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利克斯干活干累了,把头插在了泥土上。他的脖子和赤裸的双臂都被汗水浸湿了,头上布满了果树落下来的小花儿。他把双脚从泥土里拔出来,脚上挂着一些爬蔓的杂草和黏糊糊的草根。然后他猛地一跳,脚陷进了土里,摔倒了。最后终于走到又光滑又坚实的小路上。
堂娜贝亚特丽丝坐在由几棵人工培植的、几乎抱成一团的无花果树阴凉里,望着年轻人走回来。
“我提醒过您,干不了一会儿就会把您累垮的。您却当儿戏,非逞强当当农民不可。您还不明白什么叫头脑发热吗?”
“是一会儿吗?我翻了足有半畦了!我从没有这么开心过。我的衣服上,甚至连我的肌肉里,都浸透了田间那种美好、健康、原始的气息!”
“过来,快过来,田野的上帝!唉,要是让您那可怜的姑妈杜尔塞·诺勃雷看见您出这么多汗,这么光着膀子,可不得了!”
费利克斯坐在一把用柳条编的、金黄色的扶手椅上,堂娜贝亚特丽丝站起来,用她那条绣着花边儿的精致围裙给他擦前额和头发。
“您的头上像下暴雨似的落下了一层金子!”[1]
费利克斯在精致的麻布和美丽夫人的双手抚拭下眯缝着眼睛。夫人的身上散发着春天的芳香。他觉得她好像刚刚在水果、鲜花、葡萄叶、授粉的花穗、金合欢和楝树的汁液里洗过澡似的。
“堂娜贝亚特丽丝,您身上的香味跟别的女人不同,您散发的是光辉的大自然和果菜园的早晨和黄昏的香气!……您是不信教的女人,《圣经》故事里的女人,是塞丽斯[2]和苏拉米塔。”
“将来不知您会对您的意中人说多少有趣的话和疯话呢!”
“您瞧,现在我不是开始对您说了嘛!”
堂娜贝亚特丽丝痛苦地微微一笑,把头放在她那只苍白而瘦弱的手上,红红的嘴唇忧伤地搐动着。
对着回廊,有一道爬满常春藤和素馨的古老笨楼梯,通往楼上阳光充足的露台。他们看见胡利娅像个圣洁的白色幽灵站在那里,还透过树丛的空隙找他们。
贝亚特丽丝离开费利克斯,躺在她那粗糙的摇椅里。摇椅是用带皮的树枝编扎的,靠背上装着中国枕头。
女儿迈着小孩的步子匆匆走来。她那身洁白的、轻飘飘的、有着长袍折痕的衣服,像阳光下的大理石一样反射着纯净的光芒。
“我的德文已经熟练了!”她拍着手叫道,“几乎没什么问题了!我连形容词都学了……不知有多少。你们听着。”
费利克斯在他那把吱嘎作响的椅子上把身子一缩,浑身上下打量着她,笑起来。
“你嘲笑我?你干了什么?还是瞧瞧你翻的畦吧……”
胡利娅一面继续训斥他,一面走出无花果树的阴凉。她看见那把头的木柄在果树畦里引人注目地闪光。
“哎呀,你这个文弱书生,翻了这么点就累了呀!天哪,瞧你的衬衫,后背和腋下都湿透了!快把它晒干,别着凉了!”
“他已经这么做了,胡利娅。”母亲脱口而出,打断了她那番亲热的劝告。
费利克斯把脸转向她,慢条斯理地说:
“是您那双像鸽子一样柔软而温暖的手照料着我的。”
胡利娅注视了他们一会儿,说:
“你们怎么不用‘你’称呼呢?”
贝亚特丽丝觉得有一团甜蜜的火焰在她全身的血液里燃烧。她激动而风趣地回答她说:
“胡利娅,他,还是个孩子。可我已经绕过了女人的好望角:三十多岁了。我不知在哪本书里读到过,玛格丽塔·德·纳瓦拉[3]在这种年龄的夫人身上将美丽女子的称呼换成了善良女人的称呼……多么无情的女王!”
