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喝点酒,午餐和晚饭总要喝两口,虽然喝得不多却也是一种享受。
之所以对酒如此偏爱很大成分在于我曾经生活过的北方小镇;小镇人好酒,镇子不大,几条可以望得到头的街面颇有几处飘舞的酒幌,即便十分窄巴的胡同也都藏着酒家,小镇也因此荡漾着淳厚的酒香。
大概是小镇给我植入了好酒的基因,让我很早就与小镇的酒馆结下缘分,以至于至今还时刻想着恋着,细斟慢饮之间也不忘时时温习小镇酒馆那无限风情。
小镇的男人差不多都能喝两口,酒量大小倒在其次,好喝而已。
哪家男人如果不会喝酒,便是上不得台面的孬货,在自家娘们儿面前也就矮了三分,娘们儿也会因此脸上无光,免不了时不时用小话敲打,男人自然无话可说。
小镇的男人见面常常会问:有空没?如果对方说有空,那人一定会说,整点儿?整点儿就整点儿。不一会儿,小酒馆一准又多了一对哥们儿。
酒馆不必多大,酒好菜好老板热情便可,喝酒的人只图喝得痛快。
如果再有一个能说会道,漂亮风流,话语带着温度的老板娘在眼前晃来晃去,走进小酒馆算是走进了天堂,滚烫的烧酒一进肚个个立马成了不知忧愁的神仙。
小镇酒馆的店面的确也都不大,三五张桌是普遍的格局。桌椅板凳也不甚讲究,有的干脆不施油漆,但却全部实木,往那一坐心里便觉得平稳。室内也没有过多的装潢,几张年画算是最好的点缀。但酒菜却从不马虎,煎炒烹炸火候必定恰到好处。关键时节大师傅手中的大马勺轻轻一斜带上火头,菜肴便完全被火焰包裹,嗞嗞作响之中香味立时就溢满小酒馆。这也是客人最惬意的时候,他们喜欢看大师傅这一手,也喜欢听叫勺的声音。菜炒好了,大师傅会用手勺敲打炒菜的大马勺,这是专门给跑堂听的,算是一个通知:菜好了,给客人上菜!
所以称为“叫勺”。如果大师傅来了兴致,叫勺便有了韵味,各种花点不断变幻,极像大秧歌的鼓点,听得客人心里痒痒,未喝酒已先醉了三分。如果客人多,叫勺声就不断溜,客人壶中的酒便在这欢快的叫勺声中“唰唰”地下。
当然,小酒馆也不能总去,最多的时候还是在家里喝,哥几个凑在一起热炕头一坐也是极其痛快的事。但是小镇的男人还是留恋小酒馆,变着法地去那里喝两盅。他们坚定地认为小酒馆是酿造快乐的天堂,而自己的许多快乐和喜悦恰恰就源自那里。在那里他们可以随意吆喝,随意争吵,再大的声音也绝对没人拦挡,真可谓无拘无束身心两悦。夏天可以放肆地脱掉上衣,赤条条让酒肉穿肠而过。而冬天则是男人去小酒馆天生的理由,那里有通红的炉火,炉子就在地当央,无论是土坯搭的还是铁皮油桶改造的,炉火永远旺盛地燃烧,一进屋就有一股热浪扑面而来,任谁也忘不了那种温暖亲切的感觉。
酒烫热了喝才好,这是小镇人喝酒的习俗。他们认为“喝凉酒,花赃钱”早晚是块病。而酒烫热了喝起来才解渴,热嘟嘟地喝下肚全身都无比通畅。因此,在冬天小镇酒馆的炉盘上都放着一个烫酒的水盒,马口铁打制,一个个格子像蜂窝一样温着客人的酒壶。不必担心有人拿错酒壶,而即使拿错了也没人计较,更不会有人责怪,再放回去就是了。就算是把人家酒壶里的酒喝了也无妨,喊一声:拿错了,就算是道歉,人家还会笑呵呵地举杯示意:没说的,心领了。如果拿错一方再把自家的酒壶大大方方地放在人家面前,双方立刻就成了朋友,没准会两桌合并,坐到一起频频举杯了。我就曾经历过如此美妙的事情。那一日朋友三人在小酒馆喝酒,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竟晕晕乎乎拿错了酒壶,对方好像已经知道酒壶被我们错拿却并不计较,当我们过去道歉的时候人家却乐呵呵地说,干脆合在一起算了,说罢便立即行动,把桌上的酒菜端过来与我们合并成一桌,从此大家便成了酒友,有事没事都要聚在一起喝几盅。
小镇的酒馆从不嫌贫爱富,来的都是客,一律笑脸相迎。点一桌子菜,老板自然心中高兴,只点一个熘豆腐老板照样笑容满面,而无论什么时候,大师傅的叫勺声总是欢快地响着。其实,到小酒馆喝酒的人也很少要太多的菜,来这里就是喝酒,就是在老白干里寻找快乐,一两个小菜足矣,但酒必须是65度高粮小烧,只有这种酒才喝着香,才能找到神仙一般的感觉。
小镇人喝酒喜欢用小盅,认为这样喝起来才有滋味。酒盅有三钱、五钱的,也有七钱一两的,用多大酒盅要看场合,一人独酌用三钱小盅居多,一盘小菜,二两烧酒,细品慢润,如果用大盅可能就没意思了。二人对饮往往就要用大一点的五钱的盅,酒盅不大不小,正好推心置腹,交杯换盏,极容易喝出情分。如果三个人以上,酒盅就不宜太小,太小喝不出情绪,一般都要用七钱的,喝起来痛快,一盅是一盅。
喝到高潮往往还会换上一两的盅,而且举杯就干,透出小镇人的豪爽。
当然有时也用大碗,这种场面必定相当激烈,凑在一桌的往往都有酒量,半斤八两不在话下,这酒喝得自然也就十分痛快。
小镇人喝酒不喜欢沉闷,总得弄出点动静才感觉过瘾。划拳是保留节目,吆五喝六的声音不仅增加了小酒馆的热烈气氛,也能增加一个人的酒量,平时三两的量,划上拳半斤也挡不住。有时也来点新花样,酒盅摆好,或三盅一组,或五盅一组,一组一组地喝,不知不觉半斤八两就进肚了。如果还不过瘾就吵架,高一声低一声发泄着心中的郁闷,消耗着体内过剩的能量。但是只要醒了酒,便会和好如初,哥们还是好哥们。有时也唱,借着酒劲多高的调门都能拔上去。唱得最多的当然是二人转,唱到动情处老板和跑堂的也会放下活计静静地听,或悲或喜全都随着唱词走,小酒馆的气氛也算是达到了高潮。
小镇的酒馆虽然不大却装着一个大世界,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形形色色的人就是因为一壶酒而在此相聚。小酒馆也因此成了小镇的信息中心,什么消息都往这里集中,什么消息也都从这里向四外传播。
小镇的酒馆什么信息都不会埋没,张家长李家短,三个蛤蟆五个眼,都会在这里抖落开来。小镇的酒馆就像老舍的《茶馆》,每夭都上演鲜活的人间悲喜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