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4年7月末,老天爷瞪着眼睛没下雨。
在敬功山以南犄角镇郊外,端山虎独立团团长卢云众将人事卷宗放在地上,抹了一层鞋油撇在军靴表面,然后刷刷地蹭去显得颇为开心。他不是因为皮靴越来越亮,也不是因为独立团由北向南顺风顺水地接管了敬功山,他是被一个人逗乐了。
身旁的参谋官郝青松见怪不怪,知道卢云众一定是有所发现,这些卷宗都是从犄角镇保卫团上报的,有些个人上的蝇营狗苟或者夸大其词的确让人捧腹。
比如那个高二敞,疯疯癫癫的似个花痴,杜鹃、水仙、君子兰,他在几里外都能闻出个所以然。世上真有这等奇人?还有那个牛广达,就一伙夫,两把菜刀耍得龙飞凤舞,但却是个血盲,见血就晕,还美其名曰“素屠夫”。
所以郝青松大致也猜到卢云众所笑为何了。
“团座,这些人都是当地的莽夫,所谓攻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这些卷宗上或许夸大其词,但他们的先民都是末世勇夫,未必不是那利器。如今独立团急需人丁,我看还是可以斟酌一二。”
卢云众收敛笑意,他就烦这种啧啧作文的家伙,搞得云山雾罩,本来一句话说明白的事,他非得折腾一出文言文。但这才是他郝青松了,一个鲜有的干净且无背景的党内精英,国学的造诣也不是一天两天大成的,就算满腹酸气也是他卢云众的一号心腹,更何况他是唯一了解敬功山的本地人。
“景润兄,我笑的是这个叫邵山魁的。你瞧瞧他的名册,这上面把他夸成什么样子了,吃饭喝酒向来不赊账,打架斗殴一人做事一人当,呵!我看就是这个地痞拿刀子逼官家写的。”
“团座说的可是邵山魁?”
卢云众放下锃亮的皮靴,看着镜子面似的皮革啧啧道:“是啊,就是他。怎么,你认识?”
郝青松抬了抬眼镜:“此人颇有一番来历,是敬功山腹地邵家堡的侄少爷,也是邵家堡大当家邵济棠的心肝宝贝,其实就是这个地界的小太岁。”
卢云众微微一愣:“怎么是邵济棠的心肝宝贝,他没儿子?”
“邵济棠只有一个女儿,可以说是掌家小姐,但在邵家堡而言,尚武的遗风决定了女眷不为执首,所以真正继承家位的还是这位侄少爷,据说这位侄少爷的出生还有一段轶闻。”
卢云众放下鞋擦,郝青松见他好奇,便弯下腰将邵山魁的卷宗捡了起来,他掸了掸灰尘,说了这么一件事。
若要谈起邵山魁,还要从祖上讲起,也就是1645年李自成丧命之后。
当时大顺军由主将李来亨、高必正等率领余众继续抗清,他们转战湘西的时候遭遇清军绞袭,李来亨帐下大将邵开河率本部阻击清军,力战半月败逃突围,辗转多处后流亡至敬功山区。
当时邵开河余部不足千人,且残兵败甲,万般无奈便驻扎下来。他本来的意思是休养生息,等伤兵痊愈后就举部回寻主力,可惜这一歇就再没走出去,原因是李来亨等抗清主力日渐式微,没几年便全军覆灭了。
邵开河眼见抗清无望,又见余部将士有心安身立命,就在敬功山腹地建造了邵家堡。繁衍至民国初期最为昌盛,掌家的邵济棠不仅是当地的头牌富甲,还是有枪有炮的小军阀,当时可谓是这一带的土皇帝。
可就在这风光至极的时候,日本***全面侵华,上海陷落、南京陷落,一窝党国精英移都重庆。这敬功山一带的大小军阀统统被国军收编,邵济棠家业虽大却也经不住搜刮,没几年就败落了。
当然,这是邵家堡由盛转衰的过程,但真正的主因却是邵家堡遭遇的一个命数。早在民国十三年的时候,当时敬功山久旱无雨,堡内缺水让大家人心惶惶。邵家堡二当家邵济仁听闻不远的狮皮台有一眼暗井,就匆匆令人去运水,谁知道就在大批车队运水回来的时候,一声闷雷下起了倾盆大雨。
车队费尽周折却徒劳无功,在大家往回赶的时候,邵二爷失足掉下了狮皮台,在深不见底的悬崖峭壁连尸身都没捞上来。等大家冒雨回来,大当家邵济棠得知二弟去世痛不欲生,偏偏这个时候,邵二爷的太太生下了一个儿子。
当时暴雨夹杂着闪电,邵济棠跑来的时候才知道生下孩子的弟媳也死了。一天之内两条人命,邵济棠抱着这个独苗不免悲苦交加。后来有人给这孩子算了一卦,说是邵二爷开了敬功山精的血井,这孩子是山精转世,克父母克兄妹。
邵济棠听闻是大凶,就问这孩子该怎么办。这神棍说,你把他淹死吧,敬功山西边的仙沄河就是这孩子的归宿。
邵济棠左右为难,这孩子生下来就不会哭,瞪着眼睛怒目而视,说不定是个治世的奇人,这大当家就没听那神棍的。
这时敬功山东边的忘缘寺来了个老和尚,他也说这孩子是山精,不外乎是个索权索利的魔物,就赐给他“山魁”二字,邵山魁这名号也就随之而来了。也许这名字是个封印,也许邵山魁就是那敬功山的魔精,总之从小到大调皮捣蛋、打架喝酒,除了玩女人之外,什么缺德事都做尽了。
郝青松讲到这里,卢云众是目瞪口呆,他眨着眼睛半晌没透过气儿来:“好一个邵山魁,这是敬功山的活宝啊!你把他叫来,我会会他。”
郝青松愣了愣:“团座你方才说什么?”
