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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你好,我亲爱的朋友。我回到家了,我没有去中国、克什米尔,也没有去撒马尔罕王国。我必须说,我找情人的事没有任何进展。但是,我已经把手放在胸前对上帝发了誓,我将走遍天涯海角。我过去连这个小镇都没有走到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回事,从来没有对任何人兑现过诺言,甚至对自己也没有兑现过诺言。一定是鬼使神差:如果我说我明天将去某某地方,明天我肯定会待在家里不出门;如果我打算去酒馆,我肯定会去教堂;而如果我想去教堂,我的脚会被一团乱麻缠住,会走到一个完全不同的地方;我要是决定放纵自己一下,却会什么也不吃便走,等等,等等。所以,我相信,正是由于我这么坚定想要有个情人,我才始终没有得到情人。

我必须把我的远征情况一五一十地告诉你,这样很有必要。那天,我花了足足两个小时梳洗打扮。我请人给我梳头、烫发,把胡子涂上发蜡后卷翘起来,欲望的激情使我那副通常苍白的面孔稍稍发红,我其实并不太丑陋。一切收拾停当后,我对着镜子,在不同的光线下仔细地打量自己,看看是否足够精神、潇洒,然后才昂首挺胸地坚定地走出家门,目光前视,一只手叉腰,像步兵军官一样让靴子后跟跺得山响。路上从人群中挤过时,显出一副得意的神情。

我当时就像去夺取金羊毛的另一个詹森[180]。遗憾的是詹森比我幸运,他除了征服金羊毛之外,也捎带征服了一位美丽的王妃。而我呢?我却一无所获,人财两空。

于是,我沿着大街走啊走啊,观察了每一个女人,尾随着她们,觉得值得看时,会把她仔细打量一番。有些女人端出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走过时连眼睛都不抬一下;有的女人先是吓了一跳,然后露出漂亮的牙齿开心地一笑;还有几个女人,过几分钟后觉得我不再盯着她们了,便转过身看我,与我的目光相遇时羞得满脸通红。那天天气很好,有许多人走出家门来散步。然而,我不得不说,尽管我对人类中这引人关注的半边天非常敬重,但被通常称之为女性的人实在太丑了。在一百个女人中,最多只有一个能说得过去,绝大多数女人不是长了胡子,就是长着青鼻子,还有就是眉棱之处有红斑。有一个女人模样不丑,但脸上留着疤痕;接下来的女人非常漂亮,但肩膀耸得快碰到了耳垂;第三个女人的身条和曲线能让普莱克西泰勒斯[181]无地自容,但走起路来会让人想到土耳其马镫;还有一个双肩完美无比,遗憾的是她的双手,从形状和大小看,犹如杂货店招牌上挂的那种深红色的手套。为什么绝大多数面孔都显得是那么疲惫!被那些低俗的激情和堕落折磨得那么憔悴、干瘪!她们脸上的忌妒、邪淫的好奇、贪婪和恬不知耻的卖弄风骚的表情太让人恶心了!不漂亮的女人比不英俊的男人更丑!

除了几个身着灰色工作服的轻佻的年轻女工外,我没有见到任何令我喜欢的东西。而且倘若我与她们在一起,我只能揉皱布裙荆钗,而不是绸缎罗衣,这不是我应当做的事。其实,我认为,人,包括男人和女人,是地球上最丑陋的动物。在我看来,这类后肢直立的四肢动物太自以为是了,非认定自己是最高级的上帝造物。狮子、老虎比人更英俊,它们的种类中许多个体都具有本身特有的美丽,而这在人类中却是很稀罕的。为了生出一个希腊美男子安提诺[182],需要有多少个畸形儿啊!一个美丽的乡村姑娘需要多少个野蛮人啊!

我亲爱的朋友,我非常害怕我的理想永远不会实现,但我的理想中没有丝毫的荒诞或者不自然的东西。这不是一个中学三年级学生的理想。我不是想要象牙球、条纹大理岩的石柱、蔚蓝色的格子;我的理想中没有百合花、白雪、玫瑰、墨玉、檀木、珊瑚、长生仙果,也没有珍珠、钻石等;我没有想把星星从天上摘下来,让太阳离开它的轨道。我的理想非常淳朴,甚至是小市民的。似乎只要有一两袋皮阿斯特(埃及旧时的货币),这个梦就可以立即在君士坦丁堡[183]和士麦那[184]的第一集市大街上实现,它对我来说连一匹马或一只名犬都不值,而且一想到我连这一点愿望都实现不了(因为我感到我无法实现),我简直要发疯,抱怨自己命不好。

你,你不会像我这般愚蠢,你的命比我好;你随遇而安,从不自寻烦恼,平静地接受一切;你没有去寻找幸福,是幸福主动地来到你的面前;你被人爱,你也爱别人。我不忌妒你。请不要认为我会忌妒你。可是,每当我想到你的幸福时,心里还是酸溜溜的。我叹息着对自己说,总有一天我会得到这样的幸福。

也许我的幸福已与我擦肩而过,但我却没有看见它。也许它发出过声音,但我内心的咆哮如雷却让我未能听见这幸福之声。

也许我已经被某个朴实的心灵暗恋过,我也许没有意识到或者伤了这颗心;也许我已经是某个人的心上人,是她痛苦心灵的焦点,是她夜里的梦和白天的幻想。如果我只盯着自己的双脚看,也许我会看到某个抹大拉的[185],看到她手里拿着盛香膏的玉瓶,用泪水洗她的长发。我情愿双手举向天空去摘想逃离我的星星,也不愿意屈尊采摘在挂满露珠的草坪中向我敞开她善良的心的朴实的雏菊。我大错特错了。我向爱情索要了爱情以外的东西,索要了她给不了我的东西。我忘了爱情是赤条条的,我没有把握这一优美象征的真实意义。我向爱情索要锦缎长裙、羽饰、钻石、高贵的心灵、知识、诗歌、美貌、年轻、至高无上的权力,……所有爱情不拥有的东西。爱情只能给你它自身,想从中得到其他东西的人不值得被爱。

