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那是您的私人空间,我们不可能装摄像头。”
“从阳台进来的,左右房间都能跳进来。”
“不可能,一米多远的距离,会摔死的。”经理明白这个人在抬杠,他要反击了,“清洁工说,门口永远都亮着请勿打扰灯,快十天没打扫房间了。”
“您仔细看看,这是没打扫的原因吗?”
“我们不清楚这十天,您在房间里都做了什么?也许,我是说也许,您在我们酒店有非法行为。”
“没让你们进来,是我在防着你们。结果还是给你们闯进来了。”
经理看看他,看看对讲机,准备随时叫保安进来。
“我来这里做采访,写篇三亚旅游业的特稿,这是我名片。”
经理接过名片问:“人民日报?”
“你们要找的是这些吧。”许佳明把这两天拍的照片给他,“好说好商量,我可以给你们,这样弄就不对了。”
不知道是否认盗窃,还是B1层小姐穿得太少,经理摇着头把照片看完,问能否拿回去跟领导请示一下。
“拿去吧,我有备份。”
经理刚出门,她就开始装行李,拉着许佳明跟他走:“快走吧,我们会被枪毙的!”
“名片上是新华社电话。”
“好,他打电话到《人民日报》,喂,你们有个叫许佳明的记者吗?那边回答没有啊,这里是《人民日报》,我们只刊登讣告,不负责寻人启事。你就等着枪毙吧,到时候酒店给你一枪,新华社还得补你两枪。”
“他不会提我名字的,他得问原野。”他也送她一张名片,上面写着——原野(许佳明),“我翻一晚上报纸,就他像个笔名,而且他没微博。我试过了,《人民日报》的前台什么样呢?经理打电话过去,您好,你们有一位叫原野的记者吗?无可奉告。那他现在是在北京还是三亚?无可奉告。那他座机是多少,帮我转一下好吗?无可奉告。可是原野搞了我老婆!无可奉告。”许佳明把她半张着的嘴合上,“所以他只能翻报纸,一看还真有这个人,这就信一半了。再打手机,响的是我电话。充其量上微博@原野,我微博ID早改好了,随时跟他们转发互动。”许佳明把她快要掉了的下巴合起来,“你正常一点,‘9·11’恐怖袭击事件刚发生的时候,我就你现在这表情。”
“许佳明,你太可怕了,你准备什么时候把我卖了?”
经理跟他们约谈一次,反复强调房间被盗绝不是酒店所为,他老板建议他别走法律程序,也不要媒体曝光。他问:“你们有什么经济损失吗?”
“新闻线索就是我最大的财富。”
她扑哧乐出来:“还有我。”
“新闻的事我们再商量,前段时间照顾不周还请原野老师见谅。”他掏出房卡说,“这是我们酒店最好的房间,从明天开始我们配备司机,为您的采访负责接送,希望您能报道出酒店最正面的新闻。”
“不好麻烦司机,我们有些事要保密的。您看,要不是出了误会,我不会公开我的真名。”
“那就给您配车吧,您也别光工作累着自己,三亚有很多好玩的地方,像是蜈支洲岛、大小洞天、天涯海角,油钱、门票钱我们来出。”经理还是担心他不上路,补充道,“原野老师,我们希望正面报道,因为这个社会太需要正面的力量了。”
换房入住要重新登记,她低声跟许佳明说:“说丽江女孩的,别说我。”
“她名字没你好听。”
“你知道我叫什么呀?说她的。”
经理对他们笑笑,他大概知道他俩什么关系了。还行,这记者应该好配合。
“茹丫。”许佳明对经理说,“之前登记过,茹毛饮血的茹。”
“臭脚丫子的臭,不是,丫。”她早就笑得前仰后合了,“一定要记住我的脸,经理,他都卖好几个姑娘了。”
7
这回真是最好的时光,吃喝玩乐,有钱都花不出去。偶尔他会上网查查资料,真把自己假想成记者。六月中旬酒店老板宴请许佳明,说了很多客套话,酒却连一杯都没喝掉。他问许佳明对海南的感受如何。他起身先敬一杯,说一会儿要是有不当的观点还请见谅。放下酒杯许佳明说这些天跑了不少地方,发现海南失去了很多原汁原味的东西,就拿改名为例,全世界没有哪个城市,哪怕是改朝换代,能像如今的三亚疯狂改名,比如田独,很有味道的名字,非要改成吉阳这种一听就是城乡接合部的地方;羊栏改成凤凰,但是中国已经有凤凰了啊;藤桥,现在叫海棠湾,您想想藤桥这个名字有多美,一座拱桥藤蔓连接。改名其实要三思的,底蕴文化一下子没了,还劳民伤财,户口身份证要换,连道路街名都要重做,现在公交车站牌跟我原野许佳明似的,在括号标注原名。听说琼海要改博鳌,说琼字不吉利,那海南简称不也是琼吗?照这么说,三亚也该改名字,亚亚亚,多土啊,改个时尚大气的,超级无敌豪华海景市。
