费利克斯心想,英雄、圣人与智者的忧伤、理想、冲动和焦虑,也许产生于他们对现在的放弃和对自己的远离。他们处在荣耀、不幸和无限空间的明亮烟雾或气体里,处在久远的、无限的过去中。而目前的可怜瞬间却被包裹在无边无际的早晨里,遭到抛弃、遗忘或虐待。神的威严冷静出自对永恒的今日的永不脱离。费利克斯继续寻思着:当生活悄悄地、不断地从他身边滑过时,他是那么茫然无措,喜不自胜;而当他回想往事,或想象某种尚未到来的陌生事物时,却产生了一种不满足的、神秘的、也许是病态的渴望。难道这就是为灵魂插上翅膀,变得高尚,变得崇高吗?主啊!如果是这样,那么他就坦白地说,他不但没有品尝到使我们的精神变得优美的那种快乐,而且他的精神正在遭受痛苦,还在熄灭。
英雄、神秘主义者和天才们什么痛苦没有受过啊!难道痛苦总是无情地包围和侵入那些不属于却又渴望属于高贵血统的人们吗?不幸的艺术家阶层于是应运而生。这个阶层之所以不幸,是由于那种从痛苦到快乐的永久过渡,由于那种对昔日的留恋而醉心于他们那古怪而神圣的声誉,由于迷恋没见过的东西(虽然不算什么,却希望得到它)和不肯享受生动而愉快的现实。
费利克斯正这样想着,突然被一阵笑声打断。笑声消失了,但是又不停地响起来。
堂娜贝亚特丽丝出现了,惊恐地望了望整个小会客室,终于结巴着说:
“疯疯癫癫的,把人吓死了!”
“把你吓死了!我做了什么呀,‘教母’?”
“你做了什么?我知道整个这一层楼没有别人,只有你一个人。你突然笑起来……我忘了,吉列尔莫有时也像你这么古怪!……”
“像我这么古怪……吉列尔莫!你总是把我同吉列尔莫叔叔比较。在家里也都……”
“在你家!在你家也都这么说?”
“是的。我和我教父就那么像吗?”
“像极了,费利克斯,像极了!”
堂娜贝亚特丽丝边说边往外走,她的话听起来像掩饰着,特别忧伤。
“什么古怪!……我不过是嘲笑自己可悲的想法罢了!那样的昨天、那样的明天和人类的、神圣的今日,关于智者、圣人、英雄和天才及其荣誉的全部烟雾或明亮的蓝色气体的想法,以及我自己的忧伤和不能自已,都为什么要产生呢?……”
所有这样一些无足轻重的自言自语,或许说明了他不在小果园里而去爬葡萄架,惊动了园丁、贝亚特丽丝和麻雀以及赤脚走进蓄水池的原因。这些想象也许牢牢地控制了他,因为他是在这个像首饰盒一样芳香而温馨的房间里,因为他看到了旅行的准备工作,并且听人说这所房子,这座象牙之塔,他生活中的幸福、愉快的住所,就要关闭了……是的,准是客厅的浪漫和温暖以及为失去这个令人高兴的隐居处而产生的不安心情,使得他自认为是渴望美好事物和为了美好事物而受折磨的人……
堂娜贝亚特丽丝又来了。她从一只小木箱子里取出一些花边、带子和丝绸,挑选样子和图案。
这天下午,堂娜贝亚特丽丝没有按照她的爱好穿光亮的肥短裤和裙子,这些衣服能够纯洁地显示她那结实有力、不同寻常的身段。她穿的是她那身像薄纱一样又白又薄的早服。这种衣服穿起来随便。要想庄重的穿它,必须精心地洗烫。为穿这种衣服,连精力旺盛、体质强壮的女人也会非常风趣地叹口气说:“可把我累坏了,累垮了!”贝亚特丽丝的头发浓密,发色像失去光泽的黄金。她巧妙地把头发松松地束起来,显得非常优雅,使人想起开始凋谢、好像即将从瓷花瓶上掉瓣脱落的玫瑰。费利克斯相信闻到了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水果和鲜花的液汁的香味,此刻这种香味正从木质密实的衣柜和精美的壁毯之间飘过,仿佛在乡间的黄昏向避风的豪华别墅吹来的一阵柔风。这里的一切装饰品都是白色的:门帘、地毯、扶手椅和镜子。从刺绣的薄纱窗帘透进来的光线,使堂娜贝亚特丽丝的手臂、脖颈和面颊显得更苍白了。
“别忙活了,别干那个了,‘教母’。给我讲讲吧,谈谈吉列尔莫叔叔吧……”
“让我给你谈!”她望着他的眼睛说。
费利克斯心想:“她望着我的生命深处,我们近在咫尺,我的心灵并不感到慌张。正是她微笑着,在小果园里照看我,跟我一起玩的。一天下午,她的目光仿佛从冷水里向我投来。我觉得她是个陌生的女人,我们两个不禁浑身战栗。”
贝亚特丽丝低声说:“你父母和堂娜杜尔塞·诺勃雷为什么不给你讲呢?关于吉列尔莫叔叔,他们对你讲过什么?”
