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和许佳明第五次星巴克的时候,他忽然跟我谈起梦想。他说,李小天,咱不玩了,收收心,好好干几件牛逼事,画几幅牛逼画,挺多惊天动地的大事等着咱们去干呢。他说这个让我一惊,以前他不聊梦想,难得认真一回,觉得快三十了,人生要靠谱,不能老拿才华抄近道,想成大事还是得用心加勤奋,他得清楚自己这辈子到底想要什么,知道往哪儿走。他那天讲了不少,一瞬间我感觉,我们不是在星巴克外面的遮阳伞下喝咖啡,而是在喧嚣的海港送他起航。但都不是我现在要说的,我要说的是,许佳明前半生不着调,到处浪费才华,等真正明白自己不能再这样,第一次树立梦想的四个小时后,许佳明死在了苏州河。
2
我没开玩笑,我也很难过。命运就像个无耻恶童,又一次拿我们的生命去做恶作剧。回头想想是许佳明约的我,他说他来上海,问我出来坐坐。我当时不是很想见他,他过得不好,和林宝儿刚离婚,小半年没画出什么像样的东西,也许手头也没几个钱。我不愿意花一下午的时间陪他吃饭,听他诉苦,再借点钱祝他一路顺风。我握着电话说我在外地。他问我在哪儿。我一时说不上来,哪个城市都有画家,随便一个电话就能打听清楚。得远一点,我想了想说,我在埃塞俄比亚。
我也不知道哪冒出来的地名,这让他沉默好一阵儿,跟我确认,我刚才说的是外地,外地可不是埃塞俄比亚的意思。我说对,但我就是在非洲。他问我在那儿都吃什么。我说吃英吉拉,有点像发酸的比萨,不过没有肉,看起来是素鸡一类的替代品,毕竟这里是非洲。他停了几秒,我以为他相信了,我告诉他,等我回来,你要是还在上海,我给你打电话。
“好。”他说,“但是,我现在打的就是你家座机。”
于是我们那天约在星巴克,刚下过一场雨,我和他坐外边。两片白云把太阳夹出一条缝,夏日的凉风仿佛是从黄浦江面吹过来,还掺杂一丝尘土的味道。良辰美景,却要直面这样的尴尬。我先找话说,我说家里就不该装子母机,接起像大哥大的那种,走两圈自己都忘了这不是手机。
许佳明不说话,看样子还有气。我换着说虽然没去过东非,但还真吃过一家埃俄餐厅,味道还好,只是装修令人难受,他们把非洲的摄影作品全贴在墙上,几十张照片全都是孩子,吃不上饭的那种孩子,我把经理叫过来,问他什么情况,他跟我解释,之所以贴这些照片,是因为想提醒我们,还有人在挨饿,之所以菜品贵,是因为餐厅会拿出我们消费的百分之十,来捐给这些孩子们,也就是说我花五百块,餐厅就捐五十。
“然后我就不舒服了,为什么我不能少吃一口,直接捐五百?”
我以为他会打断我,往下讲也没意思。我进店买两杯咖啡,出来的时候许佳明好多了,似笑非笑地看着我。我递给他一杯咖啡,喝过一口他问我有没有想过,超级玛丽应该干什么。我让他重复一遍。没错,是超级玛丽,小霸王年代的横版游戏,过去翻译的错误,应该叫超级马里奥兄弟,能蹦能顶,还可以踩怪兽。见他问得认真,我想了想说,我不知道,我记得他喜欢顶金币和吃蘑菇。
“你要说什么?”
“我要说,我也是这个夏天才想明白,”他说,“超级玛丽应该干的是,从库巴手里救出碧琪公主。”
什么意思,我问他谁是碧琪公主,Bicth吗。他说不是,是Peach。我问他,是因为长得太Peach,所以成了Bicth吗。他等了一会儿,希望我认真,他说碧琪是蘑菇王国的公主,他们有个死对头叫库巴,绑架了公主,超级玛丽去救她,可是路上的金币和蘑菇实在太多了,到死他都不记得自己应该干什么。
我打断他:“许佳明,你想要说什么?”