我肯定太着急了,我的幸福时刻还没有到。上帝赐予我的生活,在我没有过完之前是不会收回的。给诗人一把没有弦的里拉竖琴[186]或者给人一种没有爱情的生活有什么用?上帝不会做这种不合逻辑的事情,而且我敢肯定,一旦时机到来,上帝会把一位我想爱她而且她也想爱我的女人降临在我面前。但为什么爱情比情人先到我这里来呢?为什么我渴的时候却找不到能消渴的饮水池?为什么我不能像荒野里的小鸟一样飞到有水的地方?对我来说,世界就是撒哈拉沙漠,没有水井,也没有枣椰树。我的生活中没有一片能遮住阳光的阴凉处;我尝到了激情的所有炽热的痛苦,却没有体验到它的难以形容的喜悦和乐趣;我饱受其中的苦恼,却没有享受到快乐;我忌妒不存在的东西,我为虚无缥缈的影子担忧;我叹息,但不知道为什么而叹息;没有一个爱情的幽灵来丰富我的不眠之夜,我的眼泪一直流到地上也没有人来擦净;我把热吻撒向天空,连一个回应都没有;我试图用眼睛抓住远方一个不定的迷惑人的身影,我在等待不会来的人;我焦急地计数着时间,仿佛我在约会。

我还不认识的爱人,无论你是什么,是天使还是魔鬼,是贞女还是妓女,是牧羊女还是公主,无论你来自北部还是南部,啊!都不要让我再等了!否则烈火将把祭坛烧尽,你将只能在我心中找到一块冷却的灰屑。我的精神安慰者,从你所在的天宫下来吧,离开水晶的天空,用你的巨翅来遮住我的灵魂吧!来吧,我心中的女人,让我张开已久的双臂最终能抱住你吧!她住的那座宫殿的金门,请你们自己开开吧!她闺房中的简陋的插销,请你自己抬起来吧!树林中的树枝们、小路上的荆棘们,都给我退下!城堡角塔里的狂欢、巫师的魔法,都给我停住!请人群闪开,让她过去!

我梦中的女人,倘若你来得太迟,我也许将没有力量爱你。我的灵魂像挤满鸽子的鸽棚。一天中任何一个时刻,都会有一只鸽子带着期望从心中飞走。鸽子会飞回鸽棚,但期望却不会再回到心中。天空的蔚蓝色会因铺天盖地的白鸽而变白,它们飞过一个个世界,一块块天空,寻找某个爱情的天堂去歇脚,去度过黑夜。我梦中的女人,加快步伐啊!否则,你在空空的鸽棚里就只能找到鸽子们脱下的外壳。

我的朋友,我儿时的伙伴,你是唯一一个我能与之诉说这些事情的人。我恳请你写信告诉我你同情我,告诉我你不认为我忧郁多愁。我恳请你安慰我,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更需要安慰,那些自己的酷爱能得到满足的人真值得忌妒!醉鬼在任何酒瓶中都不会找到痛苦,他们从小酒馆出来摇摇晃晃地走到贫民区,躺在一堆垃圾上的幸福感胜过国王坐在王位上;耽于肉欲的人可以到妓院去寻求方便的性爱或淫秽的雅洁,涂脂抹粉的面颊、短衬裙、袒露的胸脯、挑逗的话语,让他感到幸福。他的眼睛里燃烧着欲火,双唇湿透,他达到了极乐程度,粗俗的肉体快感让他心醉神迷;赌徒只需要一张牌桌和一副破旧、沾满油腻的牌,就能给自己可怕的酷爱带来揪心的担忧、神经抽搐和魔鬼般的快乐。这些人可以自己满足自己,自娱自乐,而我却不能。这些想法整天纠缠着我,竟使我不再热爱艺术,竟使诗歌对我不再有任何魅力。过去使我激动万分的东西,现在我对它无动于衷。

我开始相信我错了,我向大自然、向社会索要它们无法给予的事物。我寻觅的东西根本不存在,找不到它们我不应抱怨。然而,如果在现有的条件中我们梦中的女人不存在,那是谁安排我们只爱这种女人而不爱别的女人?因为我们是男人,男人的本能应当不可阻挡地把我们引向这种女人。我们对这种想象中的女人的想望是谁给的?我们用什么泥土塑成这尊看不见的塑像?我们在哪里找到那些插在这个虚构的怪物背后的羽饰?是什么神秘的鸟在我们灵魂的黑暗角落生下一个看不见的蛋,孵出我们的梦?我们能感觉到但无法确定的这位抽象的美女究竟是谁?为什么有时我们在谈到一个许多方面都很迷人的女人时说她很漂亮而实际上觉得她太丑,用来比较的模特、样板和心中的原型究竟在哪里?因为美丽不是一种绝对的理念,只能通过比较来评判。这个美女,我们能在天空中或者在星星上看到她,还是在舞会上才能看到她,而且在她母亲的保护下,像一个初入社交界的少女呢?是在意大利或西班牙吗?是在这里还是那里?是昨天还是很久以前?是一个讨人喜欢的妓女还是哪个受欢迎的歌女?是一位公主?是一颗被沉重的珍珠宝石压弯的骄傲、高贵的脑袋,还是窗台上那露在旱金莲花和牵牛花之间那副年轻带有孩子气的面孔?这幅美女在黑影中显出洁白和明亮的画属于哪个流派?你们非常喜欢的身体曲线是拉斐尔深情地雕刻出来的吗?你们仰慕的那块大理石是克里奥门尼[187]磨光的吗?你们爱的是一个圣母还是一个黛安娜[188]?你们理想中的女人是一位女天使、一位森林中的女神,还是一个女人?可惜啊!她全都有一点,但哪个也不是。

