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月光惶惶的山林小道,除了野兽肆无忌惮地咆哮穿行,几百里内的战区罕有人迹。从日军攻占长沙之后,平民百姓便向西南逃难,突击队每每路过村庄就只能看到无法走动的老弱病残,在他们空洞的眼神里,可以看到对战争的麻木和无奈。
甘得雷不是一个伤感的人,也很少透露自己的情绪,只是四战长沙之后,接连的战斗折损和成建制的伤亡让他的心血付之东流,眼前村庄破败凋零,加上前途不可预知,难免不勾起一番凄楚。
打仗打到这份上,甘得雷觉得已经没有什么意思了。抗战数年,除了空喊口号外没有一丁点建树,战场上依旧被鬼子穷追猛撵,一场场战斗就像是屠杀,一个师一个师进去就再没出来过。他不知道这种窝囊仗还要打多久,还有没有尽头,大半个中国是不是就此沦丧了。
希望,他觉得就像是狗屁一样。
也不知什么时候,柯汉钢在夜色中跑过来,甘得雷看他神色凝重,不由心头一紧。
“叫队伍停下,你得过来看看。”
甘得雷命令部队原地隐蔽,跟着柯汉钢跑到前卫小队,二十来个汉子像僵尸一样立在那里,他们在瑟瑟发抖。
眼前,是一溜跪倒在地的国军士兵,整整齐齐地排了三十个,他们五花大绑,只剩下半截脑袋,血污已经沾染了臂章,分不清是哪个部队的。
甘得雷是个全武行,无数次大小战斗什么场面没见过,可这一次完全不同。
他和柯汉钢在尸体前踱来步去,后者啧啧道:“真他妈够狠的,只砍掉半截脑袋!”
甘得雷在一个尸体前停下,蹲下身子借月光细看,他喃喃道:“不是普通鬼子干的。”
“怎么呢?”
“刀口整齐,从双眉切入之后齐耳划过,只劈飞了脑浆,每一刀都干净利索,不是鬼子的制式军刀,也不是普通军人或者官佐能干得出来的,这家伙有点手艺……”
“你是说一个人杀的?”
甘得雷点点头:“鬼子把他们绑了,由一个人执行了处决。你看砍了三十个人,刀刀犀利,一点犹豫都没有,杀到最后都没砍偏……”
柯汉钢听得头皮发麻,盯着满地的脑浆浑身直打哆嗦。
甘得雷看着看着,忽然间蹙起眉头,他耸着耳朵蓦地暴喝:“快散开!”
话音刚落,从一侧阴暗的密林中传来掷弹筒抛弹的闷响。甘得雷扑倒柯汉钢跌滚在一座大石后面,一连串爆炸过后,前卫小队被冲散了,炽烈的火舌四下飞溅,但凡沾到的物体便霎时燃烧了开来。
甘得雷心叫不好,这他妈的是化学燃烧弹!他拉着柯汉钢向暂备连方向跑去,可前卫小队却陷进凶烈的火阵,仅仅逃出了几个,剩下的一个个成了火人,嘶嚎着在地上翻来覆去。
苏贵青见前方火光冲天,带着人便冲了上来。甘得雷迎面喊道:“别过来!找掩护!”
这一嗓子却喊晚了,头顶上的燃烧弹呼啸着飞过,正砸在苏贵青等人面前,其精准的程度令人咋舌。转眼间,苏贵青被火焰包围,甘得雷最后只看见他惊骇的眼睛,随后便嗷嗷叫着被大火吞灭了。
“我日你妈的!”甘得雷头上的青筋都蹦了出来,要不是柯汉钢死活拉着,他非扎进大火里去抢人不可。
就在短短瞬息之间,身后射来一排排子弹,前卫小队侥幸逃离火阵的士兵被打成了蜂窝。柯汉钢拉着甘得雷向侧翼扑去,在浓烟中他们什么也看不到,只听到此起彼伏的惨叫和哀嚎,整整72人的突击队一时成了活靶子。
甘得雷活过三十六载,这样的大亏还头一次遇上。他和柯汉钢举枪向密林射去,两把盒子炮加上一挺花机关,玩命似的倾泻着子弹。等他们刚刚压下敌人的突袭,耿胡子和暂备连的弟兄便扑了过来。
柯汉钢将兜里的地图塞给甘得雷说:“这一脚算是踩深了。老甘呐,你带着暂备连赶快走,这里我盯着!”