“我说会会他呀。”
郝青松干咳一声:“在刑场呢,这个时候不知道是生是死。”
“怎么呢,这小子犯了什么事?”
“我们团刚进驻镜子苇的时候,几个兵也许是想家了,就和当地的一个寡妇搭话……谁知道这小子不分青红皂白就把我们的人给剁了。”
卢云众不由一愣,他指了指电话说:“接刑场,留人!”
郝青松一边接电话,一边听卢云众喊道:“把老甘也叫来,我给他找个活宝。”
犄角镇的西北,也就是镜子苇,是执法的去处,砍头挖心点天灯都是这地界。
卢云众和郝青松领着一队人马飞驰而来,没到刑场呢,就听一声破锣嗓子喊道:“不是青天白日旗吗,怎么青天白日下就要糟蹋我们的娘们?别说我砍了你们几个狗日的,就是现在剁了我,老子做鬼也把你们啃干净喽!”
这几句可把卢云众的耳朵震住了,跟他妈九二步兵炮一样响亮。他瞄了一眼身旁的甘得雷,见他也是微微一怔。
“老甘,你马骑得不错吧?”
甘得雷自然明白他的意思,他哼了一声:“不管性子多烈的马,都得在我鞭子前跪下。”
卢云众微微一笑,他本想上去看看这位小太岁究竟是个什么德行,转又失笑而去。他扬着马鞭说:“这汉子就留给你啦。”
他太清楚自己的兵是什么东西了,打仗可以用命顶,可就见不得女人,小太岁骂得极对。他卢云众也是要借机整顿军纪的,可是刑场上太尴尬,这活宝的一声怒骂骂得响亮,听其声辨其人,堂堂团座还犯不着与之相与,这擦屁股的活儿就交给甘秃子算了。
此刻烈日当头,七个五花大绑的汉子被捆在木桩上,甘得雷不用想也知道哪个是敬功山的活宝,因为他还在那儿扯着嗓子喊呢。
他上下打量越看越心惊,这小子大脑袋大身板,又高又壮,那勒在精赤肌肉上的绳索嘎吱嘎吱作响,脖子上的青筋蹦得老高,一双牛铃大眼像是在喷火。这哪里是绑着一个人,分明是拴着一头老虎啊!
执行枪决的小班长热汗直流,跑过来敬礼道:“报告长官,二连二排二班听候命令!”
甘得雷看这小班长脸都被骂紫了,就让连部的战士接收了刑场。二班的士兵或许是被骂糊涂了,交接之后连回营的路都跑错了。
小太岁一看换了人,就盯着马背上的甘得雷笑道:“秃脑壳,我看你是个明白人,你要是不想给哥几个来痛快的就先给口酒喝。你说你们绑着还不砍头,不砍头还晒日头,是个带把的也不能这么糟践。”
一同被绑的六个同党咯咯直笑,甘得雷看那几个小跟班也不简单,于是挥挥手,吕兴河拎着柳皮鞭就是一顿狠抽。可这一抽却让甘得雷刮目相看了,这六个人竟然没有一个吭声的。
其中一个汉子喊道:“魁哥,甭搭理这些个窝囊废,他们也就能欺负娘们,碰上小鬼子就是一摊牛屎!”
又有人笑道:“牛屎?还真抬举他们了,你家老牛拉这样的臭屎?”
几个人听完哈哈大笑,那劈在身上的柳皮鞭子就像蚊子叮了似的没一点反应。小太岁冷哼一声,盯着甘得雷说:“秃脑壳,要不你我打个商量,咱单打一场,我赢了就放我弟兄们回家。”
甘得雷叫吕兴河停下鞭子,冷冷道:“你要输了呢?”
