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滚!”他抿着嘴看天花板,好让眼泪别掉下来,“你到最后名字也没告诉我,你算好了这一天,你知道我会死皮赖脸地缠着你。”
“其实你比我合适,比我忘得快。有一段时间,‘许佳明’这三个字都是我的紧箍咒。”
“该!”
说完这句,他就在房间里转磨磨,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好像要找点什么东西摔,刚才在浴室不是已经摔过肥皂了吗?有一阵儿,她感觉之前的房间不是茹丫砸的,许佳明完全干得出来,他有可能在撒谎。她喊住他,说一起那么久,还没喝过酒呢。他停住看她,仿佛醒来似的笑着说他戒酒了,他上次喝醉的时候躺在马路上摘隐形眼镜,明明早丢了,他还是抠呀抠,把眼珠子都抠出来了。
“我左眼是假的,不信你看看?”
是假的,他说的是假话,仅仅是因为好玩,想逗她笑,尽量挽留她。她后退一步,跟他讲明白:“许佳明,真的分了,你可以使劲骂我了。”
“我骂你妈逼!”
她笑笑:“骂得好,继续!”
许佳明左右看看,躲闪她,眨着眼睛让泪珠均匀点,不至于掉下来。他低声说:“我是清华毕业的。”
“这跟我们分开有什么关系?”
“我的意思是我之前不着调,以为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可以去找份好工作,赚大钱来养你,给你买LV、爱马仕、兰博基尼。我会变好的,我也可以天天去健身房,和那些肌肉Gay男们混在一起。你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能成为比现在好一百倍的许佳明。你现在就告诉我,许佳明,你有戏。行吗?”
“别说了。”
他坐下来,靠在墙角抓抓头发,点着头说:“不好意思,我刚才傻逼了,都不是我了,你忘了吧。”
他打开外面的灯,去阳台上看书。这让她反而更不安,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定要分,可又那么舍不得。半小时后她过去抢他的书,让他说说话,随便说点什么,她还没走呢,还得赖着他一夜呢。
他把书拿回来,说:“我现在很虚弱,想的说的,都挺傻逼的。别让我说了。”
“你别那么想,我不是甩你。”
“谢谢,就五十页了,你让我看完吧。”
她回房间躺床上看他背影,一只壁虎在墙壁上趴活儿似的一会儿抓一只蚊子,吃多少才叫饱啊?趴活儿?许佳明已经把她的思维逻辑改变了。要是许佳明会怎么说呢?一定特好玩,可能会拿壁虎尾巴说事儿,比如刚吃饱,尾巴被人叼走,又饿了。唉,不好玩。
将近夜里,许佳明回来了,无视她一直在望着自己。洗漱上床从后面抱住她。她说讲剧情吧,讲我们认识那天电影院在放什么,什么也不说,我太难受了。他抱得更紧些,想了想说是一部法国片,海滨城市,好像是马赛吧,一个男孩先到一步,等他女友来这儿跟他会合。左等右等女朋友不出现,那年头没电话,没法发个微信问候一下,么西么西,阿尼阿斯哦什么的。他每天无所事事,醒来就去海边游泳冲浪,踢沙滩足球。后来认识了当地一女孩,感觉好,聊得来,直到女友姗姗来迟,他才明白这一切都是老天安排的,老天安排他来到这个小镇,老天安排他在这里等女友,老天安排他女友出点儿事过不来,原来就是为了让他遇见,并且爱上当地的这个女孩。
她听得直咬指甲。
许佳明说:“你在咬我的指甲。”
“我明天回北京,指甲咬秃了不好看。这是你现编的,对吗?那天放的是国产片。”
“真的有,刚来三亚那几天,我一个人在酒店天天看这个片子,有时候看着看着就放声大哭。你想象得出来吗?我哭得其实比你多,尤其是一个人的时候。其实电影不煽情,也不悲伤,但我就是哭了。”
“为什么呢?”
“不知道,可能是他们人生太美好了吧。我记得有一次看电视,忘了是神几上天,举国欢庆,有个小朋友对着镜头说,我长大也要当宇航员。我当时想,我小时候也是这样啊,以为自己长大会无限光明,有个特别幸福的一生。这个孩子要再过二十年才明白,这个世界其实特别冷。想到这些,我哇的一声就哭了。你能体会吗?”
“能体会,我有时候夜里就特别想哭,故意找个悲伤电影边看边哭。”她抓起他的手捂在胸前,“然后呢?”
“然后我想,老天安排我来参加谭欣的婚礼,老天安排茹丫跟我分手,老天安排我困在三亚,也许就是让我遇见一个我生命里的那个人。然后我遇见你了。”
他还在争取,把那些最甜美的话像钉子一样敲到她的脑海里,希望她再回头看看,改变主意。她用他的手抹抹眼睛说:“然后他俩一定没能在一起,度假和生活是两码事,马赛是马赛,巴黎是巴黎。”
“三亚是三亚,北京是北京,对吗?”
