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冲锋枪口径大,他刚才也看到了发射的过程,弹幕密度极高,简直就像泼出去的一盆水。最诡异的是枪管下面还有粗壮的刺刀卡笋,甘得雷心想小鬼子的心思就是与众不同,连冲锋枪都给你撮刺刀的。
他又回身翻弄鬼子的尸体,没发现百式冲锋枪的配备刺刀,也没有机要文件,只在那个没有配枪的日本兵身上搜出几颗子弹。他将子弹揣在兜里,拎着枪和二人回到布防区。
在阴暗的小木屋,甘得雷将那枚子弹放在桌上,这种子弹不是三八步枪弹,是威力更大的7.7毫米枪弹,弹头短巧偏圆。
以往在实战中,日军所使用的三八步枪穿透力极高,国军士兵往往是贯通伤,但如果不是击中要害治愈希望较高。而这种子弹不易射穿,在体内翻滚蹿跳,一旦被击中非死即残,再加上日军射击训练极为苛刻,若是对手配以这种枪弹作战,这个大羊村便是特务连的坟墓,是没有半点希望存活下去的。
形势棘手了。
甘得雷开始觉得对手是如此陌生,特战经验完全用不上,不论是耐心、残忍、狡诈,还是装备水平都远远高于以往所遭遇的日军。
就在刚才,他刀杀两个日本兵的过程也不是顺风顺水,他不敢与之硬拼,是感觉到对手武艺的扎实,只是经验火候还远不如自己罢了,如果说是侥幸也许会更加贴切。
他沮丧地掏出老许的怀表,看着定格的时间不由感到一丝悲伤。就算逃出了衡阳又如何,整个战区抑或半个中国依旧在步步凶险之中,到处都是揪心的绝望。
“连长!”
甘得雷猛醒过来,抬头一看是贵州汉子陈君学,看他满头虚汗一定是出事了。
“柯……柯队长!”
甘得雷听罢冲了出去,在炽热的大地上,他寻着士兵的目光看到工事尽处有两个蒸腾晃动的人影。
79军突击队队长柯汉钢浑身鲜血,五花大绑地站在村口,身后则立着一个彪形大汉。
甘得雷看到这个人的时候,感到有一股漩涡牵引着他的身体,在不由自主地向前走去。随着渐行渐近,他看到这个人如一座山岩,穿戴的日本军服几乎被撑破了。两只滚圆的眼睛突兀地镶在锈锤色的方脸上,密布的血丝已然看不清眼瞳,就如两个猩红色的黑洞。那长满绒毛的手横握武士刀,硕长的刀刃迸射着耀目的冰寒而咄咄逼人。
“老甘,兄弟要先走一步啦!”
柯汉钢呛出一口血,大笑着喊道:“还记得你我初次相逢吗?一起在训教营唱的那首歌!”
甘得雷止住吕兴河等人的异动,他瞄了瞄四周,心想这鬼子不可能一个人送上门来,暂备连一个不好就会踩进埋伏。此刻他心内焦急万分,偏又落在绝对的下风。
“老甘!兄弟最后给你来一段!你记着啊!”