老板自己是本地人,大陆海岛两地跑,一时间被他说得感同身受,赞叹《人民日报》的记者就是不一样。更为惊讶的是她,衔着牙签看他发表这一通演说,有一阵儿她都怀疑许佳明真是记者,演什么像什么,他才是中戏学表演的吧。她越来越喜欢许佳明了。
两年前刚毕业那会儿,她拍过一组广告,一个杂牌子饮料,不知道用什么勾兑的,里面漂浮着老板都说不上来的东西,憋了半天就说是维生素C。她最讨厌拿维生素C说事儿的饮料了,好喝、解渴、健康,就这么简单,喝杯泡腾片,一百万倍的维生素C都有了。照老板的创意,她穿身粉色运动装,把毛巾挂在脖子上做段瑜伽,起身打开瓶盖喝一口,然后闭眼装作很享受,再对着镜头挤眉弄眼地说出品牌Slogan:“每天爱你一点。”
后来电视台没播,他们处理成平面广告,把她喝饮料的照片贴在七八线城市的销售点,或者是悬挂在高速公路上,夹杂在猪饲料、化肥、除虫剂的广告之间。那句广告词也只是写在她胸前,但她还是喜欢,念念不忘,尤其是遇见了许佳明,她那么想跟他说:“每天爱你一点。”
她爱他的一切,爱他走路的样子,拉手时总要故意穿过障碍物,手分开后再牵住她;爱他的说话方式,说什么话总先停顿三秒找句好玩的话接住她;爱他一定要把想到的浪漫点子认认真真去完成;甚至无意见到他抠鼻子她都喜欢。嗯,每天爱你一点。
他们哪儿也舍不得去,每天腻在房间睡觉、做爱与叫餐。开始她还坚持,她说我们不能老这样,恋人都是亲吻、诉说与拥抱,哪有你想得那么淫荡?后来他们综合了一下,每天醒来就做这六件事——打电话叫餐,快速洗漱等酒店端进来;然后是诉说,也就是边吃边聊,或是来杯咖啡,她喜欢焦糖玛奇朵;情不自禁时她会主动亲他,最后还不忘把他嘴唇上的焦糖玛奇朵舔掉;大多数亲吻过后会做爱,今天衣服还没穿,又滚回到床上;最后他们互相抱着,讲些腻得齁嗓子的甜言蜜语;直到陆续入睡,直到次日醒来。他们早就不过每天二十四小时的日子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寡淡,所谓男女之事说不上好,说不上坏,那只是女朋友应该尽的义务。但是真神奇,都二十好几的人了,许佳明把她最隐秘的欲望一下子就给打开了。三亚天气多变,动不动便是一阵微型台风,接着就是狂风暴雨。如今再看到下雨,她会比许佳明还兴奋地冲出去,俯在阳台假装看雨景,嘴上喊着,看,海鸥!看,壁虎!看,我!心里却想,许佳明,你他妈什么时候从那张操蛋床上滚下来,从后面掀开裙子抱住我?我现在腰都等酸了!上个礼拜三的凌晨,他俩还在沙滩上被酒店巡逻员拿着手电筒劝回来了呢。那男的怎么比咱俩还难为情啊?
很快问题来了,亲吻过后她问许佳明:“你那个茹丫是哪个茹来着?”
“茹毛饮血的茹,怎么了?”他看着她,貌似明白了。
“我们得暂停了,我开始用卫生巾了。”
她故意的,使劲抱着他,使劲亲他,激发出他身体的战斗潜力,然后说洗洗睡吧。好不容易许佳明挣脱开,说要给她讲个童话,安徒生《海的女儿》。他说很久很久以前,美丽小国的美丽海边,年轻人与美人鱼相爱结婚,周围各种人想尽办法拆散他俩,他们说,你作为一个只用下半身思考的男人,怎么可以找一个没有下半身的女人?怎!么!可!以!年轻人表示自己对她是真爱,因为这一份圣洁的爱,他可以舍弃很多别的快感。
“爱一个人,你不能又要开花,又要结果。”
“我喜欢这句话。”她说,“讲完了?你这算什么故事?”
“结尾是几十年后他要死了,留给世人一张纸条,流传到现在。”许佳明翻身望着她,两个人都清楚,这是深情表白的好机会,“纸条上的话是,其实用嘴更爽。”
“我头一回听到有人能把安徒生讲这么恶心的。”
这个星期他们只好出来到处跑,他们去南山寺烧了香,去万泉河玩了漂流;之后在蜈支洲潜水时,她趁教练不在,硬生生把他弄勃起了。最后一天他话不多,他说今天要祭奠一对苦命鸳鸯,几年前他们本来打算私奔,来天涯海角过下半辈子,机票都买好了,却死在了头天晚上。他没他们的随身物件,只好把名字写纸上,下到浅海压在石头下。她问许佳明,他们是什么人,怎么死的?
