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听说,有的一幅画就能拍卖几百万,五十万是街边开服装店。”他心算一下,“一百吧,再加二十万公关费,我跟你讲,人脉关系都是请客吃饭买来的。许佳明,一场富贵摆你面前,你加把劲,准没错儿。”
一场富贵,虽然是次文盲,但终究是个赏识他的有钱人。他忍不了了,跑到卫生间给李小天打电话,上来就说一百二十万,少奋斗五年。李小天一头雾水,让他讲清楚。
“我在厕所呢,北京饭店的厕所。等我好消息吧。”
手机关机,他痛痛快快地撒了一泡尿。要是她在就好了,他要插在她身体的最深处,大喊一句,我许佳明也能有今天!或是,某一个尤物?算了,回头再上道德法庭。
回到包厢张总也在打电话,甜蜜蜜的,说喜欢就拿下,刷卡而已,咱买东西还犹豫过吗?我现在谈合同呢,实在是走不开,要不你来北京饭店吧,谭家菜,没事儿,一个小兄弟,不是外人,你们年轻人认识一下也无妨。一定是尤物,许佳明想,她们散落在全宇宙,等着有钱了的许佳明呢。
“我女朋友。”挂掉电话,他把餐位摆正。他们都一样,吃饭要有仪式感。“一起吃饭,你不介意吧?”
许佳明摇头,说:“不介意。我一会儿喊她嫂子?”
“还没结婚呢,喊她名字就行。你结婚了没?”
“我穷光蛋,谁嫁给我啊?”
“有钱就好了,跟挑衣服似的,满大街的姑娘等你挑。”
“是吗?好。”
“我老婆叫林宝儿。”
“听名字就是个漂亮姑娘。”
张总不说话,盯着他看。许佳明有点不自在,心想这是在观察我,考验我。可是考验我什么呢?要不然我也讲点陈词滥调的人生梦想?张总叹口气,打开烟扔过来一支。许佳明起身给他点上。点着之后,张总问:“你睡过林宝儿几次?”
“谁,不是嫂子吗?”
许佳明刚坐下来,张总站了起来,拍着桌子吼:“你他妈在三亚睡了她一个月,跟我在这儿装糊涂?你个大傻逼!”
头皮一阵发麻,许佳明几乎要断气了。他张了几次嘴,却只问出一句话:“她叫林宝儿?”
10
许佳明想起来,她曾特意让他做个保证。那时候他在海风吹拂下都要睡着了,她忽然来这么一句,仿佛深思熟虑以防患于未然地问他,许佳明,你要答应我,以后真遇见他,千万别来硬的。昏沉之中他怎么接话来着,他全忘记了。他只记得之后睡意全无,责怪自己不该比她先睡着,转回身抱住她,月光映在海面上,映在窗帘上,映在她逐渐熟睡的脸上。好像就是那天,他开玩笑说,真遇见了会拉着他喝顿酒,单都不埋就趁机溜走,因为她人在他许佳明那儿呢。可那是遗落在南中国海的梦,她是对面那个男人的,张至东的私有品,刚才不是还打电话说,刷卡而已,咱买东西犹豫过吗?哦,林宝儿。
许佳明左右看看,要是他掏出一把刀、一把枪或是冲进一屋子人,该怎么应对。谭家菜是中餐厅,桌上没有刀叉。他拽根牙签,想想自己都笑了,有个屁用啊,真当自己是佐罗吗?他把牙签衔嘴里咬起来,他还不能走,他想见见林宝儿。
他决定先打破沉默:“根本就没有投资,对吗?”
“你说呢?”
“你什么时候找到我的?”
“七月份就查着了。”
“现在是九月,你才找我?”
“我想消消气再找你。”
所以没危险,换个角度想,谁会约到北京饭店,到天安门隔壁来杀人呢?
“我跟了你两个多月。”
许佳明一身冷汗,把牙签换一头咬,说:“就当是我一天过五次马路,你有三百次机会,闯个红灯就能把我撞死。”
“我想过,司机我都找好了,我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去找她。”
“林宝儿?”许佳明自言自语,把牙签吐出来,换支烟点上。两个男人面对面坐着。菜还没有上,他早计划好的,也许他订的五点半,等林宝儿来了再上菜;也许他都不打算先告诉他,等林宝儿撞进来,大家自己想明白,刚刚是没忍住而已。他到底要干什么?
数秒一般难熬,烟没抽两口,过滤嘴已被他咬碎了。掐掉烟,他学着林宝儿咬指甲。六点半,他听见门外有人穿着高跟鞋踩在地毯上,他该冲出去,他该拉着她的手跑出北京饭店,逃离长安街,飞往那六百六十个城市隐姓埋名。只是她进来了。
“真行,哪儿堵车你往哪儿约,你怎么不……”
她停住不说,像许佳明刚才一样惊慌不安。张至东要她坐,问还用不用他介绍一下。一张圆桌,她找个中间位置坐下来,把刚买的衣服放一侧,犹豫先跟谁讲第一句话,点烟后问:“谁找的谁?”