她点点头,感觉出他在揉她乳房。她扭着腰,臀部蹭着他。两个人摸黑做了最后一次,头一回她骑在他身上,两人同时高潮。之后他睡着了,不然就是装睡不理她。她在他身上使劲看着他,想把爱他的每一部分都牢牢记住。每天爱你一点,居然攒这么多了。
趁他睡着,她收拾行李,想拿走点什么做念想。名片太假了,原野跟她一毛钱关系都没有;作为画家,他连支画笔都没带;要是电影票根留着就好了,哪怕就是沾满奶油的爆米花盒子也行啊。她决定把阳台那本书带走,她读书慢,这样可以用一个月的时间,做一遍许佳明曾经做过的事情。封面还盖着章,首都图书馆,管他呢,三倍五倍让他赔去吧。看到书名她笑了,早该离开的,一夜情之后天亮以前就该自动消失,一直磨蹭到现在,真是一场《漫长的告别》。
9
阳光照到许佳明。
他有个画国画的朋友叫李小天,他们其实不熟,从没热乎起来,可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让他们时不时见一面。回到北京的第五天,李小天乘坐高铁从上海来看他。下午时分,两个人坐在星巴克。许佳明把三亚的故事一段一段地讲给他。他说到最后又傻逼了一回。那天早上他还不死心,故作冷漠地说你一个人走吧,我出去散散心。为了真一点,他没收拾行李,打车就奔三亚的凤凰机场,买张最早的票。没名字没电话,他可以在首都机场的行李处等到她。等到夜里十二点都不敢去吃饭喝水,傻逼一样地看眼落地信息,看眼人,看眼落地信息,看眼人。后来他就想,要不要回去拿行李。他算账消磨时间,往返的机票钱三千多,住还得花钱,行李加起来值多少钱。
“我空手回来的。”许佳明说,“我这身衣服穿一礼拜了。”
李小天掏出烟,在嘴里叼了半天,看到外面的位子空出来了,提议出去抽烟。他让服务生收拾一下,把遮阳伞摆正,实际上是稍偏一点,太阳已经从西边冒出来了。妥当之后,他点上烟,美美地吸了两口说:“没准她骗你的,她根本就不回北京,她才生活在那六百六十个城市里。”
“不知道,或是又去看场电影,偷人家的可乐喝,然后陪睡一个月补偿。”
“册那!”
李小天哪儿人不清楚,但不是北方人,绝不会像许佳明这样张嘴牛逼闭嘴傻逼,标准普通话国骂。可能是在上海待久了,他听过他最狠的句子也只是“吾册那娘”,但如果你不是上海人,讲什么方言呢?阿西!八嘎!
其实,更傻逼的事情许佳明没说。去三亚之前,他们想一人拿十五万开个画廊,代理自己的画,再不用给那些书画经纪人装孙子。可是这笔钱没了,随李小天怎么问吧,反正就是在三亚花光了。李小天怪他一开始就不该住那么好的酒店。
“我去参加前女友的婚礼,不吃馒头也得争口气。”
“好像你能把新娘带回来似的。房费不是免掉了吗,钱花哪去了?”李小天知道他不会说出来,只是自问自答,“你真花了?不是改主意不想跟我合伙了?”
“真花了。”
“你给她买东西了?”
“对啊,我该给她买点东西的。你别问了。”
李小天盯着他,明白了:“没有《人民日报》这码事,对不对?你去前台赔钱付账,求经理跟你演场戏。”
“人家酒店家大业大的,不至于被我唬住,不可能骗他们。”
“你真可以,”李小天叹道,“我要是舍得掏十五万,我早就摆阔了。你图什么呀?”
“我怕她走,要是免费的,她还能多住几天。”
“一直住到你透支?”
“这不是很好吗?电影里才有的情节,她能一直记着我。”
“许佳明,你告诉我,哪部电影有这情节?花钱不留好的,我回去就看。”
“不知道,《佐罗》?”