“被人用斧头砍死的。”他说。
“死的人是谁?”
“我继母,和我继母的情人。”
她倒抽一口气,后面的话她不敢问了,低着头跟他离开海滩。一路上阳光万丈,他们把车顶敞篷打开,海风从东边吹过来,撞到西侧的山脉又卷回到汽车里。
“不是我爸干的。”许佳明减速说。
“嗯?”
“凶手,我猜你一直在顾虑这个事,不是我爸,我爸就知道睡觉,没空理他们。”
她笑了,也不知道真假,拢拢头发说:“那是谁?抓着了吗?”
“就是我说的那个哑巴亲戚,都判了,但我怀疑不是他。”
“你妈妈还在吗?”
“在,就是话多,跟棵树都能唠俩月,估计我爸就是受不了她,才天天睡觉的。”
“我想见你妈妈。”
他几乎要停下来了,侧身看着她说:“我想见你爸爸。”
“我妈妈想见你妈妈。”
我爸爸想见你爸爸。我爸爸想见你妈妈。我妈妈想见你爸爸。就像两个较劲的孩子,他们说个不停,后来把自己都说蒙了。换个话题聊,如果水果和青菜配对,谁和谁会在一起。比如香蕉也许会喜欢黄瓜,你懂的,好基友;南瓜减肥失败后,只能和圆圆滚滚的西瓜在一起了;西红柿既是水果又是青菜,还是靠自己吧。
“许佳明?”她打断他,“你见不到我爸爸的,他还在坐牢。”
“你爸爸因为什么坐牢的?”
“犯罪。”
“我当然知道,我是问什么罪?”
“我说犯罪,是因为我不想讲。”
他停车靠边,点上一支烟,摸着她的脸说:“我真的想见你爸爸,我会跟他自我介绍,我说我叫许佳明,是要娶你女儿的男人,我一辈子都对她好,我会赚钱养她,天天讲笑话哄她开心,每周争取都会想件不同寻常的事情,跟她去完成。我要和你女儿过个传奇的一生。”
她咬着指甲,把烟从许佳明嘴上拿下来吸两口,跟个陌生人一般审视他。天哪,她真的会嫁给这个不着调、没一句真话、抽烟还湿烟屁股的男人吗?
8
不,绝对不可以。她害怕了,许佳明越来越频繁地用到“以后”这个词,比如聊到节食减肥的时候,他说我们以后一三五吃肉,二四六吃素,礼拜天吃对方;在星期五,两人将一份全家桶干掉后,他拍着肚皮说,以后我们要多捧肯德基的场,尽量不去麦当劳;最夸张的是六月二十二日礼拜天,太阳落到北回归线的日子,他俩把水果沙拉倒在对方身体上,不用筷子不用手,像两只小狗把对方吃掉。被吃的人总会很无聊,许佳明拿出手机刷微博,对一张图片说,以后咱家也弄个投影仪。
“谁?”她问。
“我们把电影院买回家,”他把图片放大给她看,“妈妈再也不用担心我的电影啦。”
“我和你,在家里买个投影仪?”她停下来,嘴角还挂着芒果汁,“许佳明,一个月了,我有没有跟你打听过你从哪儿来的,过几天你回哪儿?”
“你知道我回北京。”
“我不知道,我也不问,我不想聊这个,永远别跟我说以后,好吗?全国一百多万个城市,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别跟我说你回北京。”
“六百六十一个。”
“什么?”
“中国的城市数。”
她愣了一下,不想又被他岔过去,直截了当地告诉他:“去那六百六十个城市,随便挑一个,就算回北京咱们也不认识。”
他起身找浴巾擦身上的白色沙拉。全身的糖汁,怎么擦都是黏糊糊的,后来干脆把浴巾摔地上,说:“非得挑这时候?我赤身裸体,浑身沾着屎一样的东西,你跟我讲分开?你真牛逼!”
他去洗澡,把火全发泄在酒店的热水和香皂上,留她在客厅车轱辘一般反复纠结。后来她一咬牙,打开电脑订机票,QQ和邮件提醒不停闪动,她急忙合上电脑,重新纠结自己是对还是错。不能跟他在一起,不然会害了他。那可是北京,两千万双眼睛在盯着他俩,怎么可能容忍两个这样没心没肺的人生活在那里。那么多的麻烦处理不掉,不能把错事再做一遍。
天快黑了,许佳明才从浴室里走出来,站在夕阳下端详她。她问他还生气吗?他岔话题,他说那生什么气,下次吃东西利索点,黏糊糊的,洗起来可费劲了。
“我订机票了,明天走。”
他木桩子似的站着不言语,一时还以为他死了。她试着安慰他,她说我们总有分开的日子,我们有不一样的圈子,不一样的朋友,本来就不该有交集,在一起一个月已经很满足了。后来她提到了小动物的比喻:“春天来了,我不能假装还冬眠,假装还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