“我,我请他吃饭。”
“你怎么找到他的?张至东,你是不是答应过我,这辈子永远不问,我在三亚都经历了什么?”
“我答应了,我没问。”
“傻逼!”她侧身问许佳明,“他叫你来,你就来了?”
他看着她,秋天到了,能把衣服穿得更漂亮,不像在三亚就那几套裙子、浴袍或是赤身裸体。变成了林宝儿的她是个尤物,他爱她。她只是个尤物,可许佳明真的爱她。一时间他有些激动,眼泪打转,他吸口气说:“我也是傻逼。”
“我叫你来,你不是也来了?”张至东很得意。
“你怎么找得他?”
“我张至东什么找不着?”
“我问你怎么找着的!”
许佳明也想知道,抬头看着他。
“《漫长的告别》,”他说,“你从来不看书,打从三亚回来没事儿就看,这还难找吗?”
“别当我傻逼,那就是一本书。”
“图书馆的书,”许佳明说,“他拿着书去首图服务台,随便编个理由,就能查出来我叫许佳明,查到我电话。”
“然后呢?”她问,“他跟你打个电话,说你快出来,让我杀了你?”
“我最近找投资,投太多简历了。”
“所以我约他出来,看看有什么能帮他的。”
她把烟掐掉,盯会儿正前方的墙壁,仿佛又看见了趴活儿的壁虎,远处是那六个顽强的椰子。仿佛一场大梦,她说:“就你俩聪明,我是傻逼。你俩慢慢吃吧。”
“等着我,”张至东拉住她指尖,恩爱夫妻一般地说,“老婆,我一会儿就回去。”
“等你妈逼!”
许佳明看着她摔门出去。刚过去的五分钟,他看见了林宝儿,又失去了林宝儿。
“你别走。”他指着许佳明说。
“你不是只想请我吃饭吧?”
“我就是要请你吃饭。”
服务员陆续把菜端上来,每上一份他们都报一次菜名和定价,三百八,五百八,八百八,我操你妈,服务员没这么干的,这也是他安排好的。
“我明白了,”许佳明说,“你在羞辱我。你想证明一顿饭吃我小半年,可你当食堂吃。我替你说了吧,许佳明你这个傻逼,要不是托我张至东的福,你这辈子都别想碰着北京饭店的筷子,你没这个命。”
“我就是想告诉你,这女人你养不起,你看看我,再照照镜子,五十万你都搞不到,你配不上她。”
“谢谢,谢谢。”
绝不动筷子,但也绝不走,就是把菜等馊了,也不能起身投降。他找烟,只剩空烟盒了,拿在手里一折两折。他不抽他的烟。
林宝儿回来了,这回无声无息,跟上趟卫生间似的推门就坐下。
张至东盯着她:“你还真回来了?”
“我干吗饿着走啊?”
“你他妈是怕我杀了他,不敢走,你个河南逼!”
“滚,北京太监。”
只有她一个人动筷子,每样尝一口后,可着黄焖鱼翅吃。不知道真假,张至东的话,林宝儿是不是为他回来的,反正看一眼少一眼。摆阔是吗,干吗给脸不要脸?他把烟盒放下,笑道:“张总,咱喝点儿酒吧。”
“许佳明,”林宝儿和他说话了,“你喝不了酒。”
“我是戒酒,我能喝。”
“那也不能今天喝!”她转头对张至东说,“张至东,你别要酒。”
“好好吃,不用你关心。”张至东说完,让服务员开瓶五粮液绝世风华。
“张总,喝茅台吧。”他说完直接问服务员,“你们这儿最贵的茅台多少钱?”服务员表示十几万二十万的都有,但要先付账。“来两瓶,您不介意吧,张总?”
他看着许佳明,咬着牙说:“你喝,我开车。”
“机会难得,我自己喝两瓶。”
林宝儿吼起来:“你不能喝两瓶!你别让他喝。”
“行吗,张总?”
“行,我开三瓶,喝不完我弄死你。”
“你敢!”林宝儿叫道,“许佳明,你会喝死的。”
“五十年纯原浆,三瓶。”张至东将卡递给服务员。
许佳明后来想起的事情不多了。他记得头一瓶喝得很快,农夫山泉似的一饮而尽,第二瓶他满桌子找花生下酒,喝到第三瓶他视线模糊,偶尔能听到咚咚地撂杯子的声音。不是一个人喝,林宝儿想替他分担点儿。张至东警告她在一边儿看着,别碰杯子。他听见他们两个在对骂,他希望他们能骂得再狠点,盼着张至东动手打她一巴掌,他等着和他拼命。许佳明从没见过这么拧巴的情侣。操,情侣,他闭着眼睛又干掉一杯。
他再醒来的时候是在车里,他们还在前排吵。张至东让她打车回家,他来管后排那傻逼。林宝儿不干,说送到医院,她保证今晚把屁股擦干净,以后这事就彻底过去了,她肯定翻篇。
“你就告诉我,他怎么搞的你?”