“除了我记得的关于吉列尔莫教父的模样和声音外,我母亲和我姑妈没有对我讲过别的。他们说我的快活样子和邋遢劲儿很像他。我父亲只对我说过他弟弟死得很惨。父亲一定很爱他,因为有好几次提到他时,父亲哭了,话都说不出来了。”
他们坐在丝绒包着的小椅子上,用金丝绣的黄色椅子腿像铺地的大理石细砖那么精致。一张旧靠壁桌把他们隔开。在一只死气沉沉的金钟下面的几个大烛台之间,有一只波希米亚圣杯里插着一条花儿盛开的甜橙枝,花朵散发着醉人的芳香。
他们从没有在这个如此庄重而纯洁的小房间里相遇过。费利克斯望着堂娜贝亚特丽丝,想象着胡利娅和他在一起的情景,或者说,他觉得他和优雅的夫人回到了过去,而他就是现在这个样子。小果园的幻景从明亮的丝窗帘飘进来,他觉得小果园非常遥远,非常深沉和古老。他甚至看到了他自己,心想:这是他,不过是在享受和遭受过紧张的人生之后。他觉得为查清他的秘密,他已经感到很累,却被推出来从事勇敢、伟大和有关爱情的工作。
他的心灵像一只充满忧伤的双耳细颈小底瓶,被一只无形的手打开了盖子,瓶中幻想的陈葡萄酒夹带着浓烈而甜蜜的陈酒味从费利克斯的血管和神经之间流出来。在他的想象中,过去和明天像古画的模糊而沉默的地平线一样,构成了一幅美丽的朦胧画卷。他不再嘲笑自己,也不再嘲笑他的幻想……他觉得吉列尔莫叔叔好像从淡淡的阴影里走来。
这时,他听见堂娜贝亚特丽丝说:
“吉列尔莫跟你一样又高又瘦,只是头发更黄一些,他的眼睛也比你的眼睛更绿一些。他的心灵里总是涌流着一股新鲜、清澈、翻滚的快活之泉。但是当他仰在一把扶手软椅上一动不动,一声不响,陷入沉思的时候,跟你一样好像挺忧伤,挺不幸,他那副雪一般的苍白面孔表露出神秘主义者和冒险家那种着迷的神态。就跟你一样,就跟我看到的你一样,就像我多次感觉到和看到的你一样……你们这是怎么了?你们那圣饼似的面孔上有什么不幸的、光荣的、悲惨的、神秘的东西呢?”
贝亚特丽丝差一点儿啜泣起来。费利克斯觉得自己像一座雕塑,感觉到了雕像大理石的强烈而敏锐的寒气。是不幸的吉列尔莫叔叔在他的皮肤和肌肉里头拥抱他的骨骼和内脏吗?
