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感觉不好,看他们这么干,好像快打烊的超市,一帮大妈围着打折处理的青菜,五毛一斤还得掰掉菜帮子再上秤。画又不会烂掉打蔫,我说我买,哪天“许佳明”这仨字值钱了,再让你收回去。话是这么说,我也没买,我那时并不看好他,画工一般,色彩也不怎么出挑,最重要的是,他的画没表达,最多算陈词滥调,放美院都是不及格的临摹作品。我宁可借他一万块,也不会带走一幅画,我不认为他能有出息。
这是问题所在,想当画家是一回事,可画出什么又是另一回事。这世界已经有太多的无聊道理,不需要我们再用作品来诠释。可能缺少真诚,没诚意的作品就像一场寒暄拜访,礼数周到,尽善尽美,但你只想快点结束。直到《繁殖》才改变我对他的看法。老实说第一眼还是没看上,一千块钱被某个打算装修婚房的男人买走了。但我后来老想起那幅画,里面的场景挥之不去。我也是画家,我明白一幅画不管好坏,若是让人忘不了,就一定成功了。还有,我不得不承认,许佳明这个新来的,已经甩我几条街了。
《繁殖》讲的是欲望,许佳明画了个植物园,里面种了黄瓜、西瓜、香蕉和西红柿什么的。他说植物种类的选择是有寓意的,也许不重要,我只是喜欢那幅画。算拟人画法,植物有表情有眼睛,却充满莫名的淫欲与克制,还在枝头上的水果和蔬菜像是被下坠的欲望煎熬,紧紧抱住枝头不敢下去,而那些已经瓜熟蒂落的、没能克制住的香蕉、黄瓜等等,早就缠绕在一起,等待腐烂。
第三次和许佳明喝星巴克时,我还后悔当初没买下这幅画。买这幅画的人装修结婚,他只是要在饭厅挂点儿什么下饭的东西,以为花一千块钱买了个升级版的水果篮,娇艳欲滴,那种九十年代摄影图片。总有一天他和他老婆会发现,植物园里的水果不饱满不新鲜,对着《繁殖》用餐反而倒胃口,那时这幅画也就毁掉了。我讲了那么多,许佳明倒是无所谓。这是个新问题,画画是为了什么,无论有多少原因,肯定有一个是为了传世。而他觉得,画画是由于他想画,主要是每画出一幅,缠绕他脑海里的画面就抽掉一幅。他说能卖钱当然更好,换不来什么,起码也能少一个噩梦。
可总还要生存,有两年许佳明活不下去了,跑到山东青州去画赝品。青州是明清赝品的圣地,许佳明仿四王吴恽,照着图片把水墨画誊到卷轴上,再由画商用茶水蒸黄做旧。这无可厚非,张大千早年也是靠画赝品为生,到现在出自他手的赝品比真品还要贵。再举个例子,被誉为“天下第一行书”的《兰亭集序》,自唐以后就失传了,正是那些大致相似却各有不同的赝品,将王羲之推崇到书圣的位置。可许佳明是画油画的,拿过画笔的人都明白,国画和油画之间差别比小说和音乐还要大。用这个糊口,还不如改用短信诈骗来得干脆。
不得不佩服许佳明的才气,那两年他画了一百多幅,除了最初的临摹,大部分没有原作,都是揣摩四王的特点重新创作,落上他们的名号,再起个古意的画名散落全国。许佳明死后第二年,我在南昌的滕王阁看见一幅王时敏的画作,构图简约,浑厚清逸,怎么看都没问题。可这确实是假的,只有许佳明才画得出这么难辨雌雄的赝品。那幅画叫《黄海烟客图》,烟客是王时敏的名号,黄海为黄山云海。明清两代画山水多以黄山为师,偏偏王时敏没到过黄山,以至于他儿子王摅在黄山登顶的时候曾感慨,我父画作最殊绝,惜未到此寻仙踪。
他在青州干了快两年,比任何学校都有用,离开山东他跟猛虎下山似的连续出作品。拍卖最贵的是《贪婪》,一幅鬼魅之作。那幅画立意很有趣,他想把许多美好的事物集合起来。确切地说他画了一个女体,把他认为最美的部分画到一起,比如在头像他杂糅了几个女明星,赵薇的眼睛,章子怡的嘴巴,巩俐的鼻子等。我忘了她们与五官的对应关系,总之他笔下的女人轻咬嘴唇极尽妩媚之态。脖颈之下才是他要说的,他画了苍井空的左胸和松岛枫的右胸,一大一小,仿佛一场隆胸事故。再往下他画的是林志玲左腿,而右腿,画龙点睛一般,他画的是蔡依林的。