胡利娅坚持说:
“妈妈,这么说你是可以和应该用‘你’称呼费利克斯的了……”
“看在上帝的份上,孩子,这样做的话,就连我的年岁也变得太老了!”她自嘲地微微一笑。
胡利娅和费利克斯围着她,恳求她答应。
“好了,好了,‘教母’,你就像对一个孩子一样对我说话吧……我是那么愉快,我真想……吃点苦头,因为我在压榨和耗费我的生命。感觉到被人喜爱会觉得非常高兴,听着亲切的声音,我就像一个吃着母亲的奶睡去的孩子一样。我父亲的朋友们特别严肃,不赞成我的天性。他们说,一个男人有时应该温柔一点,但是之后应该锻造自己,变得坚强起来。不然就等于把人类同泥浆混为一谈了。你见过泥浆吗?它连苔藓也不长。”
胡利娅和费利克斯彼此望着。堂娜贝亚特丽丝看了看他们,然后伸手拦着女儿的腰,慢慢地把她带走了,最后消失在一座老葡萄架的深深的拱门里。葡萄秧顺着一根根主柱弯弯曲曲地往上爬,在柱子顶上伸展着,彼此缠绕着,将一块幽静的地方围了起来,中间有一座蓄水池闪着白光。
费利克斯独自站在柔和地透射着阳光、散发着芳香的无花果树下,开心地比较着两个美丽的女性的身段,但并无研究的意图。他想象自己就是一个王子,在魔法的指引下来到这个迷人的果园,享受善良的仙女们纯真的抚爱,然后摆脱这种愉快的陶醉,以便更好地回味这样的乐事并渴望黄昏再次降临,使他重返充满魅力的童年时代。胡利娅的身材和母亲一样高,只不过更瘦一些。脸色像新入教的女子一般神秘而苍白,她言谈风趣,像小女孩一样快活。她的肌肤和心灵给人以未成熟的水果似的感觉和香味。贝亚特丽丝则是一枚流出了第一滴蜜汁的金黄的水果。胡利娅喜欢宽松的、颜色明亮的衣服,她仿佛隐没在清晨漂浮在大海尽头那悦目的云雾里一般。贝亚特丽丝更喜欢稍微紧些的衣服,她的身材属于那类非常优美的肥胖型;由于她那种维护贞洁的态度和贵妇派头,谁也不敢对她产生淫思邪念。女儿的言谈、笑声、步态和举止都那么天真烂漫,无所顾忌。母亲的目光像快速闪动的火星,她的声音可以随着她的热情发生变化。她的目光和声音有时会像久爱之后那么困倦和疲惫。
每天下午,费利克斯在这幢似乎被一切人遗忘的、既在阿尔米那城内却又远离城市的孤立的房子里,享受着极为惬意的平静、有趣的交谈,以及使他整个心灵兴奋、休息、懒散和男孩子般精神恍惚的时刻。表情严肃、死板、一副倒霉相的兰伯思,不时到这儿来。他的眼睛像两颗石华火星,他的嘴巴像死人的一样冰冷。兰伯思经常带着他女儿到一个有着印度栗树和月桂与欧洲夹竹桃花坛的地方去散步。那是个既幽静又凄凉的去处,在墨绿的树丛间显露着几座残缺不全的白雕像;那个地方满地是苔藓,到处一片安静,好像沉睡了整整一个世纪了。
有许多次,外国人兰伯思走的时候既不向他妻子打招呼,也不向费利克斯打招呼。这个时候,他们总是在被风吹得飒飒作响或者有秋蝉吱吱叫的树冠下幸福地交谈,不然就是快活地把水渠的水放出来,让水流进果园的畦里。因为堂娜贝亚特丽丝管理有方,巧妙地把花园和田间的耕作方式和气氛混合在一起。在一条浪漫的、属于公爵的道路后面,出现了一片宽阔而优美的东海岸地区的园林。那条路边有圆浮雕形的草坪,有一棵孤立、弯曲、仿佛在等待下雪的冷杉;那片园林里有使人想起农村墓地的棕榈和意大利柏,有水车和毛渠的悦耳流水声,有苍蝇和蜜蜂的嗡嗡声,还有一轮熊熊燃烧的太阳。在粗糙的、鲜花盛开的凉棚旁边摆着古老的长椅,椅上爬着常春藤,雪松的阴影落在上面;附近还有大片的葡萄架、浓密的英国榆树和古老的泉水。树荫下有长沙发,晾着娴雅的夫人亲手绣的灯心绒与丝绸的帷幔。在一座荒芜的小广场中央有一棵奇形怪状的仙人掌,看去仿佛一只非常残忍的大蜘蛛立在那儿。那是一棵老仙人掌,极为稀奇。据费利克斯说,它像个又瘦又严肃的人。当他的女友们嘲笑他像那棵仙人掌的时候,费利克斯立刻想到兰伯思。
……一只孔雀的叫声把他惊醒。胡利娅从无花果树附近走过去,随后她父亲也读着一张很大的报纸走过去。他向费利克斯打招呼,这个英国人的牙齿像折断的短剑一样闪烁着,他的眼镜也闪着光亮。他的目光就像用亮闪闪的金子或玻璃造成的,一点儿也不锐利。
费利克斯去找堂娜贝亚特丽丝,发现她独自站在蓄水池边。一束阳光透过葡萄叶照在夫人的额端。看见她面色十分苍白,衣着不整,神情忧伤……费利克斯抛开他想象自己是孩子和王子、由于魔法而享受着女人的香味和抚爱的幻想,觉得自己强壮有力,比她大,是她的保护者……
两个人微微笑了笑,但是都不敢看对方,也不敢说话;他们默默地忍受着痛苦;为了不暴露心中的慌乱不安,两人都把目光转向蓄水池。池中的水并不深,但是清澈、稳定,充满了天空和葡萄藤的欢乐。费利克斯留着金发的头映现在水中,随后堂娜贝亚特丽丝的倒影也出现在费利克斯的肩上。嘿,出现在洁净、凉爽和迷人的镜子里的那幅幻影多奇妙啊!看上去,贝亚特丽丝跟她的女儿一样苍白和孩子气;刚才他们不敢对望的目光,这时在水的掩护下两个人却那么有力而迅速地接受了。他们觉得这面天然的镜子起皱了,破碎了。原来,他们激动得全身发颤了。
注释:
[1] 因为他头上落满了小黄花。
[2] 古罗马的谷物与收获女神。
[3] 玛格丽塔·德·纳瓦拉,法国佛朗西斯科一世的姐姐(1492—15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