“我是在二十年前旅行结婚时认识他的。当时我只有十七岁。我们也是在一条船上相遇的。我们去锡兰[1],去拜见我丈夫的父母。我认为吉列尔莫是个诗人,是个渴望热情并周游世界的富有而自豪的艺术家;他的额头,他的眼睛和他的嘴上,都显露着拜伦式的纯真和傲岸。他很快就成了我们特别喜欢的朋友。我和我女儿从巴塞罗那愉快地旅行归来时,你也很快成了我们的朋友。兰伯思希望我学英文,以证明我顺从地喜爱移居那个岛上的他父母的英国家庭。在我的想象中,那个岛上到处都是宝石。吉列尔莫对我那些枯燥单调、没完没了的功课动了恻隐之心;为了减轻我的精神负担,他给我讲笑话,说疯话;兰伯思发怒的时候,吉列尔莫就为他描述神话般的生意,鼓舞人的成功的事业。他是个真正的魔法师,因为他清楚地知道兰伯思——心中的一切渴望。在旅行的最后一个夜晚,我作为一个不幸的小妹妹对他讲述了我结婚的历史。我父亲是阿尔梅里亚城一个有钱的矿场主,是安达卢西亚人,为人相当朴实。对他来说,任何一个矿业公司或企业的外国老板都是一切美德和杰出本领的总和。兰伯思来了,在经营方面,他既固执又大胆。我可怜的父亲把他的信任、他的资产、还有我,都交给了他。我非常得意地去举行婚礼。但是很快我便发现自己受骗了……我到了锡兰,勉强懂一点儿英语,我丈夫生气了,你教父像个小伙子一样笑起来……
“在科伦坡,我只在一个下午见过他,他穿着一身东方服装……十个月后,我们才又在巴黎重逢。我外出时总是由兰伯思和一个患白化病的、像奶油锅一样胖的荷兰人护卫。据说他拥有许多钱财。他们谈论合作,提到一些数字和货物。他们坐上小汽车,喝了啤酒醉醺醺地回饭店。在他们关于高利贷者的谈话中,我听到了另一些使我感到羞愧的话。当凯维尔德——就是我丈夫的同事——一边悦耳地咂嘴一边笑,同时跟无赖一样盯着我的胸脯和腰身时,兰伯思气得脸色发白,浑身发抖。但是由于害怕,由于凯维尔德为他的企业提供数百万元的诱惑,由于窝囊,兰伯思并没有制止如此失礼、下流的举动。有一次我听见他们说我长得漂亮,我的体态充满了魅力,但是我不讨人喜欢……”
贝亚特丽丝和费利克斯彼此望了望,觉得很不好意思。贝亚特丽丝笑了笑,轻声说:
“有许多外国人想在西班牙女人特别是安达卢西亚女人身上寻找不知什么东西,寻找某种下流的、淫荡的东西,兰伯思用那个词表示的东西。荷兰人淌着口水重复着那个词,在马车上站起来望着我,好像要跳什么舞;但是他跌在了大垫子上,他那肥胖的身体直晃动,整个大马车也不住地摇摆,发出吱嘎的响声……马车夫回头望了望我,笑起来,像无赖一样歪着嘴……你怎么啦,费利克斯?”
费利克斯在吻她的手。
贝亚特丽丝默默地哭起来。等心情平静下来后,她又打起精神讲述吉列尔莫出现的情况。那是在饭店里。看见他时,她对凯维尔德的恐惧心情顿时消失。凯维尔德那双深邃的眼睛把她的整个肉体都吞噬了,就如他在桌上狼吞虎咽大鱼肥肉一般。由于吉列尔莫在场和陪同,甚至连兰伯思和荷兰人好像也变得高尚了。为了同情贝亚特丽丝,吉列尔莫把自己同那两个商人的意图连接在了一起。他用他那启示性的言语掌握了他们,迷住了他们。他们服从他的一切计划。他们开设了一家豪华的商店,出售古老的东方出产的最珍贵、最稀奇的东西,其中有加工的雪松木和檀香木,有镙钿家具、琥珀和搪瓷制品,有盛水的球形瓶和神圣的河流里的鱼,有阿拉伯和埃塞俄比亚的香料、树胶、鲜花炼制的油膏、金银丝布、象牙和乌檀,有中国和印度的鲨鱼皮、麝香、小豆蔻、良薑、乌龟壳和马具,有亚美尼亚的葡萄酒,有提洛斯的甘蔗。
黄昏降临后,大客厅用火盆和壁炉的火焰照明。散发香味的烟雾围绕着血统和罪孽高贵的美男子和夫人们。这时,吉列尔莫的无礼举动和发疯的行为达到了极点:把檀香木折断抛进燃烧的炉火中,把整盒的香料扔进放着三脚架的火焰里。兰伯思嚎叫着,同时在心里诅咒他。一天下午,荷兰人想阻止这种毁坏收集来的珍贵财富的行为,吉列尔莫发疯地叫道:“要檀香,你就给我死!”说着就把他往火里推去。贝亚特丽丝痛苦地恳求他放了他。吉列尔莫把他放了,喃喃地说:“不错,他身上的油味太大了!”凯维尔德面色煞白,缓慢而不祥地消失在锦缎和闪光的武器之间。吉列尔莫走到贝亚特丽丝面前,对他微微一笑,说:“你以为我会把熊烧死吗?”贝亚特丽丝焦急而疲惫地望着他,完全被他的目光抓住了。