我只说卖得贵,我没说我有多喜欢。许佳明说的真好,完成一幅画就是摆脱一个噩梦。后来这场噩梦卖了十三万,那一年青年画家里的最高价,大家聚会的时候没办法跳过许佳明。我怀疑一个撸点多么诡异的人,才会把这幅画高价买回家,挂在床头樯橹灰飞烟灭。它讲述什么道理呢,迅雷留种三天三夜方才顿悟,人生不能太贪婪,你不能既要苍井空又要松岛枫?这也是陈词滥调,没一点真诚,冠以艺术的鸡汤。可是许佳明敢弄这些,又是林志玲,又是蔡依林,许佳明就像个坐在枝头的浑小子,把自己弄成一个毒瘤,让爷爷辈儿的画家避之不及,至少我没勇气这么干。
虽然不喜欢,然而有争议的时候我还是站在他这边。这是创作态度的问题,不单是绘画,全艺术领域,包括文学及音乐,几乎都在一个保守的氛围里止步不前。似乎我们的艺术家一直逃避身处的时代,老是弄点过去的东西,名正言顺地说这是时间沉淀的产物。简单点说,画卓别林是正确的,画刘德华就是垃圾。这没有逻辑,我并不是说我们要跟随流行,而是它在那里,就算不追也没必要绕着走。既然是当代大师,就不该只描绘“文革”、九十年代或是童年记忆。这是我们自己的时代,我们需要的是今天的作品,我们需要那些敏锐活络的艺术家。安迪·沃霍尔弄《可乐樽》那阵子也一样,被保守派攻击,拿可乐罐做艺术算什么东西?他为此反击道,穷人喝可乐,总统也喝可乐,我们为什么就不行?
许佳明那段时间好多了,卖画也赚了一些钱。我和他计划开家画廊,代理自己的和朋友的画,再也不用给那些画廊经济装孙子。地方还没选好,他就把钱花光了。画廊还是要开,没有他股份。他把代理权给我,可他不会听从于我,反而从我这儿借了几次钱。他自信总有一天他的画会卖上大价钱,他说万一卖不出去,花我几十万也不至于让我饿死。画廊每月都要开销,之所以继续赔下去,不是因为对我的或其他朋友的画抱有希望,我只对许佳明有信心,他是有大师相的人。
没了后顾之忧,他越来越自我,有时候根本不明白他在干什么。有一阵画的是林宝儿,他的前妻,耶稣似的张张有她,林宝儿在海滩,林宝儿在山顶,即使是云层之上,林宝儿依然在那里;后来是画肿瘤,挺好的一片芳草地,偏偏有个硕大的肿瘤肺落在草丛里;再后来更夸张,他迷上了病毒,从HIV到黑死病毒,反正除了电脑病毒,他一个没落下。他跟我解释就像是女人,越致命的病毒,DNA的结构与色彩就越完美。
他那时刚跟林宝儿离婚,估计还没从打击中走出来。有一段时间他去了林宝儿的老家,在她家附近租间房子住下来,把她读过的学校,走过的街道,哭泣过的广场,依次画下来,做成《空城》系列。十几幅画里都没有人像,林宝儿离婚后还住在北京,他一个人在那儿把洛阳画成了一座空城。
《空城》以后他忽然不画了,足球有进球荒,画家也一样。我怕他再停下去可能会废掉,就像长期不进球的前锋无奈退役。我打电话问他怎么样,不然就来上海,我陪你把失恋期挺过去,你是画家,最终还是要拿起画笔。电话里他不置可否,隔天快递一幅自画像给我,憔悴消瘦,双目无光。他让我仔细看,他已然如此,别再催他了。将画裱好我笑了,不是他终于又画了,而是我终于确定,他是有情怀的。PS时代了,他还要自拍一般把自己画下来,向我证明他过得不好。他信这个,虔诚到不敢在画里作假,他相信画笔会比相机更可靠。
可似乎他永远没法走出失恋,他最后两幅画还是林宝儿,头一幅是自画像,许佳明的背影对着镜子,而镜子里的是一脸冷漠的林宝儿。第二幅叫《你在哪》,那是我最喜欢的作品,在那里许佳明勾画了轰炸过后的世界末日,地上趴着上百具无头尸体,死者的五官都零散地漂浮在半空中,画中心是一个男孩站在废墟上,在这些鼻子、嘴和眼之间慌张寻找。
我知道他在找林宝儿,在他心中碎掉的那张脸。这幅画他生前没勇气寄出去,他死后一年多我在遗物里翻出来,送给林宝儿。回到北京她把《你在哪》挂客厅里,电视上方,弄得好一段时间什么节目也看不下去,总是走神盯着这幅画。许佳明死后的一年多,林宝儿忽然给我打电话,说她找到了。那次是早上五点,我揉揉眼睛,强打精神问她是不是又一夜没睡。她停顿一下,看样子没憋住,失声痛哭起来,一抽一抽地说:“他画了,他真的画了,他真的在上百双眼、上百只鼻子和嘴里,在那面天空里,画了我的鼻子、我的嘴巴、我的眼睛。”
