老郑通知上海警方,你们的李静萍刚刚谋杀在吴江苏南大酒店的许佳明,现在要到你们那里自首。上海回复不可能,许佳明早就死在苏州河了。
他听说过这个案子,把酒瓶和锤子丢到河里沉尸,但怎么从苏州河扯到自己身上的?他快疯了,下楼到对面连喝两瓶汽水。看他脸色,老板这次没敢多打听。放下空瓶老郑问多少钱。老板推辞回头算。老郑掏出一百拍桌上,又开一瓶说,把年轻人的都算上。他大概明白了,进来坐下,把汽水推到李静萍面前说,许佳明是你和李贺在上海杀的,苏南大酒店今天死的那个是李贺,也是你杀的。
虽然不是问话,但他在观察她的表情,等一个答案。他猜对了,李静萍的表情是默许。老郑把证物袋装好,让小警察给李静萍安排个地方,晚点交给上海或是吴江,反正跟他苏州观前街派出所一点关系都没有。他抬手看看表,快六点了,再打两通电话,差不多该收了,这一天过的。但不管怎么说,也比退休在家盼孙子、在花园看麻将有意思。
都到家门口了,他想起一事,要老伴儿别等他,出门打车去了第一百货。从吴江过来,浑身是血,总不至于是坐大巴车来的,哪怕打车过来也早有人报警了。还好留意过新闻,他直接下地库,弯腰检查每一辆汽车。白色金杯,上海牌照,在地下绕了一圈螺旋楼层,他在B2层找到了。
从前窗就能看到里面的钥匙,这让他确定无疑。她是要自首,老郑想,车都不要了,换身衣服就报警。吴江那边说李贺是被捅死的,房间没凶器,他认定刀就在这车里。手机没带,要么明天带人来,要么原封不动留给上海。他站车前抽了一支烟,依然没能压下他的好奇心。去电动车位卸了根车条,插进窗缝拨车锁。保安听到动静,拿着手电筒往这边跑。老郑头也不抬地说警察办案。证件还在家里,不管了。保安越跑越近,用手电筒晃着他的脸。老郑左手一提,车锁打开了。
用不着再理会保安,不需要给他看什么警察证。拉开车门的一刹那,老郑就明白,这事没完,他的工作才刚刚开始。车里还有两个人,而且这么热的天儿,这么腥的味儿,里面的两个人起码死了一个礼拜。
6
许佳明的葬礼我没赶上,警察做完尸检,留下DNA样本,急匆匆地就把尸体拉到杨行烧掉了。之后两个月我都没出门,零零散散写了几万字。我也不知道这算什么,传记,画评,还是悼文?有天夜里写到动情时,找出《思旧赋》,向秀悼念嵇康的文章。我古文不好,尤其是魏晋辞赋,一句话七个字,之乎者也占上四个。大声读几遍也能明白个大概,有一句挺好的,‘托运遇于领会兮,寄余命于寸阴’。我翻译不出来,反正意思就是,朋友有聚有散,你不在的日子,我用余命寸阴想着你。
倘若当传记写,第一句话应该是,许佳明,吉林长春人,生于一九八四。不是乔治·奥威尔的书,还是有不少一九八四的孩子。许佳明的家境不算太好,准确点说是乱七八糟。父亲是植物人,母亲是精神病,继父是杀人犯,继母是被杀的那个,还是妓女。所幸许佳明逃离了那里,十九岁考上了清华,毕业那年忽然想画画。于是报了个培训班,上了三个月的基础课。我知道那种班,比艺考培训还要浅薄,从三原色讲起,黄蓝配绿,红蓝配紫,三个合一起是黑。学员大都是家庭主妇,送完孩子做家务,做完家务过来提高生活情趣。学不到什么东西,但许佳明觉得够了,就好比要当作家,识字就行。
二十三岁开始作画其实挺晚的,基本上来不及。虽然高更三十六岁还在巴黎银行帮人炒股票,梵高也是跑英国当了几年老师才拿起画笔。但二百年前地球上也才十几亿人,想当画家的更是少之又少,而且他们之前有底子,只是这时才下决心当画家而已。还好许佳明够聪明,他早期的画像写打油诗一样简单,两三天就出一幅。那时候他不值钱,没人要,完成了就扔在一边不管不问。等到手头紧就托朋友带上朋友去他家挑,好几十幅摊在地上,得跳房子似的蹦着挑,给够房租就拿走。我也带朋友去过一次,可能是他们没看上,踩着空地走一圈,说几句恭维话,也没在哪张画上多看两眼。但既然进门也不好意思空手出去,就当是扶贫,扔一万块钱装满一箱子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