“不知道,我还不知道对我来说你吉列尔莫叔叔是什么,意味着什么。”贝亚特丽丝大声说,把双手插在一起,仿佛在祈祷。“费利克斯,我只在这个普通的城市生活中见过你,你是那么内向和淳朴;在我的想象中,你过的是冒险家的生活,你没有变化,跟吉列尔莫一样。在一切男人中,在我关于一切男人的记忆中,你们俩的形象使人觉得跟天使一样奇异!……在你们的额头上,在你们的眼睛中,在你们的口唇上,在你们走路、抬头、歪头的样子上,不知有什么崇高的事物和神圣的忧伤!……那个下午吉列尔莫看我的时候,他的目光都钻进我心里去了,我的血液幸福地沸腾起来,我可怜的生命按照他看我时传播给我的脉搏跳动。‘贝亚特丽丝,你以为我会把熊烧死吗?’我对他说‘是的’。费利克斯,我对你起誓,如果吉列尔莫把凯维尔德烧死,我不会认为是卑鄙行为,而认为是一名英雄为祭献烧死的一头牛。吉列尔莫像孩子一样天真地笑了笑,又对我说:‘杀死他,我还不会,那样做会令人厌恶,我只是想叫他离开你,离开你的……’客厅里点灯的时候到了。灯上罩着红色和深紫色的灯罩,使武器、象牙和绸缎像宝石一样闪着奇异的光。圣母升天的美丽而光辉的情景没有出现,出现的是一场令人忧虑的火灾……我目睹了多少残暴行为啊!吉列尔莫救了我们。他在火焰中微笑着叫道:‘是凯维尔德放的火!’”
“我教父死了吗?”费利克斯大声问,他脸色发白,焦急得发抖。
“当时没死。他身上冒着烟,双手烧伤了。为了寻那个荷兰人,他在巴黎消失了。我们,就是我和我丈夫,回西班牙了。兰伯思依靠我父亲留下来的遗产在阿尔米那开始经商,挣得了我们所有的财富。我们一直没有吉列尔莫的消息。如果我偶尔提到他,兰伯思便冷淡地评论那些往事,觉得他不屑一谈。费利克斯,你们让某些人心里多么不愉快啊!……在那个对我来说非常神圣的节日的早晨,我正把小胡利娅的尿布撤下,给她穿上一身小衣服,吉列尔莫突然出现在你特别喜欢的那座小果园里。他带来一个头发金黄、肤色洁白的小男孩,孩子的头发和肌肉里仿佛散发着星辰的光芒。我对你讲过了,那个孩子就是你,费利克斯……吉列尔莫让你管我叫‘教母’。有许多下午,我把你和胡利娅抱在怀里,听他对我讲述他的旅行、他机智的流浪生活和他对死亡玩的游戏……虽然他是爱情和生命的火焰,但是他却大谈特谈死神。跟你一样,他看见死神在月亮的反光中,在水塘和大海里,在晚霞里,在群山的阴影里和树林中……啊,费利克斯,你可别谈起她,别仅仅把她看作一个可爱的女人,我觉得你们是命中注定的,我害怕我像想到吉列尔莫的死一样想到你的死!……”
这时,费利克斯觉得他的血液迅速结成了冰,他听见从神秘中来的另一个生命在他的心灵上走动的脚步声。主啊,他在活人身上也感受到了死神的怪影……孩子、老人、使人愉快的女人、胡利娅、堂娜贝亚特丽丝在他的想象中都是把双手放在腹部的死人!他也看到了自己的父亲。他的心房为摆脱这些幽灵的烦扰而痛苦地扭动着。这是一个极度痛苦的瞬间。现在,贝亚特丽丝的话唤醒了他那种不祥的幻觉,他觉得吉列尔莫叔叔在拥抱他,把寒冷的心灵留给了他……
堂娜贝亚特丽丝注视着他,他要求她把全部不幸的历史讲给他听。于是她用疲惫的、但是激动的声音继续说:
“吉列尔莫在拉·奥尔梅达庄园住了一个时期。他兄弟佩德罗——由于他的苦行和虔诚,人们管他叫圣人——仍然住在那儿。阿尔米那的贵族,那些靠腌制业致富的好家庭和卑微的人们都在背后议论我,认为我对爱情不忠贞。我丈夫知道我是纯洁的;相反,我却知道他的恶习。由于我们从没有相爱过,我们便高兴地利用那些猜疑,公开地分居了。兰伯思搬到他作为船主和批发商的办公大楼去了。当他来看胡利娅的时候我能见到他。只有两次去德国旅行时我们曾在一起。我怀疑他带我去是为了便于在银行家们的家中介绍我。
“吉列尔莫在阿尔米那住了一年。你父亲、杜尔塞·诺勃雷姑妈和所有的兄弟们都请求他安心过平静的生活。他笑着拒绝了,同时设想了几条新的远方旅行路线。大家预卜他可能遭到大灾大难。吉列尔莫把一切情况都讲给我听了,他还亲切地模仿他姐姐杜尔塞·诺勃雷对他的提醒。她对他说的话跟对你说的一样:‘啊,孩子,你这种快活样子,这种不顾及一切的态度,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会怎样!……吉祥之神保佑你!……’”
是的,费利克斯听到过同样的抱怨和告诫。淳朴的算命人、强烈的神秘主义者、固执的诗人和流浪汉、有节制和不爱外出的绅士的多么古怪和不幸的混合体,在精神上把印记打在他的血统上!