许佳明,这是我恨你的地方,我四岁拿起画笔,十三岁决心当画家,满打满算也画了二十多年,我以为艺术就像爬楼梯,要一步一步来,就算有人快,坐电梯上去,我也不嫉妒,哪怕是坐火箭往上蹿,那是你本事。可是我恨你的是,你根本无迹可寻,有时那么好,有时又那么差,好像不受地心牵引,失重一般随意飘荡;我恨你为什么跟我选同一行,让我李小天显得如此愚蠢笨拙;但这些都不算,我最最恨你的是,你刚刚有梦想,刚刚要为此艰难前行,就那么不负责任地死在了苏州河。
7
李静萍八月底归案,到第二年春天才挺着肚子上了法庭。这是双方较力的结果,一开始她的律师并没有宣布被告已怀孕,而是在各种取证上找麻烦拖时间,他想赚同情分,肚子越大越好,要是能拖到把孩子生出来,官司没打就赢了一半。直到李静萍的肚子开始显形,检方着急起来,再不开庭,就真的要在被告席上一边喂奶,一边接受审判了。
开庭那天我去了,许佳明没家人,是这个世界上没人疼的孩子,我作为唯一的家属在下面旁听。四个受害人,四场命案,一场漫长的审判。头一天是许佳明,所谓第一受害人。李静萍交代出事那天是周六,约好了下班后和李贺一起吃夜宵。他们没同居,偶尔周末会过夜。晚上十一点她抽空给李贺打电话,说洗脚的客人要加钟,要他再等等。李贺在那边没说话,她以为他不高兴,安慰他起码可以多赚二十五块钱。见李贺还不说话,她分析这二十五块钱都能干点啥,比如可以加一盘菜,买条好围巾,或是,她也想不出来了,反正这就是二十五块钱,再说老板也不会让她走。这时李贺说话了,他要她收拾一下,现在就过来接她。语气坚定得没法拒绝,她只能求他别把车停在正门,让老板看见,她会去和客人商量,从后门溜出去。
足疗店老板也证实了这些口供,后门没摄像头,狭窄的弄堂堆满了临街门市的垃圾。监控录像里能看到金杯车从路口进去,十分钟后从下一个口出来,虽然找不到李静萍上车的画面,但基本断定李贺是来接她的。
李静萍说她是十一点二十上的车,刚坐进副驾位她就闻到一阵血腥,回头看到了趴在车厢里的许佳明。她描述了那一刻的慌张,说到李贺,起初撒谎说是开车撞死了人,小转的时候这个人从路口冲出来,他一个刹车没停住。她长舒一口气,劝他去自首,现在就去医院,警察也不会怀疑他肇事逃逸。这些经不住盘问,他终于跟她承认不是车祸,是自己失手杀了他。她惊到了,冷静过后问他为什么杀人。李贺没说话。她接着问现在怎么办。李贺也没说话,沿着外环辅路边走边看。李静萍把车窗摇开透透气,可能这时她开始害怕了,倒不是因为有死人,或者是她跟这事有什么干系,她怕的是旁边这个在一起快两年的男人,她好像根本不认识。
车停到路边,李贺去看看有没有抛尸的地方,他让李静萍把死者的钱包、手机翻出来,别让警察知道死的是谁。李静萍重复他的话,问他死的是谁。李贺说不知道。不认识为什么要杀他?李贺摇上车窗,拔下车钥匙。她问你要把我反锁在车里吗。李贺点点头,告诉她,我不认识他,没理由杀他,所以警察永远查不到我头上。
后来的事情在监控录像里都能看到,金杯车沿着外环走走停停,每一次李贺都是将李静萍和尸体反锁在车厢后排。没地方埋尸,李贺想去郊区看看,可是那边的路不熟,而且他不确定,比如从市区进松江,会不会有关卡检查车辆。李静萍从尸体上翻出身份证,告诉他这个人叫许佳明,东北人,钱包里还有七百多块钱,没有公交卡。她特意强调这样的细节,要么是有车,今天没开,要么是他不住在上海,来这边旅行办事的。
“这能证明什么呢?”李贺开着车问。
“就是说,如果我们能让尸体消失,警察就永远查不出许佳明死了。”
别说是李贺了,就连她自己,这一夜也开始陌生起来。她弯下腰,把尸体翻一下,拾起锤子擦掉上面的血。她问他开车为什么还带锤子,是怎么惹着你了,还让你弄死他?李贺解释没想杀他,他只是敲了两下,那个人不经打,就死了。没正经回答她一件事,她把手伸到窗外迎着晚风,不想再和他说话。
“肯定能处理好,”他一个人自说自话,“把今晚挺过去,明天该怎么过还怎么过,年底咱俩还是见父母,我去你家提亲,什么都不会变,我们一样要结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