那种透亮的色调、耀眼迷人的鲜艳、充满生命之血的肌肤、像一件金披风一样垂着的漂亮的金色头发、灿烂的笑容、多情的酒窝、像火焰一样波动起伏的外形、力量、柔软、缎子般的光泽、浑圆的线条、鼓起的胳膊、光滑而丰厚的后背,所有这些令人赞叹的健壮形象都是鲁本斯的风格。只有拉斐尔才会给这样一种纯洁的线条着上这种淡琥珀色。除了他谁还能把长长的睫毛雕刻得如此又黑又精细,把因羞怯而垂下的眼皮的条纹刻得这么细长?阿雷格里[189]在你们的幻想中起了什么作用?你们梦中的女人那种让你们着迷的热烈而柔和的白色就是从他那里剽窃的。他在她的画像前站立许久,为的是捕捉到这种总是挂在脸上的女神般微笑的秘密;她椭圆形的面孔是模仿古希腊神话中一位女神或一位圣女的椭圆面孔画出的,臀部性感的线条是模仿睡着的安提厄普[190],那双又肥胖又好看的手,连达娜厄[191]和抹大拉的都羡慕。陈朽的古物为你们刻画年轻的梦中情人提供了许多素材。她柔软的腰是普莱克西泰勒斯的手笔,你们搂着她一定会激情万分;这位女神故意把她那只三寸金莲从赫库兰尼姆城的废墟里露出一小点,使你们的偶像不会跛脚。大自然也为你们帮忙。透过欲望的棱镜,你们能随处看到一张在暗处后面藏着漂亮的眼睛、玻璃上贴着失去血色的前额、扇子掩着笑开花的嘴,一只可以让你猜到胳膊的手,以及可以让你联想到膝盖的脚踝。你们能看到的部分都是非常完美的,其余部分你们可以根据看到的来想象,用在其他地方发掘的美人的支离部分来完善她。即使画家创作的理想中的美人也满足不了你们,你们又让诗人给她加上更匀称的身材、更轻盈的体态、更圣洁的风雅、更优美的举止。你们请求诗人赋予你们的偶像以呼吸和说话,她们的爱、她们的梦、她们的喜、她们的哀、她们的郁闷和细腻、她们的回忆和期望、她们的智慧和热情、她们的心和灵魂,你们全都抓住了;而且更不可思议的是,还加上了你们自己的热情、你们自己的精神、梦幻和思想。星星放出光芒,鲜花散发香味,颜料留下色彩,诗人奉献谐律,大理石体现形状,而你们,带来了自己的欲望。现实中的女人其实很普通,她吃饭、喝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无论她多让人喜欢,多优雅,也无法与你们创造的美女相媲美。从理智上讲,我们不能这么希望,但我们还是这么希望并且还在寻找。这是多么地盲目啊!这样做不是崇高就是荒诞。我同情并且羡慕那些在所有现实中追寻梦想的人,他们只要用嘴亲吻一下梦中人就能幸福得死去!可是,没有发现新大陆的哥伦布,没有找到情妇的情夫,他们的命运是多么悲惨啊!

啊!如果我是诗人,我会把我作的诗献给所有生活中没有如愿以偿的人;献给那些生命之箭从未射中目标、没有说出自己想说的话、也没有抓住伸向他们的那只手便离开了人世的人;献给所有失败的人,献给所有悄悄走过人生舞台的人;献给没有喷发的欲望、没有成功的天才和沉睡在海底未被人发现的珍珠;献给所有付出爱却没有得到爱的人以及所有身受苦痛却没有得到同情的人。这将是一个多么高尚的事业啊!

如果柏拉图把你驱逐出他的理想国,那他做得太对了。诗人们,看看你们都做了些什么坏事!你们的仙果使我们的苦艾酒变得更苦,自从我们将目光投向你们开辟的广阔视野以来,我们的生活变得更加枯燥乏味!你们的幻想与我们的现实之间所进行的争斗是多么惨烈啊!在这场争斗中,我们的灵魂被这些粗暴的斗士蹂躏了!践踏了!

我们曾像亚当一样坐在天国的围墙下面,在通向你们创造的世界的天梯的台阶上,看到一束比太阳更耀眼的光从门缝处透出,时而听见六翼天使的唱诗班那零零散散的音调。每当被神选中的人在欢呼中进出天堂时,我们都伸长脖子试图透过开着的门窗看到什么。我们看到一座仙境般的建筑,只有在阿拉伯神话中才能看到与其一模一样的建筑。一根根矗立的圆石柱、一座接一座的石拱门、扭成螺旋形状的柱石撑、雕刻精细的叶饰、镂空的三叶形、斑岩石、碧玉石、天青石,以及其他那么多的装饰!有的是透明的,有的泛着令人目眩的光,还有无数的奇石——红条纹玛瑙、金绿宝石、海蓝宝石、色彩斑斓的蛋白石。一束束水晶像光炬一样,让天上的星星都显得那么黯淡。真是一片充满喧闹和疯狂的亚述式奢华!