“……春天到了。兰伯思决定我们去德国,到古老的布罗肯那个不寻常的地方去。海涅在你读给我听的一本书里描写过它。啊,我对你起誓,费利克斯!我毫无恶意,无意加剧你教父作为流浪者和艺术家的不安和焦虑,所以我对他通报了我们的旅行。吉列尔莫也想去,去攀登那座长着冷杉的高山之峰,亲眼看看伊尔丝公主的浪漫别墅……在那个很快就洒上了一位完美的兄弟的血的神圣风景区,我只在一个早晨见过吉列尔莫,并跟他讲了话。兰伯思不在。我们约定去作勇敢的野游,去参观歌德歌唱过的地方。然后他把我送到我们的饭店的第一簇雪松下。我仍然独自一人,站在饭店外的栅栏旁。有一个男人从丁香花坊之间出来,慢吞吞地走到我身边;他残暴地微微一笑,他的颧骨和整个头像用一块闪光、多油的蓝骨头构成的。他笑的样子活像个无耻之徒。‘真可怕,真恶心!’我叫起来。饭店的人救了我。那个人逃走了……”
贝亚特丽丝掰着手啜泣起来,费利克斯焦急地望着她。
“……到了晚上,我丈夫来了。佣人为他烧了茶,他喝茶时像早晨那个可怕的人一样微笑。后来他叫我的名字,他的声音柔和、冷淡、湿润。他像从一个裂开的浪头里出来似的,突然低声说:‘他们俩死了。我看见他们躺在路边。吉列尔莫的脖子被咬伤了。你们不是管凯维尔德叫熊吗?就是那头熊把吉列尔莫咬伤的,熊也死了。他是自己割破脖子的。’”
由于愤怒和痛苦,费利克斯发疯似的叫起来。野兽的利爪撕碎了他的肋骨。贝亚特丽丝对他的眼睛透出的极其厌倦的目光感到恐惧。
“费利克斯!费利克斯!……你怎么这样看我!”
费利克斯嘴唇发抖,喘气带着咝咝声。他含糊不清地说:
“不,不是看你。我的全部同情心都是为了你的生命。我要把兰伯思杀死!”
“他没有过错,他没有过错!”女人不幸地吼道,“凯维尔德也在寻找我丈夫的生命,也许还有我的,你不要为了那种罪行而不公正地仇恨他,就像……你父母和你的全家诅咒我、憎恶我一样!”
黄昏就要消失了。一群麻雀聚在小果园里叫着唱着。房间里充满了洋玉兰和金合欢的香味儿。
堂娜贝亚特丽丝走到窗口,接受幸福的晚霞。霞光仿佛在遥远的浅蓝色山头上抽纱。
“凯维尔德死了,他真的死了吗?”费利克斯恐怖地叫道。
贝亚特丽丝转过身来,低下了头。在结束她的话前重复她的怨言说:
“你家的人都恨我,说我是造成吉列尔莫死亡的罪人。你评评理吧,费利克斯!我根本不是爱情的罪人。吉列尔莫犯下的爱情罪过啊!还没有感受到他对我的爱,他就被杀死了!”
她推开窗子,晚霞出现了。费利克斯听到一个颤抖的破碎的叫喊声:
“凯维尔德,是凯维尔德,你来看!”
由于费利克斯的撞击,栏杆柱直颤。在寂静而宽阔的大街最后几棵棕榈树下,一个貌美的女人在赶路,她身后跟着一个身高、体胖、面色苍白、脑袋缓缓摇动的男人。
注释:
[1] 今斯里兰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