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雨不知道他为什么要去看老康,田雨是颇有名气的作家。而老康不过是一个不入流的校医。此时的老康正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输氧,输液。老康得的是绝症。
见是田雨进来,老康颤微的手挪在嘴边,拽掉了捂在脸上的输氧管子,他煞白的双唇哆嗦着,吐不出声音。
田雨知道老康是想说什么,他想说的正是田雨不想听的一句话。平时,每次走个碰面,老康总要义正词严,用手做个手枪一般的姿式指着田雨,然后射出发自肺腑深处粗壮的声音:“要出成果,出大成果,知道吗?”
而且老康是身体力行的。刚考入这所大学时,田雨在夕阳映红的操场上认识了老康,那时,老康在拆卸一辆八九成新的自行车,在车架上绑上两个异形的翅膀,老康对田雨说:“这是我研制的陆空行进器。人活世上,要出成果,知道吗?”
田雨似懂非懂点点头。老康的行进器没能飞起来,可田雨的幻想却飞腾起来了。老康说得对,人活世上,是不该白走一遭的。
田雨那个时候喜欢写诗,那时候田雨还是老康的崇拜者。老康也常常写诗的,他的诗是书写发表在自家墙壁上的。虽大多是打油诗,但都长翅膀似的不胫而走,飞到人们茶余饭后的话题里,咀嚼成有味儿的佐料。
放暑假那天,老康拽住田雨说:“回家干啥?好男儿要出成果,出大成果,跟我出趟门儿。”老康说这次出门是搞个科研项目。
田雨就跟老康去了团泊洼,考察那里的蟾蜍,也就是癞蛤蟆。老康要用这东西研制一种奇药,可包治百病。田雨在团泊洼看到癞蛤蟆和当地的没什么两样,与家乡不同的倒是绕道采揽的风采。还游了白洋淀,田雨和老康划船划了个全程。又绕道海上坐了轮船。有了一次在海上航行的经历,大海宽阔成一抹儿的碧蓝,水连天天连水的。田雨和老康站在甲板上,任凭浪花一簇簇溅射在脸上、衣服上,老康双目炯炯凝视着前方,又不住要即兴吟诗了,他高声喊:“啊大海啊大海”然后停顿了许久,老康的脸憋得通红,突然蹦出了下句:“真他妈的大!”
田雨“咯咯”地笑了。这就是诗啊!那满天满世界,不就都成了诗人?
从那时候起,田雨就决意不再写诗,而写小说了。他的小说一鸣惊人,一发而不可收拾了。然而老康的告诫常常把田雨搞得很窘,老康冲他说:“要写长篇,出大成果,知道吗?”老康看不起田雨写的短篇,写的小玩艺儿。
老康是写大成果的。他对田雨说,他写成了《五百罗汉》,二百万字的书稿。
田雨仅仅是佩服老康的精神。他知道老康为这本书的资料,曾背着个蓝布包袱爬过五台山,还去了渺无人烟的戈壁大沙漠,全是自费。
但后来,田雨渐渐看不起老康了,他冗长的《五百罗汉》不像他的打油诗,能抄写在自家的墙壁上,没任何出版社肯出版,据说是因为文字功夫还欠火候。
但老康研制的奇药,却红红火火的,求售者络绎不绝。田雨也想试试他,领来了小姨子,说:“她额上的这块红痣,能治么?”
老康大包大揽,当即在那张活亮的脸上涂抹上他自制的药膏:“两个疗程准好。”他说。
第二个疗程,田雨没再领小姨子上门找他,老康却找到田雨问:“治好了是吧?”
田雨只是笑笑,老康的药把一个本具美态的痣烧成了一块疤瘌。这件尴尬的事,田雨没告诉老康。
老康很得意,接着问田雨:“最近有什么成果?要搞大成果,知道吗?”
其实,此时的田雨早已被人久仰大名,步入了名家、大家的行列。
只是老康,还如教训年青的他一样,教训一个有名气作家。
田雨不计较他的孤陋寡闻,田雨现在只是对他有点同情,有点怜悯。老康毕竟虚弱的连他最想说的话也说不出来了。
突然,病床上的老康精神起来,声音洪亮了起来:“人活世上,要搞成果,搞大成果,知道吗?”
田雨说知道。
田雨告别了老康,这次告别也是永别。他离开不久老康也就咽了气,他留下的那句洪亮的话,只不过是回光返照。
田雨在案前铺开了纸,他想写一写老康这个人的一生。于是老康在他的眼前活起来:板着脸,手使劲地比划着,时而肺腔中涌出一句低沉而粗壮的语言:人活世上,要出成果,出大成果。知道吗?
除了这句话外,老康什么都没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