门窗重新关闭,你们现在什么也看不到了,当你们低下头来看到这块贫瘠、灰白、光秃秃的土地和这些倒塌的破房子、这群衣衫褴褛的人们、像寸草不生的干岩石一般坚硬的心灵以及现实中这一切悲惨和不幸时,你们的眼睛满含着辛辣的眼泪。要是我们能飞到那个天堂上该多好啊!要是这条燃烧的天梯的台阶不会灼伤我们的脚该有多好啊!唉!真不幸,天梯只有天使才能登上去!

富人门前的穷人,他们的命运是多么悲惨啊!破屋对面的宫殿、现实对面的理想、散文对面的诗歌,是多么辛辣的讽刺啊!在穷人心灵深处打下死结的仇恨是多么根深蒂固啊!他们夜里睡在病床上,耳边听着风中传来的双颈诗琴和抒情古提琴的悲鸣时,牙根咬得吱吱作响!诗人、画家、雕塑家、音乐家,你们为什么欺骗我们?诗人,你们为什么对我们朗诵你们的梦?画家,你们为什么把这个看不见的幽灵固定在画布上?那个幽灵随着血流在你们的心和头之间蹿上蹿下,而你们却说“这就是女人”!雕塑家,你们为什么把大理石从卡拉拉[192]的深处开采出来,让它向全世界永久地表达你们最隐秘、最短暂的欲望?音乐家,你们为什么在夜里听星星和花儿的歌唱?为什么把这些歌曲写下来?为什么你们创作了这么动听的歌曲,让它用最温柔的声音对我们说“我爱你”,而我们的声音听起来是那么嘶哑,就像锯子的锉磨声和乌鸦的呱呱声!我们诅咒你们,你们这些伪君子!……让雷电霹雳把你们所有的绘画、诗歌、雕塑和乐谱统统烧毁吧!……天哪!这段激烈的长篇言辞真是没完没了,而且已经超出了通常的书信体裁,真是一篇又臭又长的文章!

我亲爱的朋友,我已经用这种相当愚蠢的方式大发了这么长时间的诗兴,把希腊田园诗诗人品达[193]的抒情风格张扬得淋漓尽致。所有这些都离我们的主题太远,如果我没有记错,我们的主题应当是骑士阿尔贝追求达拉依德的光荣、辉煌的故事。根据古代传奇的描绘,达拉依德是世界上最美的王妃。

但实际上,这段历史非常简单,以至于我不得不偏离主题发挥我的想象力。我希望这种情况不会一直持续下去,希望不久描写我生活的小说比情节错综复杂的西班牙戏剧更扑朔迷离。

在从一条街到另一条街毫无目的地游荡之后,我决定去找我的一位朋友,他应当能把我带到一幢寓所里。据他说,寓所里边肯定能见到各种漂亮的女人,是一群存在于现实生活中的理想中的女人,足够二十多位诗人用来作诗。这里有各种品位的美女:有大家闺秀,她们长着海绿色的大眼睛,目光敏锐,鼻梁笔直笔直,下巴高傲地翘起,帝王般的手和仙女般的仪态;有的像金枝玉叶的百合花;有的很平淡朴素,带着淡淡的香水味,垂着湿润的眼睛,细长的脖子,白皙的皮肉。全都是活生生动人的美人、绝世的美人和十全十美的美人。那幢寓所除了没有太监和大总管外,完全称得上一间真正的土耳其闺房。我的朋友告诉我说,他已经有五六个相好。那么多,让我感到非常不可思议,我非常担心自己不会有他那么成功。我的朋友声称,我一定也会有那么多女人,而且比我想象得更快。根据他的说法,我只有一个弱点,就是太看重一个女人而没有对所有的女人给予足够的重视,但这个弱点会随着年龄的增长和对社会更多的了解而被改正。这话不无道理。他说,当我改掉这个小小的缺点时,我会非常招女人喜爱。鬼才愿意这样呢!应当让女人感到我在羞辱她们,因为所有恭维的话,在别人嘴里说出来,她们会觉得很讨人喜欢而且可爱至极,而到我的嘴里,却像最恶毒的挖苦一样,让她们恼羞成怒。大概这正是我的朋友对我的指责所寓。

我上楼梯的时候,心怦怦地跳。当我的朋友把我推到一个三十来岁女人面前时,我差点晕过去。这个女人相当漂亮,装扮奢华而不露,极力显出稚气的单纯——但没有掩饰住她像华丽红马车的车轮似的外表。她是这幢寓所的女主人。

我的朋友用一副与平时反差极大的尖细、嘲弄的腔调(这是他在上流社会中招引女人时用的)不阴不阳地对那个女人说:“这就是我那天和您说起的那个年轻人,他是一位非常优秀的男人,出身名门。我想您乐意接待他,所以我贸然把他介绍给您。”他的语气中带有挖苦味道的恭维,让人明显感到一种最深的蔑视。

“当然,先生,您做了件大好事。”女主人非常娇媚地回答道。随后,她转过身来用内行的眼光仔细打量(一种让我面红耳赤的打量方法)我后说:“您已经被我永久性邀请,只要有晚会,您尽可以来这里。”

我相当笨拙地行了一个礼,嘴里结结巴巴蹦出几个词,肯定让她对我的智商留下很不好的印象。这时,又进来一些人,接下来是让人厌烦的无法回避的引见。我的朋友把我拉到一个窗角,急匆匆地教训我:

“天哪,你想害死我!我把你吹成一个才华横溢的精英、一个富于想象的男人、一个充满激情的诗人,说你是世间最优美、最多情的男人,而你却像根木头似的杵在那里,连个屁都不放。多可怜的家伙,比我想象得差远了。来吧!松开你的舌头,随便说点什么。你不用高谈阔论,也不用谈论法律,那会毁了你的形象。关键是说话,多说,不停地说,让别人注意你。不要怕,也不要谦虚,脑子里只想着这儿的所有人全是蠢货,或者是弱智。但别忘了,想成功的演讲者千万不能太蔑视他的听众。你觉得女主人怎样?”