许佳明停下来,说了最初的那番话,他说:“李小天,咱不玩了,收收心,好好干几件牛逼事,画几幅牛逼画,挺多惊天动地的大事等着咱们去干呢。顶金币和吃蘑菇是很好,可那不是我们应该干的,梦想是插在库巴城堡的那面旗,咱俩别闹了,把金币、蘑菇戒了吧,专心点往前走,能走多远走多远,万一哪天走得早,没能拔下那面旗,咱也要死得离库巴城堡近一点儿。”
好吧,就让我把画面定格在这里吧,许佳明半张着嘴,满含热泪望着我的那一刻。关于许佳明的一切,就从这里讲起。他死后快两年我都绕不过去,好像我当时看见了,我看见许佳明在谈论梦想时眼里泛出的光芒,我看见一个更纯粹的他正在摆脱欲望之身,朝梦想艰难前行,我似乎都能看见他离库巴城堡到底有多远。真是的,我看见了那么多,就是没看见他会在几个小时后死在苏州河。
我们第五次星巴克是在星巴克的仙霞路店,这两年我经常过来,每回都点两杯咖啡,坐在遮阳伞下,想一想死去的他和活着的我。绕过悲伤和遗憾,我其实还欣慰,命运最终给他留了四个多小时,梦想过后的许佳明还有两百多分钟的时间往梦想出发。可能是我太矫情了,不过我真的好奇,这几个小时他都干了些什么?换个方式想,要是许佳明预知自己活不过那天,他还会不会做出人生最重要的这个决定,会不会去想,超级玛丽应该干什么,他应该干什么?临终忏悔不算,我是说,真正去为梦想做点事,往前走几步,离库巴城堡近一点,哪怕去买些画布和画笔,哪怕连展开的时间都没有。
3
许佳明是被人杀死的,凶器是一把锤子。我后来找人托关系见到过这凶器。警察把它跟尸体一起从苏州河里捞出来。最普通的那种锤子,一边是平头,另一边是带尖的锥子,随便哪个五金店都能买到。
找到我的警察姓郑,在苏州干了快四十年。本来是上海的案子,跟他没关系,因缘巧合把他牵扯进来。他拿着头骨的X片跟我数,许佳明总共被凿了八下,前两下是平头,那时就已经断气了,再换锥子那面凿六下,是要确认他已经死了。听起来好一些,但我怀疑他在安慰我,让我觉得许佳明死得没那么痛苦。把片子对灯看,最多能数出有几个洞,根本看不出来是哪个洞将他一击致命。老郑跟我说,他也是从法医那了解到的,结合尸检报告,看血管的爆裂程度,流血最多的那两个是致命伤,平头的凿痕。至于后面的几下,虽然更尖更深,头骨的裂纹更大,可是没能喷出多少血,因为那时他已经死了,血流干了。
凶手是两个孩子,男女朋友。男的叫李贺,到十月才满二十一岁,据说上半年刚攒够钱,买了一台二手金杯,在虬江路趴活儿拉家具。他女朋友也姓李,叫李静萍,比他还小三岁,在仙霞路给人按脚足疗。这让我想不明白,这些孩子为什么年纪轻轻就挤到上海来吃苦,要么开车,要么按摩,难道会比在老家种地、打牌更幸福?
那个叫李静萍的姑娘我见过,年初开庭的时候,被告律师拿出平头锥头、死前死后这些证据,来证明他的当事人并不是故意谋杀。没人听他的,被告没钱请律师,来的是法庭指定的律师,被检察长抗议后,连过失杀人这个辩护观点都没讲出来,就回到座位上装模作样地看卷宗了。
但还是能还原些真相。尸检报告表明,死亡时间是晚上十点半。起初他们没打算沉河,把尸体拽上金杯,满大街转悠。每个路口都有监控,连在一起仿佛一部小成本的公路片,可以看到汽车在夜上海走走停停。有几处地方男孩下过车,那里没有路灯,没什么行人,李贺想看看周围有没有能埋尸的地方。当然没有,这里是上海,六千平方公里的地界住着两千四百万人口,将近五千万只眼睛,不可能容他们一锹一锹地挖出一个坑。然而上海有两条河,就算黄浦江人多灯亮,可还有一条苏州河。大概一点钟他们进入普陀区,把车停在一家便利店的门口,李贺进去要了两个大袋子和几捆塑料封带。店主不会平白无故给你什么,总要买点东西,再编个理由跟他讨。李贺却在超市买了一件最不靠谱的东西,两分钟后他把一大箱啤酒抱上了金杯车。
两个孩子可能吓傻了,借着月光开进苏州岸边的树林里,守着尸体喝光了一箱啤酒。有那么一阵儿酒劲儿上来,他们俩都想放弃了,听天由命,靠在座椅上睡着了。直到凌晨五点钟,天蒙蒙亮,李静萍被日出前的寒气冻醒。两个人哆哆嗦嗦地把尸体装进袋子里,将酒瓶归拢成堆,连同那把铁锤一起,扔进了苏州河。