甘得雷知道柯汉钢在履行自己的职责,咬着牙拍了拍他的肩头:“好兄弟,地下见!”
“见你娘,见你就堵得慌,赶快滚蛋!”
甘得雷转身带领暂备连向另一侧密林奔去,身后的爆炸和流弹渐行渐远,急促的脚步和粗沉的喘息声在密林间回荡着。也不知道跑了多久,甘得雷这才命令大家停下来。
他靠在树干上回身望去,漆黑的密林落针可闻,寂静的山林像是什么都没发生过。他借着月光看了看表,凌晨3点。
在这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鬼地方,甘得雷细数剩下的弟兄,仅仅逃出来22个。这些擅于黑夜行动的尖兵竟然成了被猎杀的野兽,这简直是前所未有的奇耻大辱。
耿胡子摸到甘得雷身边,惊恐地念叨着:“太少了……太少了……”
“什么太少了?”
“人!人太少了!”
“怎么呢?”
“我跑得慢,我们逃出来的时候怎么也有三十多人,怎么……怎么就剩这几个了?”
甘得雷一听这话猛醒过来,只觉后脊梁蹿起一股冷风。他搓开盒子炮的机头,四下观望,可怎么看都察觉不出异样。
邪门了,这是哪条路上的对手?
一口气精准砍杀三十人,拥有化学燃烧弹,还有他从军以来从未听过的机枪声。
甘得雷顶了顶头上的钢盔,胸口一阵躁闷。
这些鬼子一定是追上来了,将跑不动的战士一一格杀,就如狡猾凶残的狼群蹑着受伤的猎物,找寻空隙给予致命一击,这种未卜的威慑感会令人崩溃,甚至是生不如死。
甘得雷知道不能再急躁下去,他命令剩下的士兵步枪上刺刀,三人一组彼此照应,分成六组以环形前进,中间则以两组重火力作为中心支援,果然在接下来的行进过程中没有遭遇敌人。
直到天色微亮,暂备连这才走出山林。甘得雷望着山丘下的破落村庄,打开地图一看不由松了口气,原来这个叫大羊村的地方,正有一支部队驻守着。
但事实情况却是,这支地图上所标注休整的部队早在两天前就逃到武冈去了。
等暂备连进了村子,只有一个机枪班在这里戳着,估计是没跟上队伍的散兵,班长叫刘四宁,部下11人,有一挺马克沁重机枪。
刘四宁是个川汉子,手下大多也是四川来的,脚下没穿鞋,只是裹了一层层破布条,露出趾盖磨得粗粗厚厚的。他们一看是中央军,就兴致勃勃地问还有多少人。耿胡子是个耍官腔的,一看正缺人呢,就直接把他们收编了。
甘得雷对半夜的杀戮心有余悸,他叫耿胡子的人去放警戒哨,随后在大羊村补充了一下余留的弹药。他合计这一歇也是没法子的事,再走人就走垮了,不如在现有工事里休整个把小时,等鬼子追上来也有体力扛一阵。
也许是他低估了追兵,仅仅半个小时之后,工事外的警戒哨便传来了枪声。甘得雷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这屁股还没坐热乎呢追兵就杀上来了。
他们扑在简陋的工事阵地上,瞅着来时的密林,一个扎满伪装的日本兵悄然探出了头。也就是那么一刹那,甘得雷看清了鬼子的装备,那是他从没见过的冲锋枪,外把子的,有点花机关的意思。
其实甘得雷还不知道,追杀暂备连的正是菊地步兵旅直属特攻队,这支由日本本土武士组成的陆路特攻队配备了百式冲锋枪,同时换装了7.7毫米口径的九九式步枪,火力同比其他日军更加精湛。
但是这些不是主要问题,让他震惊的是他们的胆识和战斗能力。就这么一个日本兵就敢直瞄他们的阵地,可见鬼子已经把他们研究明白了,暂备连还有多少人,什么装备,村子里还有几个生兵蛋子,他们是一清二楚。
甘得雷手心有点冒虚汗,也有些兴奋,这么多年了,能遇上这样的劲敌是非常难得的。他命令暂备连做好战斗准备,将刘四宁的机枪班撤到左翼,作为侧翼火力点监视密林。
就在一切就绪的时候,小鬼子却没上来。没有火力覆盖,没有战术突击,没有放毒气,密林前那几颗老槐树随风飘动,愣是没一点动静。
甘得雷舔着皲裂的嘴唇,心想鬼子要干什么?剩下几个脑袋不是都瞧明白了吗,怎么不上来呢?难道自己有什么地方让鬼子起了戒心?