“我已经很厌恶她了。虽然我和她对话不足三分钟,却已经像做她的丈夫那样烦死了。”

“啊?你真的这么想?”

“正是。”

“那么,你对她的反感完全无法改变了?真可惜,认识她会让你体面,哪怕是一个月,这是规矩,有钱的男青年只有这样才能走进上流社会。”

“那好,我会的,因为有这个必要,”我相当沮丧地大声说,“但确实像你说的那样必要吗?”

“对不起,很必要,这是绝对不可缺少的,我正要向你解释个中原因。德·泰米内太太眼下正红极一时。她身上的廉价装饰品比任何别的女人都多,有的是现在最时兴的,也有将来时兴的,但从来没有时兴过的。她最时尚,她穿什么别人就穿什么,但她却不穿别人穿过的时装。此外,她很有钱,她的随身用品很有品位;她说话不诙谐,但有许多难懂的词;她的风格很果断但少有感情;你们会讨她喜欢,但你们不会碰她;她的心很冷漠,但思想开放。至于她的灵魂(她是否有灵魂很值得怀疑),是最阴暗的,没有任何恶毒和无耻为她所不能。但她非常聪明,外表和举止恰如其分,让别人无可挑剔,她与男人睡觉连最简单的字条都不用写,连她最亲密的情敌除了说她脸上的胭脂涂得太厚或者她身体某个部位实际上并不那么丰满(其实并不如此)外,也找不到任何借口攻击她。”

“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这个问题问得好!这种事只有亲身经历才能知道。”

“那么你也和德·泰米内有染?”

“当然!我为什么不呢?我要是不这样就太失礼了。她帮了我很大的忙,我对她感激万分。”

“我不明白她能帮你什么忙。”

“你真的是笨蛋?”我的朋友用极其滑稽的面孔看着我说,“说实话,我真害怕你是。要我对你全说吗?德·泰米内太太在某些地方完全有理由被认为有特殊的魅力,被她包养一段时间的青年男子可以随意出入任何地方,而且肯定过不多久就会有一桩风流韵事,甚至更多。除了这个不可言喻的好处外,还有一个也很重要,那就是一旦这些交际场上的女人把你看成德·泰米内太太的正式情人,即使她们觉得你一点也不招人喜爱,但对她们来说,把你从这样一个走红的女人身边抢走,不仅是一种乐趣,还是一种责任。你不用主动做任何事,就会成为所有媚态瞄准的对象,肯定让你挑花了眼。”

“不过,如果她让您非常厌恶,我劝你不要理她。没有人强迫你这样做,尽管这是一种礼貌和得体。但你要赶快拿定主意,抓紧挑选一个你最喜欢而且对你最有那种意思的女人,因为只要耽误几天,你相对于这里的其他男人而言的新鲜劲和好处就会丧失殆尽。这里所有的女人根本不懂在内心隐藏并在尊敬和无言中逐渐积累的爱情,她们只配闪电般的激情,只会偷情。这种安排非常完美,免得她们因感情与风流韵事混淆起来后发生不从和啰唆(而且结局都是一样,却被没有必要地推迟了)而让你讨厌。这些女人从不浪费时间,时间对她们来说非常珍贵,浪费每一分钟都会让她们悲痛欲绝。她们助人为乐的欲望和像爱自己一样爱邻居[194]的行为应当得到高度的评价,这是福音主义的信仰并且值得称道。她们都是最慈爱的上帝造物,她们无论如何不会愿意让一个男人死于绝望。”

“现在肯定已经有三四个女人被你触动,作为你的朋友,我好心地劝你朝那边凑,不要待在这个窗前与我聊天,这对你无济于事。”

“可是,我亲爱的朋友,我在这方面是个真正的新手,交际场上应当具有的本领我几乎都没有,我不能一眼看出哪个女人已经喜欢上我了,哪个女人根本不喜欢我。如果你不给我指点,我会大出洋相的。”

“确实,你真是太单纯了。在我们所在的这个幸福时代里,我简直无法相信你竟然如此不谙世事,这般土气!天知道你这双黑黑的大眼睛是干什么用的?要是你会利用它,一定没有你征服不了的女人。看看那里,就是壁炉边上的一角,那位正在摆弄手里扇子的那个穿粉红色衣服的小个女人,她已经用小型望远镜看你一刻钟了,她那么认真,就很说明问题。世界上只有她配用这样高雅的方式公开地挑逗别人,表现出如此高贵的放肆。女人很不喜欢她,因为她们根本无法达到这种不知廉耻的程度。但是男人很喜欢她,男人们能在她身上找到高级妓女的所有刺激。她确实很堕落,但这种堕落很迷人,很有品位,有激情,还带着一种喜怒无常的味道。对一个有偏见的年轻男子来说,她是一个绝好的情人。一星期之内她会打消你的所有顾忌,并腐蚀你的灵魂,让你再也不荒唐,再也没有诗情画意。她对一切事物都抱一种无法表达的乐观态度,并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和自信直奔所有事物的本质。这小女人是代数学的化身,这恰恰是一个好幻想的人和一个充满激情的人所必须具有的素质。她会很快治愈你的糊涂的理想主义。她对你很有用。更重要的是,她很乐意治愈你,因为她有一种让诗人头脑清醒的本能。”

