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勺子吃着碗里的酸奶。浓浓的自制的酸奶,加上一勺从新疆送来的纯正蜂蜜,再加上两大勺黑芝麻,滋味简直没的说。艾多斯总是一边倒,一边对她说:“醇蜂蜜不发胖,可以放心喝。黑芝麻对头发特别好。”
舒立凡每次喝酸奶时,心里都甜甜的。艾多斯有些过分的温柔,让她莫名的不安。舒立凡用她那水汪汪的眼睛望着艾多斯,说道:“你为什么对我那么好啊?”
艾多斯十分文不对题地答道:“我从小长在东部。西部人比较彪悍,所以有时有些大男子主义。我不是说这样不好,有男子气概也不错。但如今的时代,女子和男人一样上班工作,不能把家务全扔给女孩子。男人也要多疼爱关心女人,分担些家务活儿……”
舒立凡本只想听到一个简单的答案:“因为我爱你啊。”可男友的学究气实在是太重了。而事后想起来男友回答时的认真劲儿,舒立凡总会“噗”地笑出声来。
艾多斯从小在北京长大。艾多斯总说小时候父母一遍遍反复地问他是什么民族,他就一遍遍地重复哈萨克、哈萨克……虽然他那时根本不知道哈萨克是什么,但多亏如此,他才还是个哈萨克人。而舒立凡却一边用勺把碗底的ayran(酸奶)刮干净,一边漫不经心地说道:“其实就算没那么说,你也还是你。”
舒立凡尽管面儿上说特别理解他,但心底总觉得艾多斯所谓的悲伤都是毫无意义的。谁的童年能够一帆风顺?她倒着实羡慕起艾多斯,因为他的忧愁那么抽象。幸福者并非没有忧愁,幸福者往往比不幸者还容易陷入忧愁。可他们忧愁的事情总是无聊、简单而遥远。
舒立凡一边在洗手池边洗碗,一边装作随意地说道:“刚在公园,我不是给你讲了些我小时候的故事吗?”
“嗯,怎么了?”艾多斯在桌边,手里举着《环球时报》正要读。
舒立凡说:“没什么。”
艾多斯放下报纸盯着她看。
舒立凡:“小时候,妈妈工作非常忙,经常没法按时到幼儿园接我。那些没准时被接的孩子,都会搬着小板凳坐在幼儿园的门口。我总是那样等我的母亲。后来,有个小男孩就对我说:‘你妈妈不要你了。因为你是坏孩子。’我说:‘不对,我妈妈要我呢啊。你别胡说撒。’他说他没胡说,他说因为我不乖,所以妈妈总不来接我。于是我就怒了。当时,他手里拿着个小雨伞,我一下就把他的小雨伞掰断了。”
艾多斯不知何时从座位上起的身,凑到了舒立凡身边。他抓住舒立凡的手,很意味深长地说道:“jarayseng(好样的)!”
舒立凡诉说的故事和这整段对话出现得非常突兀。十分像小说家未经思考编造出的情境。可很遗憾,这段对话,它是真实的。
舒立凡接着说道:“五岁前,我一直生活在草原上。我都记不住草原长什么样子了,但我知道草原非常好。我刚到幼儿园时都听不懂汉语。老师说什么让干什么,我都不知道。好多小孩都笑话我是从山里来的。”
艾多斯的心一紧。但不仅是他,我心中也存有着这么一段疑惑:舒立凡诉说这些时,眼眶里似乎都含着泪水,可她究竟能记得住那些5岁时的事情吗?或许是她长大后从母亲那里听说的吧。但难道再次听说之时,就没在原来的事实基础上加工改造吗?如果是这样,那些回忆与悲伤还是真切的吗?
可艾多斯绝对不会把这种怀疑裸露在表情上的。
舒立凡接着讲道:“当时特别困难。过去妈妈爸爸就是因为上班忙,才把我送到草原上的奶奶家的,后来又把我接回来了。我们家一点都不穷,我穿得一点也不比其他的小朋友差,但他们还老是笑话我。后来有一天,我还让母亲给我涂上红指甲油去上幼儿园。我觉得自己漂漂亮亮的,别人就不会说我是山里人了。结果老师中午非让我说出那些菜的名字,我说不出来,小朋友们都笑话我。后来一个人吃饭的时候,我始终捂着自己的手,不愿意让别人看见我的红指甲油。”
艾多斯很小心地说道:“那些都过去了hoy(啊)。小时候大家都不懂事,之后你不也学会汉语了吗?”