“可能吗?”邵山魁身上一紧,捆在身上的麻绳顷刻间断了几绺,血水顺着他胳膊往下流。甘得雷说惊这还是头一次,他看着邵山魁眼中火一般的杀意,突然觉得这还是一台没有雕琢的战争机器,是完美的胚玉,就这么毙了还真挺可惜的。
现在是什么时候了,端山虎独立团不到三千人就要阻截一个旅团,特务连也只余三十来口,所以缺人啊,缺的就是这种天生的战争机器,像邵山魁这几号人是万不可错过的。而这种汉子就像是麻婆豆腐,吃着烫嘴,凉了还不是味道,心里虽然喜欢得不得了,可这个台阶怎么也得一步一步下。
他就问:“你想怎么个打法?”
“今天腥味太浓,就不放血了,我们就来‘吊火鸡’。”
所谓的吊火鸡,是邵家堡的一种角力方式,具体来说就是支起木头架子,然后在中间架起一根横木,地上铺一层滚烫的煤渣子,然后两人各自用双手握住横木吊起身子,比的是谁先落地,先落地的就算输。
甘得雷心里合计不就比耐力么,这么多年枪里刀里,像这种不伤和气的角斗他愿意干一万次。
“怎么说我也算是客人,客从主便。”说完叫人把七个人都解了下来。
小太岁活动活动身子骨说:“你先叫人把架子支上,我呢,饿了一晌午了,你肯定是吃饱喝足的,这不公平,你得给我搞三只烤鸡,没有鸭子也行。”
吕兴河怒了:“连长,这小子想玩咱们!”
甘得雷挥挥手,吕兴河咬牙切齿地瞪了一眼邵山魁,然后叫人去买烤鸡。小太岁又喊道:“英雄,别忘了再搞壶好酒,要窖藏的!”
“还要窖藏的?国难当头的你他妈还……”
“兴河,去把架子支上。”
吕兴河悻悻地甩了甩鞭子,哼了一声去了。话说架子支起来的时候,有人把滚烫的炉渣子倒在木架之下,不久买酒买肉的也回来了。
甘得雷盯着小太岁狼吞虎咽,默默将白手套放在包里,然后脱下军装,解开雪白的衬衣露出结实的身子。小太岁一看,这爷们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好皮肉,就似千刀万剐过一样,他又见自己的弟兄敬佩的眼神,这孩子心性就上来了。他攥着鸡脖子囫囵吞下一口肉,唔嘞唔嘞地说道:“秃脑壳,我反悔了,我输了可以让你剁了,但是你输了呢,你输了怎么办?”
吕兴河就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他刚想上去臭骂就被甘得雷拦下来,他说:“我要是输了,你把我们十来个绑在柱子上抽,抽死为止。”
这一句说得低沉,慑人的语气有些让人窒息。小太岁心里越想越来气,心想这辈子还真没见过这么有种的。
“行!”他晃晃悠悠地走到架子前。两人对视片刻一起跳起来,双双抓住了横木。
这俩人一吊不要紧,底下的势力双方可就沉不住气了。起因是小太岁的人有意滋扰甘得雷,什么娘希匹的恶心话都说出来了,后来吕兴河的人也掺和进来,这两拨人骂得热火朝天,到最后也不知道哪个缺德的开始讲荤段子,愣想把甘得雷逗下来,可没成想把小太岁逗得哈哈大笑。这没心没肺的险些掉下来,哭笑不得地喊道:“还墨迹什么呀,揍他们狗日的!”
两拨人稀里哗啦地在底下打起来了,甘得雷吼道:“我说你这是老爷们干的事么?”
“我呸!上兵伐谋,老子别说鼓动下面打群架,我还上腿呢!”说完一脚就踹了过去。
这下甘得雷可就真火了,先前在印象里那些个好感荡然无存,心想这他妈哪是个人物,分明就是一地痞小无赖。
俩人在上面斗,一群人在下面揍,镜子苇刑场算是开锅了,在附近种地的犄角镇乡亲以为土匪来了呢,拿着锄头镰刀就奔过来。等跑过来一看,这不是邵家堡的活宝在和官兵打架吗!
按这些农民的想法,一方是地痞流氓集团,一方是为非作歹的官老爷,都不是什么好物件。于是三三两两地坐在地上看,有抽烟袋的、有喝茶水的,碰到相熟的还问“吃了没”。
就这么过去了一炷香,底下的人打累了,无力地躺在地上看架子上的俩人,这俩人你一脚我一脚还没下来呢。
小太岁的肋条骨被踹了好几脚,气喘吁吁地说道:“秃脑壳……你说得那么绝干什么,你就说我输了放你们走就行了,非得拼个你死我活呀?”
“哟,你这意思是杀了我们的人,你还有理了呗?”
“我杀你们的人又不是故意的,那小子裤子都脱了,露个大白屁股要祸害人家娘们,我不砸他一刀把儿还了得吗?”
“你是砍的!”
“我是用刀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