朋友的这番描述勾起了我的好奇心,于是我不再退却,悄悄地混入人群,走到那个女人面前,近距离地仔细打量她。她的年龄应当在二十五六岁,身材矮小,但很匀称,尽管有点肥胖;她的手臂白白的、圆滚滚的;一双有贵族气派的手,小巧玲珑的双脚更迷人;肩膀丰满,也很光亮;胸虽不高,但足以令人满意,而且证明其他部位也很不错;她的头发非常亮,蓝黑蓝黑的,像松鸡的翅膀;她的眼角高高地向上挑起;细长的鼻子,鼻孔张得很开;嘴唇湿润性感,下嘴唇有一道细纹,唇角长着一些几乎看不见的汗毛。正是在这一切中,一种生命、一种活力、一种健康、一种力量以及一种被放纵和奸情冲淡的无法表达的快感,这一切的一切造就了一个令人非常愉快的上帝造物,并且超过了她已经而且将继续每天在男人身上激起的那种炽热的爱情的合理程度。

我想要她,但我同时意识到,这个女人虽然很吸引我,但她不是能让我实现梦想并让我说“我终于有一个情人”的那个女人。

我回到我的朋友身边,对他说:“我很喜欢这个女人,我会搞定她的。但在我做出最终决定前,劳驾你让我看看这些女人中哪一种已经具备吸引我的条件,以便我挑选。而且,既然你是我这里的老师,我非常感谢你附带详细地介绍一下她们的优缺点、搞定她们的最好方法以及我与她们谈话时应当使用的语调,以免我像一个乡下人或一个拙劣诗人。”

“我很乐意,”我的朋友说,“看到那只忧伤的漂亮天鹅了吗?她正在以非常美妙的姿势伸着脖子,两只袖子甩起来就像鹅的翅膀一样,这就是朴实,是世界上最纯洁的女人。看她雪白的前额、冷酷的心、圣母似的目光、阿格尼斯[195]般的笑容,她穿的裙子是白色的,和她灵魂的颜色一样,头发上只别着橙花或睡莲叶,人像一根细丝立在地上一样。她从来没有过任何邪念,也根本不知道男人和女人有什么区别。圣母玛利亚与她相比只能是希腊神话中酒神巴克斯的女祭司,但这却没有妨碍她的情人比我所认识的任何一个女人都更多,就是说她有很多情人。再看看这个不引人注目的女人的前胸,简直是一个杰作,即使再遮掩也是那么暴露。她的左边,那个女人的两个大乳房肆无忌惮地散开着,如果合在一起,会组成一个和真的一样大的世界地图;她的右边,那个女人的衣领低得快到了肚子上,以一种迷人的大胆让你一览无余;以她的拘谨和假正经,你能说她比左右两个女人要下流十倍吗?如果我没有弄错,这个纯洁的女人已经在脑子里盘算过你白净的外表和黑眼睛能给她多少爱情和激情。我这样说,是因为她从不朝你这个方面看,至少看上去是这样。其原因是她懂得如何艺术地运用她的眼珠,让它在眼角非常灵巧地转动,把一切尽收眼底。人们会以为她长有后眼,因为她对身后的事物一清二楚。她是女杰纳斯。如果你想取悦于她,就必须改变你直率和漫不经心的举止,和她说话时不要盯着她看,不要手舞足蹈,要拿出一副忏悔的样子,压住嗓门,语调要恭恭敬敬。这样,你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但必须伪装得很得体。她会先让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然后再让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不过,在她眼睛垂下来时,你一定要慢慢地转动你的眼珠,和她谈论柏拉图式的爱情和志趣相投的人的温柔,但你的动作却可以不受柏拉图的限制。她很耽于肉欲也非常敏感,你完全可以大胆地搂住她,但,即使在最亲昵的情况下,也千万不要忘记每句话都叫她三声‘夫人’。她会因为在床上睡觉时你没有称她‘您’而与你闹翻。天哪!正经女人可不是一般人!”

“在你说了这些之后,我现在已经不太想冒险去接触这个假正经的梅萨利娜[196]。这种关系太可怕了,也太新鲜了。”

“一点也不新鲜,我亲爱的,这多么司空见惯啊,再也没有比这更平常的了。你不选定这个女人就错了。她最迷人之处在于:和她在一起,人们有一种自己正在侵犯尊神的圣洁灵魂而会招来灭顶之灾的感觉,小小的一个吻就会招致被打入地狱。而和别人在一起,人们几乎感觉不到有什么过错,甚至常常认为并没有做什么。这就是为什么我和她保持着比其他所有女人时间都长的情人关系的原因,要不是她主动离开我,恐怕我现在还把她当做情人。她是唯一在我离弃她之前提出与我分手的女人,我因此十分仰慕她。她把粗俗的色情用最细腻的优雅和最完美的艺术表现出来,她随意给别人的东西却让人觉得是在强夺,她的每一次示爱都给人一种强奸的冲动。你在这里能找到她十个情夫向你发誓她是最有道德的女人,实际上她恰恰相反。在枕头上品味这种道德确实是个很有趣的研究。你不会有什么风险,因为你已经事先了解了情况,因此你不会愚蠢到真心爱她的地步。”

“这可爱的女人有多大年龄?”我问我的朋友。因为我再仔细观察也看不出她的年龄。

“什么?她有多大年龄?这是秘密,只有上帝才知道。连我这个向来以能在一分钟内猜出女人年龄为自豪的人,也在她面前马失前蹄。我只能大概地估计她在18到36岁之间。我看过她浓妆艳抹的形象,也看过她赤身裸体和躺在被窝里的样子,但实在看不出她的年龄。凭我对女人的研究,从总体上看她最多18岁,但这肯定不是她的真实年龄。这是一个有着荡妇的灵魂,但外形有如贞女的人。没有很长的时间和相当的天赋,一个人不会堕落得这么深而又表现得那么纯洁。那需要一颗厚颜无耻的心和一个忠实的胸膛,但她一个也没有。因此我估计她有36岁,但归根到底我还是不知道。”

“她有没有亲密的女伴能在这方面透露点什么?”