那是1938年血战台儿庄期间的征兵歌:
叫老乡,你快去把战场上,快去把兵当。
莫等到日本鬼子来到了咱家乡,老婆孩子遭了殃,你才去把兵当。
甘得雷听着这首绝唱,他清楚地明白,柯汉钢是在用歌声告诉他鬼子有埋伏,用相反的词意在诫告他切勿急躁,同时那隐含的悲怆是无可奈何,也是激励他活下去的勇气。
魁梧的日本佐官举起长刀,在一片刺目的挥闪下,柯汉钢的脑盖被劈飞在空中,那双眼睛蓦地血红,身子一阵抽搐便摔倒在地。
是他。
甘得雷盯着鬼子,就是这个让他感到窘迫的日本佐官在短短一夜之间击杀数十个国军精锐,最后报复似的在他面前斩杀了柯汉钢,所到之处无一活口。
如果人们相信宿命,在这一刻,甘得雷与眼前这个异国刽子手开始了命运的纠缠,这一天一夜的初次相逢便像是奠基,像是无情的手将二人紧紧钳在了一起。
就在日本佐官消隐在密林中的十分钟后,端山虎独立团三营援军进入大羊村。卢云众夹着花母鸡默默地站在甘得雷身后,看着他蹲伏在柯汉钢尸身前,抽搐的背影苍老了许多。
在7月12日大羊村对弈之后,菊地独立步兵旅已然开始向西南运动。卢云众收编暂备连即刻由原路折返,四天之后在武冈与袁尚诚会合,休整了半日便踏上了新的征程。
他们乘八辆汽车从武冈,经桐源村、苗城步、张家冲到黄土界,整整折腾了五天山路才来到独立团的集结地——刺岩界。这刺岩界地处广西以北,是个巴掌大点的地方,四处环山,地理条件得天独厚,当地以少数民族居多,由于远离东线战场,倒鲜有几分安逸与和谐。
卢云众和甘得雷等人下车后,袁尚诚引领二人径直前往团部。这个临时指挥部设在刺岩界以南,团部得知团老总回来了,大小参谋官、三路营长以及直属长官便火急火燎地赶了过来。
说起重建的端山虎独立团,大部分还是各地抽调而来的生面孔,为了避过日本特务的耳目,廖敬之下了不少功夫,加上任宇浓这条老狐狸,可谓是算无遗漏。
只是最让人操心的却是卢云众的人缘,这个阴不阴阳不阳的上校团长可没什么好口碑,放在今天就是人品不咋地。廖敬之为这事可费了不少脑细胞,为了加强团结,又不降低战斗能力,他是一屁股扎在椅子里看了好几宿的人事卷宗,最后敲下了独立团的人事安排:端山虎独立团中校副团长王金泰,少校参谋官郝青松,辎重营营长薛保金,第一营营长贺行芳,第二营营长李介一和第三营营长陶守敬。这些营级以上的大小长官同为黄埔军校出身,可谓是一色的黄马褂,也是中层指挥官中出类拔萃的人中之龙。
但谁都知道,这些家伙都是卢云众的“嫡系”,不是同学就是学弟,愣是没一个学长。可见廖敬之对卢花子的指挥权真是煞费苦心了,只要卢云众截住这批菊地狼,他就算是吐血也要把他伺候得舒舒服服的。
此刻卢云众也没进团部,在院子里放下花母鸡,围着当中的水缸转悠。李介一看见甘得雷就乐开花了,这俩人的关系非同一般,就像是拜把子弟兄,他哈哈大笑地敲了甘得雷一拳:“嗨,我就说你飞不了,老天爷才不稀罕你上天哩!”
甘得雷一脸的郁闷,伸手要了根烟,这好几天没尝到新鲜了,裹了一口直咳嗽。
卢云众瞅着水缸里的几尾大金鲤,双肘压在缸沿上喃喃道:“老袁,大家都在,该说的就都说了吧。”
袁尚诚拎着皮包走过来,亦同望着水缸里的鱼,沉声道:“衡阳守军已经孤立无援,失去这处铁路枢纽只是早晚的问题。根据情报,日本第十一军已经开始向西南调动,也就是说,广西战区将直面日军主攻部队,据说钦州与广州的日军也在蠢蠢欲动,第四战区岌岌可危。”
参谋官郝青松本是广西人,也熟悉这个地界,不由问道:“此刻驻印军已经开始反攻且捷报频传,日军莫不是迫于压力,才想进犯广西打开支援路线?”
袁尚诚点点头:“世界反***斗争已到了最后时刻,日军发动一号作战亦是垂死挣扎,只是越到这个时候,挣扎得越凶猛罢了。我们今天围在这里,正是为了民族的胜利拼死一搏。”
甘秃子心想,这桥段太熟悉了,每逢当炮灰的时候就这么一说。他捏灭烟头,蹲在角落里盯着卢云众的花母鸡,知道不祥的事就要发生了。
袁尚诚将手指点进水缸,波纹震动下,三尾游鱼散了开去。他说道:“刺岩界以南是一座方圆百里的山区,当地人称之为‘敬功山’。”
“此山悬于大地,南北各有一道索桥相连,因常年迷雾笼罩至今少有人知,在我们现有的军事地图上也没有明显标注,不过在移都重庆的时候,当地却有一个军阀资助过政府,但具体情况不得而知。”
“现今的情报指出,一支日军精锐旅团将由南向北翻越此山,斜向西北,目标便是芷江飞机场。”
一阵沉默中,郝青松现出一丝讶然,这时李介一笑道:“怎么可能?第四战区民风彪悍,素有广西狼兵之称,有他们守在这里,什么鸟也飞不到芷江去啊!”