“跟你爸一个姿势。”
“骚逼。”
“京巴。”
他左右看看,看不出是什么车,肯定不便宜。他还得再做点什么,他双臂撑着坐起来,把手指伸进嗓子里,弯腰吐了出来。
“下车吐去!”
张至东停车,把他从后车门拽下来,狠踹几脚。许佳明挥舞半天没能碰着他一下。林宝儿疯了一般,连哭带喊把他拉回车上去。三只疯狗。
人生最不堪的时刻,许佳明躺着路边,闭上眼睛,额头一阵冰凉,估计是出血了。居然一点儿都不疼,真该死在这儿。怎能还有脸活下去?脸上一丝暖意,林宝儿在摸他。
“你干吗喝这么多酒?”
“你管不着。”
“一会儿我打车送你去医院,等你出院了,换个房子,最好离开北京。以后别找我,也别打听我。”
“你真的管不着我。”他睁眼看看她,“你叫林宝儿,好像我才认识你的那种感觉。”
她皱眉咬指甲,不想谈这些,继续说:“记着,一定要换房子,把号码也换了。你不了解他,你会死的。”
“林宝儿这名字真好。我现在就想死,抱着我。”
他又闭上眼睛。张至东摁喇叭让她上车,等天亮扫马路的就给这傻逼扫走了。林宝儿让他要么回去,要么闭嘴。他摇上车窗听音乐。她翻翻许佳明的眼睑,说:“许佳明,能听见我说话吗?你隐形眼镜已经摘了,可别再抠眼珠子了。”
“逗你玩的,我根本不近视。”他清醒些,望着她说,“我就喜欢看你笑。”
林宝儿笑了,满脸泪水乱淌,亲下他的额头说:“我爱你。”
“大点声。”
“我爱你,许佳明。”
许佳明彻底醒了,他听过这句话,以前在海南的长途车上她曾经讲过,一辈子忘不了。有好多次他想跟她解释,要是我爱你,接上的一句我也爱你,肯定不是那么回事。他那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抱她更紧一些。他真想告诉她,我的心都化了。他站起来,摇摇晃晃,把她拉到车前,拍着车顶说:“林宝儿,你再大声说一遍!”
张至东摇开车窗,打着火等她说完上车。
“你把那句话大点声,给他说一次!”
林宝儿把两个人都看一遍,低声说:“他喝多了。”
哦,加长林肯。他早该想到的,还有必要看着俩男人做抉择吗?他瞅瞅林肯的车标,那颗闪闪发光的启明星,还不知道选谁吗?他冲张至东鞠个躬,说声对不起,转身边走边哭。不能出声,车还没开走,能听到,真羞耻。片言只语传进来,还是舍不得,停下脚步却不敢回头。他听见林宝儿对张至东吼叫:“张至东,我就是爱他,爱上他了,你看怎么办吧。”
许佳明咽了口唾沫,调整方位仰头望东方,一瞬间他仿佛看见那些言语正从车前的启明星向上升,一路划过黎明,照亮真正的启明星。
11
她说要他等,等她把事情处理好,她会像苍蝇一样扑过来,成天黏着他,直到把他吃光光。绕了一圈许佳明才想明白点在哪儿,她在拐着弯骂他是大便。他问她什么时候能处理好。她说最快明天,但是最慢要一年。
“你等我一年。”
她食指伸出一,竖在嘴唇上,眼瞅着就要哭出来了。许佳明说他可以等,还要锻炼身体,备战下赛季。破涕为笑,她抽两下鼻子说:“你不是一直问我演过什么戏吗,其实我这辈子只演过两部戏,一个有台词的,一个没台词,你想知道哪个?”
“有台词的。”
“就一句台词,”林宝儿说,“走,咱找村长评理去,他要是不答应,就把他家鸡吃了!”
“这你还不红?那没台词的呢?”
“《十面埋伏》的歌姬之一,其实就是妓女啦,导演连句‘官人好久不来,想死我了’的台词都不给我。”她停了停,“我没跟任何人讲过这些。”
“换我也不讲。”说完他就后悔了,嘴真贱,这时候开什么玩笑?“起码你跟张艺谋合作过。”
“是副导演,我连张艺谋的面都没见过。”她咬着指甲说,“许佳明,我是不是挺失败的?”
“不是,还好,我比你失败。”
“我哪好啊,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呀?算了,讲这个干吗?你都不会接了。”她又伸出一,“你要等我,最多一年,不许找西瓜,更不能找黄瓜,老老实实当你的西红柿。”
什么玩意儿?十二月冬天他走天桥的时候想起来了,以前他俩玩过的,水果蔬菜配对游戏,黄瓜香蕉是好基友,南瓜西瓜是《瘦身男女》开场的俩胖子,唯独西红柿,又是水果又是蔬菜,有了欲望只靠五姑娘。她在要求他严于律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