“没有,她两年前来到本镇,我不知道她从外省来还是从外国来。这是个会利用这种背景的女人所能有的最令人羡慕的状况。以她的那张脸,可以隐瞒自己的年龄,因为这里的人从她来到这里的那天才开始计算她的年龄。”

“没有不知趣的皱纹来暴露她的年龄,而且时间这个伟大的破坏者竟很乐意制作假出生证明,这是最好不过的。”

我的朋友又指给我看了其他几个女人。据他称,她们都乐意接受我可能会对她们提出的所有要求,并用一种特殊的博爱来对待我。不过,那个站在壁炉边穿粉红色衣服的女人和那个用来衬托她的美貌的很一般的小姑娘却比其他女人好得多,即使她们不完全符合我的要求,但从表面上看也有相当一部分符合。

我整个晚会都在和她们俩说话,特别是和那个小姑娘说话。我注意用一种谦虚的态度来发表自己的看法。尽管她几乎不看我,但我能不时地看到她的眼睛在睫毛后面闪闪发光。每当我以一种尽可能含蓄的方式说出一些相当露骨的言辞时,都可以发现她脸上隐隐露出微微的、被极力掩饰的红晕,很像粉红色的酒倒在半透明的玻璃杯中的效果。而她的回答,总体上讲,非常审慎、有分寸,但非常机敏、诙谐,话语间充满了意蕴和暗示,但同时又言不尽意、吞吞吐吐、含沙射影,每个音都有它的含义,每次不语都有它的意义,世界上再没有比这更具外交风格、更迷人的了。但是,尽管这种谈话能使我从中感到快乐,我却无法再继续忍受了。进行这种谈话,你必须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和高度的警惕,而我在闲谈中最喜欢的东西却是放松和随意。我们从音乐开始谈起,由此自然谈到戏剧,然后谈到女人,接下来就是爱情,因为这个话题比其他任何话题都更容易从普遍过渡到个别。我俩一个胜一个的亲爱的这、亲爱的那,你听了一定会笑话我。说实话,与我相比,站在光秃秃岩石上的阿玛迪斯[197]只是一个毫无激情的自命不凡的家伙。我说出来的这些慷慨、忘我和献身的豪言壮语,会让古罗马的库尔提乌斯[198]惭愧得无地自容。我真心感到自己说不出这些晦涩难懂和使人感到悲怆的话。这就是我,一个最典型的柏拉图主义者,难道你不觉得这是你所看过的一场最滑稽、最荒唐的喜剧吗?还有那些虚情假意、哄骗人的夸张、造作的说话风格,假装神圣的神情,如果你能看见该多好啊!我的表情看上去就像根本没有想过打她的主意,任何一个听到我谈话的母亲都会毫不犹豫地让我和她的女儿睡觉,所有听过我谈话的丈夫都会毫不犹豫地把老婆让给我。这是我在一生中表现得最道德而内心最不道德的一次晚会。我似乎觉得虚伪和口是心非似乎都比这样更容易,它要求你必须放松自如,除非我在这方面有极佳的天赋,否则不会如此轻易地得手。我确实交上了桃花运。

至于那位女士,她说了许多微妙、复杂的事情,尽管说话时带着天真无邪的神情,我也能看出她是一个情场老手。你想象不出她区别不同时的细微,这个女人极爱刨根问底,能难倒所有知识渊博的神学和撒拉弗学教授。另外,从她讲话的方式看,你无法相信她有身体,而不是一个影子。她没完没了地谈论一些虚无的、幻想的、理想的东西,一直到让你几乎麻木。如果我的朋友没有事先告诫我不要相信这个女人的花言巧语,我肯定对成功不抱一丝希望。我也许会失去这次机会。如果一个女人用两个小时的时间,以一种世上最冷漠的神情,告诉你说爱情只能从磨难、牺牲和其他类似的美好东西中才能得到,哪个男人还想勾引她有一天和你上床,挑起你们的激情,看看你们之间是不是都一样?

长话短说,我们在互相告别时已经非常亲切,互相恭维着彼此感情纯洁和高雅。

和另外一个女人的谈话,不出你所料,情况截然相反。我们一边谈一边笑,非常风趣地嘲笑那里所有的女人。我说我们嘲笑别人,而且非常风趣,其实不对。确切地说,是她在嘲笑别的女人,男人绝不会嘲笑女人,我只是听她嘲笑别的女人并且表示赞同而已。因为不可能更生动地勾勒出她们的特征,也不可能给其着上更鲜亮的颜色,这是我有生以来看到的最有趣的漫画廊。尽管有些夸张,但透着真实,我的朋友说得一点也不错。这个女人是诗人的天敌,她身上环绕着一种散文的气氛,任何一点诗韵在其中都无法存在。她非常妖媚而且说话非常风趣,可是,和她在一起,我们只能讲一些粗俗、无聊的东西。在这个特定的场合和她说话,我总有一堆不适当、不实际的妄想,比如说让人拿酒来让我喝个烂醉、拉她坐在我的腿上吻她的双乳、掀起她的长裙看看她的吊袜带是在膝盖上面还是下面、声嘶力竭地唱一支下流的歌曲、点上一袋烟斗或者把窗玻璃砸碎,谁知道我想干什么?我的全部动物本能、冲动都被调动起来了,我恨不能往荷马史诗《伊利亚特》[199]上吐唾沫,我会向一条大腿屈膝,我现在完全理解了尤利西斯[200]的同伴被女妖锡西[201]变成猪的那个寓言了。锡西一定是位颇有姿色的小女人,就像我的那位穿玫瑰色衣服的小女人那样。