什么地方?
甘得雷蓦然间想起在密林中的警戒队形!
这伙鬼子一定看出他们是支训练娴熟的特别部队,一旦认识到危险便果断地采取了防御措施,这样一个细节竟让鬼子揣测到了!
够他妈机灵的。
甘得雷抹了抹嘴巴子,下令机枪班后撤,并命令暂备连以阶梯队形向村内撤退。他也玩了一手故弄玄虚,放弃了工事,准备隐匿在房舍之中打一场纠缠不休的巷战。
他这么做显然胸有成竹,如果敌人没有贸然进攻,说明他们的人数也不多,就算鬼子等来后援,巷战的击杀效果也远高于工事阵地。
果然,鬼子既没有攻占阵地,也没有进村,而是就此消失了踪影。
直到暂备连疑神疑鬼地与密林中的假想敌相持到中午,甘得雷才派出七个侦察好手去窥探虚实,得回来的情报与设想一致,这伙鬼子撤退了。
甘得雷没敢放松警惕,他瞧了瞧头顶的日头,溽暑时节分外闷热,暂备连绷着神经已经两天一夜没有合过眼皮了,鬼子要是在这个犯困的时候来一刀狠的,村里的37条汉子就算被端窝了。
如果换做自己会怎么样?
连里的“五虎上将”余幸泉看出秃子的心事了,他说要么在水里下毒,要么就耗到晚上搞突袭。
“村里的水井在哪里?”
刘四宁指着村西:“啥子水井,是水窖嘛,长官要洗水澡正是时候。”
甘得雷心想这小子倒是没心没肺的。他嘱咐余幸泉原地布防,向连里的吕兴河和曹行递了个眼色。这二人是特务连里“五虎将”中的两头,一听打架后脑勺都能乐开花的主,三人拎着上好刺刀的中正步枪便摸向了村西头。
说到投毒,这一招还真被余幸泉算准了。他们刚拐过一堵矮墙,就瞧见两个日本兵猫着腰蹿了过来,一个钻进水窖,一个端着冲锋枪在外面放哨,正巧与吕兴河打了个照面。
这鬼子端起冲锋枪就扫了过来,一梭子子弹射速极快,一蓬一蓬地打在矮墙上,幸好曹行按住了吕兴河,若不然就成肉筛子了。
甘得雷叫两人还击牵制,自己从矮墙另一端绕了过去,刚绕到水窖后面却被鬼子发现了,这时在水窖里面的鬼子也冲了出来,两人摘掉钢盔,各自抽出了刺刀。
甘得雷歪着脑袋扫量一番,心想这是他娘的要耍刀子呗?
刺刀,日本士兵近身武器为明治三十年式,刀长四十公分,倒三角刺梁,钢口极佳,两侧凹槽放血快,抽拔自如。如果说对鬼子的印象,三十年式可谓记忆犹新,这是伤了多少万国人的歹器!
尤其是对甘得雷,他一瞅玩刺刀的鬼子,心里的旧恨就涌上来了。他拎着刺刀比划了一下,吕兴河与曹行知道秃子要下狠手,识趣地退出战圈。鬼子见身后没了死穴,呐喝一声便杀了上来。
甘得雷避过当前一刀,刺刀划着胸口破空而过,他一头砸向鬼子的太阳穴,紧接着脚下一扫,鬼子凌空摔下,正扎进甘得雷手上竖起的刺刀。刀尖透背而出,霎时殷红一片。
这一招电光火石,甘得雷连刀都没动就弄死一个鬼子,看得日本兵嘴唇直哆嗦。
吕兴河对曹行啧啧道:“瞧见没,以后少喝酒,多学点技术,别一天到晚吊儿郎当的不务正业,这连里的五头虎就你是条尾巴,你说你是能打过余大爷还是聂三梁呢,你练踏实了,起码能放倒刘园喜那小子吧。”
“诶?你说谁呢?杀鬼子我比不上连长,但我也不比喜子差呀!”
俩人在那品头论足呢,剩下那鬼子可就抓狂了,喝哈一声便扑了上来。甘得雷一刀飞出去,正扎进日本兵的胸口,紧接着反扑而上,抽出刺刀压倒鬼子,锋刃碾在喉头上一刀抹去。
血随刀锋甩出去一米远,干净利索。
甘得雷起身抹了抹血迹,走到一旁捡起冲锋枪细细端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