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门前有一块菜地,紧挨小河,在群山环抱的山村算是一处理想的菜园子。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以后,菜地归我没出五伏的四哥耕种。四哥热爱土地,年复一年精耕细作,把菜地伺弄得有声有色。
四哥不应该是庄稼人,应该去城里工作,或者当干部或者作知识分子,总之,以他的聪明才智应该从事一份比种菜更好的工作,因为在家乡十里八村四哥聪明好学是出了名的,从村里的小学到市里的高中四哥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是大家一致认定的出类拔萃的好苗子。
但是因为家庭的富农成分,四哥就是过不了高考这一关。在第二次高考依然以高分落榜之后,四哥便毅然收起书本扛起镢头跟社员们一起下地,开始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耕生活。
村里人以为四哥一定会万分失落,然而四哥却很快从落榜的阴影中走出来,脚踏实地地当起农民,而且这个农民当得还很出色,尽管从未做过农活,却凭着极强的悟性和肯吃苦肯下力的意志,很快就成了种地的行家。四哥尤其拿手的是种菜,种出来的蔬菜无论产量还是品质都相当出色。如果不是成分的原因,四哥肯定是队里当之无愧的技术员。也算四哥命好,刚开始实行联产承包四哥就分到了我家门前那块菜地。四哥当然高兴,像得了宝贝儿子似的整天乐得合不拢嘴。
四哥有一个特长,打响舌,这是我们小时候特别喜欢玩的一种口技,舌头快速弹动,口腔里便发出“嘎嘎”的声响。但是我们打得不响,听上去有气无力。四哥就不同,他打得响亮、脆生,传得也远,像有人在敲着梆子,夜深人静能传出几里地。四哥的响舌并不是什么时候都打,只有高兴或者遇上得意的事情才打,这时候的响舌也最响亮,最欢快。虽然不愉快的时候四哥偶尔也会打几声,但那声音却总有一种被捆绑的感觉,提不起精神。分到菜地那几天四哥特别兴奋,响舌也就一声连着一声,“嘎巴溜脆”,听得全村人都跟着喜洋。
有一阵村子里许多人外出打工,虽然收入相对多一些,四哥却不为所动,依然在他的菜地里精心耕耘。他说,这么大一块菜地,土质又肥,还不知足么?四哥把全部精力和希望都投入到菜地里,日出而作日落而归,不知疲倦不惜力气,把菜地描摹得像一幅彩色板画;他的响舌也因此时不时就从菜地荡漾出来,向全村人传递着他的快乐和喜悦。
人勤地不懒,四哥的菜成色好、品质好,在市场卖得自然就好。我曾问过四哥菜地的收入如何,四哥总是微微一笑算是作答。再问,四哥便说,老农民不图希挣多少钱,能养家糊口日子顺当就好。我相信这是四哥的心里话,从四哥的笑容里我已经看出来,四哥的日子是越过越好,越过越舒心。
四哥有一辆四轮子,红色的,往院子里一停,衬得五间大瓦房都跟着添彩。四哥现在住的房子原来是我们老婶子的,当初盖这房子的时候四哥还曾经干过瓦匠活,后来老婶子进城去女儿家房子就卖给了四哥。这样,四哥家的房子就跟我家的老宅挨着,门前便是他的菜地了。
房子买过来四哥又进行了翻修,新窗新门,还铺了地板,红色油漆把屋子映得红红堂堂。
四哥最得意的时候应该是开车往城里送菜。四轮子发动前总忘不了“嘎嘎”地打响舌。这时候的响舌最富魅力,含着韵味,带着旋律,像是在唱一首喜悦的歌。而之前四哥必定要在井台的水池里把手洗净,然后戴上白线手套。四哥进城送菜绝不穿沾有泥土的衣服,往往要另换一套,而换上一身衣服的四哥往驾驶台上一坐,谁也看不出他是个农民。
四哥的菜地算得上村子的一道风景,碧绿的蔬菜散发着诱人的清香,成双成对的蝴蝶在菜地翩翩起舞,蜜蜂也来凑热闹,飞来飞去忘记了去南山采蜜。有时也有几只鸟儿飞过来,“叽叽喳喳”给菜地平添了几分生机。还有那口老井,仿佛是四哥的一个寄托,静静地耸在那儿见证四哥菜地的无限风光。闲暇的时候四哥会走上井台摇辘轳,四哥喜欢听辘轳“吱吱妞妞”的声音,喜欢在歇息的时候喝几口清凉甘甜的井水。村子里的人好像对四哥的菜地特别感兴趣,有事没事都喜欢到四哥的菜地走一走,看一看,有时去河边宁可绕道也要穿过菜地,为的是感受一下四哥菜地的独特景致。而这时无论四哥多忙总要歇下来跟乡亲们说说话,给他们摘西红柿或者嫩黄瓜,看他们洗也不洗,用手撸一撸就吃的样子四哥心里就格外敞亮。
间苗的时候,四哥往往会把间下来的小萝卜小白菜一筐一筐地送给左邻右舍蘸酱吃。虽然间下来的小苗弄到城里也能卖钱,但四哥不在乎这些,他图的就是亲戚和谐邻里和睦。那年我回家,见两个妇女在四哥的菜地里间小白菜,就问,是四哥雇来的?其中一人说,咱是间着拿回家自己吃的。原来亲戚邻里不好意思白吃四哥的菜,干脆来菜地帮助四哥间苗,间下来的自然就由自己带回家。
四哥像绣花一样伺弄他的菜地,虽然收入不一定很高,但四哥知足,他已经把他的全部生活甚至生命融入到这块菜地里了,如果不种菜他会不自在。前不久故乡传来消息说村子已经搬迁,听到这个消息我首先想到的就是四哥和他的菜地。四哥还能有种菜的地方吗?如果没有了菜地,四哥的响舌还能像从前那么响亮吗?我在心里为四哥祈祷,希望四哥还能有一块菜地,希望四哥的响舌不至于就此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