舒立凡:“嗯,后来就上小学了。可父母永远都那么忙。我总要一个人在家写作业。他们得去参加toy(庆典)。结婚的toy,生孩子满月的toy,孩子能走路时的toy,孩子割礼的toy,女孩子戴耳环的toy……每天都有人家有toy。父母天天在外面忙,然后我就一个人在家写作业。后来,我觉得他们都是离我特别远,也不是特别关心我。当然,事实并非如此,我只是那么觉得。当时我在家写完功课后,就喜欢穿妈妈的高跟鞋。”
“高跟鞋?”
“是的。那时候,高跟鞋对于我实在太大了,我站都站不稳。但当我的样子映在镜子里时,却有种莫名的舒服。我当时总默念:要是长大了就好了,长大了就好了。但我也说不清长大能有什么好的。其实爸爸妈妈很爱我的,我也很爱他们。”
艾多斯轻轻抱住舒立凡。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我一直特别害怕别人觉得我是从山里面来的。我从小就要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穿最好的衣服。我有些害怕别人瞧不起我。但说实话,我一直特别自豪我是从山里面来的。我觉得山里面比城市里好多了,能够骑马,空气又好。但山里是什么样子,我已经记不得了。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比别的人都更渴望长大。渴望着渴望着,‘哗’地就真得长大了。我就要嫁给你了。”
艾多斯轻抚着舒立凡的长发,吻着嗅着那头发上的香,他说道:“没事的,没事的,都过去了hoy(啊)。”
舒立凡的泪水忽然迸发着流出,她说道:“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个样子的。”
艾多斯其实什么也没想,他温柔地问道:“那是什么样子的?”
舒立凡:“不知为什么,我发现自己长大了,要做别人妻子了,忽然觉得特别难过。”
艾多斯忍不住笑着摇摇头,他问道:“那怎么办呢?”
舒立凡接着哭着说道:“在此刻,我才忽然觉得自己不想长大。”
艾多斯从后面紧紧抱住她,在她耳边问道:“为什么呢?”
舒立凡呜咽着说道:“因为其实过去挺好的……”
就要结婚了。结婚是一件再美妙不过的事。
夜晚,舒立凡躺在床上睡着了,她睡觉时像个孩子。她睡姿也不怎么优雅,艾多斯经常要把蹬掉的被子给她重新盖好。
写这对儿艾多斯和舒立凡时,我总会特别温馨。因为艾多斯像个贤惠的小媳妇儿,而舒立凡的性格像倔强的小男孩。这是非典型的哈萨克人。
我并不清楚这样的哈萨克人有多少。我概念中非常哈萨克的男人是推门而入,然后大喊“sutti xay hayda?!(奶茶在哪里?烧茶去!)”而非常哈萨克的女人是万事都随先生,甚至被不公正地对待时也毫无怨言。这是在我脑海中烙下的夸张版的哈萨克夫妇的形象。
然而时代在变化着,有这样的艾多斯很体贴很关注自己妻子的感受。也有这样不仅深刻细腻,还很有自己感受的舒立凡。这样的女人是有灵魂的。她或许并没有多深的见解,但她能够知道自己想不想长大,这已经足够。
夜晚,趁舒立凡睡觉时,艾多斯跑去看了看舒立凡的高跟鞋。
这是做工极为考究的一双高跟鞋。
舒立凡总对艾多斯说:“无论你去哪里,我都陪你,穿着我的高跟鞋。”
之前艾多斯不知道为什么一定要是高跟鞋。现在他明白了,高跟鞋是舒立凡的魔法鞋,舒立凡曾以为穿上它们的一天就会变成美丽而与众不同的仙女。可事实上没有。她只是穿上了这双鞋,然后长大了。
艾多斯想:因为如此,才更加弥足珍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