他们太年轻了,两个人年纪加起来还不到四十岁。除了杀人,他们还在不断地犯错误,首先他们连锤子的木把都没卸,重力浮力合起来没有变沉多少,再就是他们应该把酒瓶灌满水再放进去,二十多个空瓶子几乎没有一个吃水下沉的,全成了微信里的漂流瓶。然而最愚蠢的是,他们从超市借来裹尸的袋子,是运送面粉的防潮袋。防潮防水,以至于第二天早上八点半,至少有一百万赶着上班的上海人,看到了河面上的许佳明。
4
案子不难查,拿着酒瓶在附近便利店走一圈,问问在谁家买的,再调出门口的监控,就可以锁定金杯车。尸体捞上来的第三天,李贺被全市通缉,虬江路他是再也没去过,警察在那里打听了一圈儿,没问出还有个姑娘。从头到尾李静萍没从车上下来过,所有的监控也没看出来车里还有个活人。两人没结婚,那些趴活儿的老司机也是一问三不知,后来李静萍满身是血地来派出所自首时,警察还以为她只是个受害报警的小姑娘。
那几天上海贴满了李贺的通缉令,小区大门贴着,公交站贴着,连电梯里也不放过。本来不该在这儿,估计是小区孩子闹着玩,从公示板上揭下来,撕成两半贴在电梯的两扇门里。我有天回家按下21层,看着上面的电子数字,这时电梯门缓缓合上,一分为二的照片开始合二为一。还不是旅游自拍照,用的是李贺身份证照片,眼睛直勾勾地瞪着镜头,就好像他知道有一天会这样,他要冷冰冰地回瞪全上海。
似乎是反锁在一场噩梦逃出不来,我一时在电梯里很不舒服。回头想想也许感慨更多,我那时不知道与许佳明有关,我只知道这小子杀了个人,沉尸苏州河,可能就藏在楼道里,伺机再杀一个抢钱逃命。我完全想不到,电梯门合起来的这张脸会和许佳明的脸重合在一起。警察没说,报纸也没提过,要么就是我错过了,至少没人揪着耳朵告诉我,他死了,李小天,你唯一的朋友许佳明,已经死了。
我一直以为他在营救水蜜桃公主的路上,我还在等他的消息,明年后年,哪怕十年二十年,他若能成器也不算晚。直到八月底我去美协,才得知这件事。
我挺悲观的,过去十年我一直跟美协走得很近,我怕哪天画不出来,起码能凭着脸熟在美协混碗饭吃。创作这种事说不清,从无到有,没准某个早上醒来,我对着画布盯一天,不知道对一张白纸还能干点啥,那么我的绘画生涯也该结束了。绘画、作曲,连同写作,都是一度创作,相对的是二度。歌手嗓子坏了,大不了跑调破音,演员得个面瘫什么的,不过是演得假点儿,故事还能看。可我们不行,我们没乐谱没剧本,若不下笔,什么都没有。画家没作品就是个废物,江郎才尽的时候没勇气自杀,还是得留条后路。许佳明也明白这道理,可是他太骄傲了,他才不会去美协吃老本儿。有一回他向我显摆花两年时间考下来的A3驾照,他说哪天不行了,他就找个小点的城市,绕着圈开公交车。
我在美协没什么事,也用不着上班,主要是负责一些已故画家的后事。美协这点儿还不错,要是哪位画家无儿无女,老无所依,名气也没大到令媒体疯炒关注,美协会帮他料理后事。除了一场葬礼,更重要的是策展,将生前作品做成一个终身展吸引藏家。我那个夏天都在筹备一位去世的前辈,七十三岁死于煤气中毒。说实在的,我并不认为他画得有多好,当然也不算太坏,只是找了条很聪明的路,用水墨写意的笔法画都市、画上海,高楼大厦都被他画出黄山迎客松的味道。当年的评论家很兴奋,总是能从里面读出新东西,解读传统与现代的文化碰撞。没这么多内涵,无非是有条近道被他发现了。他也明白这些,五十岁以后想画点新鲜的、安身立命的好东西。可是他过去也在画新鲜的啊,还能画什么呢,倒退五百年去玩花鸟鱼虫吗?跟我们担心的一样,那之后他什么都画不出来了。可悲的是他还有情怀,他爱这行,画不出来也要把画布展开,每天盯十几个小时在那等。可灵感不是公交车,等了二十年也不见下一班。前几年来美协,他还逢人就解释,说一直没作品是要出大画,就这一两年了。到后来开会他都不说了,低着头听大家发言。
可还是没来得及出大画,就死于煤气中毒。警察说是意外事故,不排除自杀的可能。办完丧事我去他家整理遗作,那张画布还在画室摆着,时间太久了,都有些氧化的微黄。奇怪的是这张白布还有落款,一行小字写着——1991.7—2012.4,失败。失败是作品的名字,如果还能算作品的话。站在画前我有些伤感,以前他老说,能出来,就这一两年了。推迟到现在,原来是下不了打开煤气阀的决心,《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