“雷锋吧,还佐罗?”李小天笑起来,“佐罗就一匹瘦马,一根比牙签还细的剑,都是从窗户进,从窗户出。他搞一百个姑娘,也没开过酒店。”
许佳明可不是这么想的,花钱的事儿他不后悔,就像以前跟她说的,钱就是个数字,只代表时间,或者花时间把这笔钱省下来,或者花时间把这笔钱赚回来。能跟她在一起一个月,花掉余生他都愿意。只是这十五万怎么办,没进账喝西北风都省不出一毛钱。许佳明保证,不能让你白跑一趟,我有办法,要不你把房子卖了,借我十五万,咱俩还是合伙,赚着钱还你。李小天一副难以置信的样子,说我是不是再找人演场戏,把这十五万默默地放你包里啊。一个玩笑抛砖引玉,许佳明就不着调了,掏出两块钱说,你一会儿帮我买张彩票,晚上跟我说中了五百万,我一高兴,就打赏你四百八十五万,给我留十五万就行。
“真中五百万,我最多请你喝杯咖啡。”
李小天问他加点什么。焦糖玛奇朵,那是她爱喝的咖啡,她他妈叫什么名字!他四处看看,尽量不去想她。可张望的时候,他才意识到他竟然还在找她,希望她正坐在某个遮阳伞下拿着iPad玩塔防游戏。一个月而已,习惯都改变了。以前在街上、商场里、地铁中,他都是给一路遇见的漂亮女孩打分排名,而这五天他的每次东张西望,只是为了看清楚,那个漂亮女孩是不是她。
夕阳西下,太阳就要落到零度角以外。真是,三亚是三亚,北京是北京。太阳都不一样,回到这里你要考虑最基本的生存问题。李小天端着咖啡回来,坐他对面等他一个答复。他说我们不一样,画画其实很惨的,我们又要产出又要销售,就是希望合眼之前能够出人头地,用不着再对谁卑躬屈膝。许佳明表示,你放心,十几万而已,卖血卖肾也能搞到手。
“你还有钱生活吗?”
“还有几万。”
“十五万我拿不了,借你点房租钱没问题。”
许佳明说不用,用的时候再张嘴。他说我们现在就做一个策划,挨家扫街也要拉到投资,北京扫不出货,就去上海扫,到时候不要说这十来万,你也不要出钱了,凑个整,五十万的投资。第二杯咖啡他们开始说正事,许佳明掏出纸、笔打草稿,一条条讲出来请他修正。
策划写完后,李小天多嘴问了一句:“你确定你对她是爱,不是迷恋?”
“迷恋是什么意思?”
“你迷恋她的身体,迷恋她的长相,文艺点说,她是尤物,你放不下她一切的一切,尤其是性。”
“我迷恋她,但二者有区别吗?爱又是什么?”
“有区别,爱是非她不可,尤物就有很多了,只是她是唯一搭理你的那个尤物。”
“你还是把我说得很Loser。”
“不是吗?”
“是,我是Loser,她是尤物。”
许佳明皱眉,自我怀疑,这不是她常有的表情吗?她是尤物,全世界只此一枚,还是散落在各处,等待出人头地的许佳明把她们带回家?虽然会唾弃自己,可是这样想好多了,他有了向上的力量。两个月他跑遍北京所有的写字楼,唯独不去询问与绘画艺术沾边的公司。到了九月份终于有老板在看过两人的画作后同意投资,只是他更喜欢许佳明的作品,希望踢掉李小天。
这是夸奖,荣誉之光。他跟李小天通了几次电话,都没敢提这件事。后来在一次噩梦惊喜后,他赶紧给老板秘书写封邮件。信件很长,很客气,大致意思是两个人捆绑一起,不可以缺谁。讨论几天他们同意了,秘书打电话告诉他,下周二能否有时间和张总一起吃个饭,敲定细节把合同定下来。当然有,下周二正合适,越早越合适。许佳明推算着日期,九月二十二日,太阳重新回到赤道,自此以后一路向南,一个轮回过去了。
他没告诉李小天。他知道真到签合同那一天,李小天会踩着风火轮从上海飞过来。地点约在北京饭店,他特意去趟王府饭店地下买套打折西装。进门以后张总叫服务员可以下单了,他让秘书先去忙,把车留下来。北京人,他说他叫张至东,做煤炭生意,北京、山西两地跑。煤老板,许佳明想,看样子四十多岁。他差点儿问出哪个张哪个至哪个东。真是的,人人都会自我介绍,唯独你。
菜还没上来,他们就已经聊得很好了。张总表示投资画廊不为赚钱,他喜欢艺术,纯粹为了玩。一分钱都不用回收,他说,只要这五十万够用,别让我年年再往里砸就知足了。他谈了很多对艺术、对绘画的理解,在许佳明听来,陈词滥调。太多这样的人,不懂装懂,其实观点都对,仔细一想又都是废话,仿佛人生感悟一般讲出来。比如艺术来源于生活,但我觉得要高于生活;比如一幅画价值不仅仅是画法,也要有深刻的思想,当思想和能力有机结合在一起时,一部好作品也就出来了。
许佳明把这类人总结为次文盲,他们识字,会算数,有点赚钱的本事,除此以外不比文盲好到哪儿去,还多了两个恶习——自以为是和好为人师。跟这种金主又不能抬杠开玩笑,他会把你所有的幽默感当成人身攻击。许佳明盯着空桌子内心呼喊,快点上菜吧,北京饭店的伙食总能堵住他的嘴了。这时他说:“五十万够吗?”
“够,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