袁尚诚淡淡一笑:“问题就在这里。第四战区归属桂系,与卫戍战区的交界便是敬功山,这里夹在两大战区之间,是个军事空白,没有人想到这里会出现日本军队,当初我们得到情报的时候也是付之一笑,但是此刻衡阳已是垂死挣扎,一旦门户洞开,日军压到桂林,广西便成为前线阵地,如果一支精锐旅团途经此地,之后潜行北上游击芷江是完全成立的。”
李介一虽是个粗人,脑袋却不笨,他盯着袁尚诚点在水里的手指,荡漾的波纹就似震源。他搓着下巴自言自语:“也就是说……这伙鬼子只要翻过了敬功山,就会在芷江打它个措手不及喽?”
“不仅是芷江。”卢云众终于放话了。
“芷江机场每天的轰炸架次早就让日军头疼不已,关键还在怀化,南京丢掉之后,军工企业均转移此处,如果这伙鬼子潜到卫戍地区,化整为零进行颠覆性渗透,后果难以估料。”
甘得雷盯着花母鸡,在角落里接话道:“这伙鬼子像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心狠手辣,而且有特战经验,战术非常灵活,如果让这么一批龟儿子翻过敬功山,有点悬……”
众人面面相觑,虽然他没把话说完,但在场的都知道甘秃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如果连他都这么说,那袁尚诚所言就不是儿戏了。
这时郝青松跑到屋里拿出一份地图,他摊开之后说道:“我少年时偶得此图,是老一辈商家撰画而成,图上便是敬功山全貌。”
卢云众等人围观下无不感叹。这幅图虽然不是军用地图,但是地标紧凑比例苛刻,而最重要的是在场人等无不将投身此处。
这像是一座古老的迷宫,生生死死就近在眼前了。
从地图可以看出,至南向北依次是犄角镇、镜子苇,之后是南端的索桥,名为断头崖,尔后是九里杜鹃坡、狮皮台、邵家堡、杀马荡、行刺坡,其后途经弯弯曲曲的十七拐,到达北端龙愁崖索桥。
而西有吻云峰,上有老蛙峡,顺流而下便是水流湍急的仙沄河,东面则是崇山峻岭,自下而上分别为打鼓洞、馄饨坑和忘缘寺。
这一个个地名看得大家眉头紧蹙,不光是隐含的杀气,还有一丝莫名的寒意。
如今端山虎独立团是唯一一支身处震源的阻截部队,将要面对的或者即将面对的无非是一场残酷至极的殊死较量。而卢云众深知,当一支打阻击的部队敢于横在敌人面前时,势必会有一个日期,也势必会有一种力量作为依靠。但事实却残忍地告诉他,这一次除了孤注一掷,没有任何支援。
之后,袁尚诚离开了刺岩界,亦如情报单位的一个鬼魅消失了踪影,而端山虎独立团开始准备挺进敬功山。
在临行之前,卢云众清点了物资。廖敬之这次果然玩了真章,除了天上飞的地上跑的,只要好家伙都给他尽数拨到了。为了节省行军时间,卢云众将物资分为两批,留下一部分由甘得雷另寻隐秘之处妥善保管。甘得雷在刺岩界以南的穷山恶水找到了一个山洞,将物资藏起来后和耿友伦谈了谈。
这胡子汉是个心思缜密的人,警惕性也高,从衡阳到这里千辛万苦,是过命的交情。甘得雷委派他留在刺岩界放风,一来搞个潜伏,二来守着物资。
起初他还不乐意,后来得知衡阳守军投降了鬼子,军长房子山还穿上了日本军服,这幸好跟着甘得雷突围了,要不然成他妈假鬼子了,便应承下来当了地主。
7月23日,独立团向刺岩界以南32华里的敬功山开去,2918人的队伍通过龙愁崖于深山中消隐不见,大自然鬼神莫测的山雾之气似若乱流,将蝼蚁一般的人等卷去无踪。
从此以后的半个世纪,那些依稀记得独立团南下的老人先后辞世,在人们的记忆中,只剩下敬功山那久久挥散不去的雾气与突兀的废墟。
据说直到新中国成立之后,刺岩界南下敬功山的路上,夜里还可以听到行军的脚步声,老人们说:那是不死的丘八,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