我难以启齿,陷入这种白痴的境况竟让我非常高兴,我没有抗拒,反而竭尽全力帮助它。堕落是人的天性,人的肉体中有很多污泥。

然而,我曾有一时害怕这些坏疽爬满我的全身,而且也试过摆脱这个道德沦丧的女人。但是,我却好像双膝都陷进了地板,人被胶粘在椅子上动弹不得。

最终我还是奋力离开了她,由于天已很晚,我从晚会回到家时脑子乱哄哄的、非常不安,不知道自己应当做什么。我在正经和放荡之间犹豫不决,一个女人让我感受到情欲,另一个让我找到了刺激。在非常仔细地观察了我的良心之后,我发现这两个女人我不仅都喜欢,而且两个都想要。对两个人的欲望都一样强烈,无论是做梦梦见她们还是细想起她们,都带着一种渴望。

我的朋友啊!从种种表面迹象看,我会选中其中一个女人,或者会两个都选中。但我必须说,即使把这两个女人都占有也只能满足我的一半需求。这并不是因为她们不够漂亮,而仅仅是她们没有让我的灵魂产生呼唤,没有震动,没有什么东西让我说“就是她”!我没有认可她们,但从教养和美貌来说,我相信不会再碰上更好的女人了,而且我的朋友也建议我到此为止。我肯定会抓住这个机会的,其中一个女人肯定会是我的情人,否则不久我就会被魔鬼抓走。但在我心灵深处,有一个神秘的声音在谴责我投错了爱,见到我不爱的女人的第一次微笑就放弃了努力,为什么不满世界地在修道院和妓院里、在宫廷和旅店里,不停地寻找专门为我而生而且是神为我注定的女人,不管她是王妃,还是女仆、修女或妓女。

但后来,我对自己说,我已沉湎于幻想,与哪个女人睡觉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地球不会因此偏离轨道,四季也不会因此颠倒次序。世界上再没有比这个更无所谓的了,我真是个好人,为这些空想而烦恼。这就是我的心灵独白,但我白说了,我没有因此更平静或更坚定。

可能与我在很多情况下独立生活有关,在一个与我一样单调的生活中,所有最细微的细节都是惊天动地的大事。我花太多太多的时间去感受自己的生活、倾听自己的内心。我能听得见自己的脉搏在跳动,我的心脏在嘭嘭作响。我对每一个转瞬即逝的念头都非常留意,我把它从漂浮不定的浓雾中拉出来让它定型。如果我比现在更忙碌,我会发现不了所有这些小事,而且我不会花费一整天的时间用显微镜来观察我的心。行动的噪声会驱散那些毫无价值的思想,它们成批地在我脑子里到处乱飞、翅膀的嗡嗡声让我眩晕。我非但不能去追赶幽灵,而且还必须抓住现实。我应该只向女人索要她们能够给与的东西——肉体的快乐,我不应该想得到某个不可及的理想的不确定的完美。我灵魂的眼睛和一种无形之物之间的反差扭曲了我的视觉。我说不出那里有什么,因为我长时间地盯着不在那里的东西,而且我那双善于发现理想中人的眼睛,当她来到现实世界时却什么也看不清了。就这样,我认识了许多所有人都认为很迷人而我却觉得很一般的女人。我非常欣赏在大家眼里很拙劣的绘画,那些古怪、笨拙的诗句比起优雅的作品更让我快乐。如果我对着明月发出那么多的叹息,那么长时间地凝视星星,创作出那么多伤感的颂诗挽歌,最后却爱上某个很不起眼的妓女或某个又老又丑的女人,千万不要大惊小怪。这个落差真大啊!现实有可能报复我没有用心去追求她。爱上一个很一般的或者难以形容的妓女难道不是报应吗?你没有看见我在她厨房的窗下用吉他为她演奏小夜曲,然后出现一个厨房学徒工抱着一只属于一位老得牙齿全都掉光了的昔日的贵妇的宠物小狗?你也许会觉得,由于这个世界上没有值得我爱的人,我因此像已故的自恋青年那喀索斯[202]一样走到了自恋的地步。为了避免遭此厄运,只要看到镜子,只要走过小溪,我都要照照自己。说实话,我最害怕我的幻想和错觉让我坠入恐怖和变态之中。这绝不是危言耸听,必须特别小心。再见了,我的朋友,我现在就动身去穿粉色衣服的女人的家,否则我又会陷入习惯的冥想而不能自拔。我不相信灵魂与我们有很大关系,而且我认为,尽管人都是充满精神的,但无论我们做什么,都不会成为唯灵论者。我把我理想中的情人的画像小心翼翼地卷起来锁在一个抽屉里,以免拿它来与玫瑰女人作比较。我想静静地享受她所具有的美丽和素质。我想让她穿一条适合她身材的长裙,而不想让她换上我为随时可能遇见的我理想中的女人事先剪裁的衣服。这些都是非常明智的决定,我不知道我是否应保留这些。我再次向你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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