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长家在村边,三间土坯瓦盖的房,前后宅基地很宽阔,不光所长家,家家都这样,周围用高高的木栅栏围起来,都独门独院的。
从村边的山坡上,一条狗拉的雪橇急速地滑下来,到所长家停下来。拉橇的狗有小牛犊子大,浑身黄里透红,油亮亮的毛,像披着厚厚的黄缎子,雪橇上装满了柴,还坐着一个人,戴着狗皮帽子。看见所长,那人从雪橇上跳下来,清脆脆地叫了一声:“爸,你回来了。”
所长说:“小莲,咋这么晚才回来?”小莲说:“今天整了两趟呢。”
所长心疼说:“看我这姑娘,真能干。”
那大黄狗看见我,叫了一声要扑。所长喝道:“大黄,老实点,不是外人。”进了院,小莲卸了柴,把大黄拴在狗窝旁。又进屋,小莲摘下皮帽子,我才看清,所长的姑娘好漂亮,白白净净,亭亭玉立的,眼睛也亮亮的,大山里竟有这样的俊女子。
所长老伴儿也过来了,她和小莲长得很相似,年轻时也该是很俊的。
所长对老伴儿说:“先把东间的灶点着,把炕烧热了。”又对小莲说:“去仓房把那几条湖鲫缓过来,还有狍子肉。”
老伴儿说:“你不是说留着过年吗?”
所长说:“过年还早呢,留到那时都风干了。”所长拉过我说,“这是所里新来的小李子,大学生,先吃住在咱家,头一次端咱家饭碗,别整的水裆尿裤的,别舍不得,就当给你领回一个姑爷来。”
小莲用拳头就捶所长:“爸,你胡说八道啥啊。”老伴儿也嗔怪地说:“你怎么跟谁都没大没小的。”所长一家为我忙活着。
我没事就在屋里看挂在墙上镜框里的照片。照片多数是小莲的,有一张发黄的老照片该是所长的。照片上所长很年轻,一身戎装。
所长进来,我指着照片问:“所长,这是你吗?”
“是。”
“哪年照的?”
“1947年,那时我刚入伍,头一次照相,你没看傻呵呵的?”
“什么兵?”
“炮兵,不是炮兵早牺牲了,打锦州,打天津,那人死老鼻子了,我们乡去了二十多,他们都是步兵,就回来两个,一个是陈万和,一个是我,他扔下一条腿,我一直打到海南岛,啥事没有。”
晚饭很丰盛,都是我长这么大没吃过的,清炖湖鲫,狍子肉炖粉条,木须金针菜,还有几样我说不出名。
所长倒了一碗小烧,让我喝,我喝了一口就没敢喝,太冲。
所长说:“慢慢就习惯了,山里人都喝这个,你没去林场,到那里你敢不喝,不喝,生灌。”
所长不住地往我碗里夹鱼,边夹边说;“这是湖鲫,很有名,以前皇帝才能吃,就是两条少了点。”他对老伴说:“你怎么没去张大头那儿拣块豆腐加里呢?”
老伴儿说:“我下午想去了,她菊香舅妈来了,在这儿磨唧老半天,她走我就忘了。”
所长问:“菊香来干啥?”
老伴儿说:“她上老火了,嘴上都起大疱了,去年黄豆值钱,她今年那点承包地就都种黄豆,今年旱,收成不怎么好,一天村里人在一起唠收成,菊香说连二十袋子都打不了,刘山说能打,俩人就打赌。刘山说,打不了二十袋子,我给你补上,多了就是我的,结果前几天打完场,多了七袋子,多的都让刘山拉去了,她能不上火吗?寡妇扯业地伺候一年到头,啥少啊,一千多斤,她来问问,你能不能再给要回来,要回一半也行。”
所长说:“要啥呀,就是吃多大亏,也得说话算话。”我说:“能要,这种打赌行为不合法,性质是赌博。”所长说:“能要,也不归咱派出所管,是民事,得去法院。”
老伴儿就嘟嘟:“别人的事都能管,自己家有点事你就不能管了,这么些年,谁借你啥光了?”
所长喝了一口酒,把酒碗一蹾“你能不能别磨唧?”
我吃饱放下饭碗,就去了东间,东间原来是小莲住的,本来就很洁净,地是水泥地,炕上铺着地板革,靠东墙还有简陋的写字桌,桌上有书架,架上有书,都是小莲初中时的教科书。
我打开行李,铺到热乎乎的火炕上,然后打开书箱,把一些常看的书摆在写字桌上,这时小莲也过来,帮我一本一本地往外拣,她拿起一本《青春》杂志翻了翻,指着里面一篇文章说:“这李树生是你吗?”
我点点头。小莲用羡慕的眼光看着我说:“树生哥,你真棒,你学法律的,还这么喜欢文学。”
杂志里掉出一张照片,小莲看了看说:“这女孩真漂亮,是你的女朋友?”我脸有点热,说:“不是,是我的同学,毕业时我们互留照片做纪念。”小莲问:“她分哪儿去了,离你很远吗?”
我说:“她学刑侦技术的,留在省里了。”
“我说管不了就管不了,她想往回要,去法院打官司。”所长的吼声传过来。吼声刚落,扑通一声,好像有人倒在了地上。
小莲说了句:“完了,我妈又犯病了。”就急忙跑过去。
我也跟过去,只见所长老伴儿倒在地上,双眼紧闭,牙齿咬得“咯咯”响,两手不停地抽搐着。
小莲把妈抱在怀里,用手指使劲地掐人中,然后杏眼圆睁对着所长喊:“你知道我妈有这毛病,你还气她干啥啊?”
所长嗫嚅说:“啥事嘟嘟起就没完没了的。”
小莲依然厉声说:“我妈爱嘟嘟的毛病,你也不是不知道,你就装没听见不行啊!我看你,就是没安好心眼,想把我妈早气死。”
所长再没吱声。半天,小莲妈缓过来,苍白的脸没有一点血色,看着妈的样,泪水从小莲的眼角挤出来。
所长看看老伴儿,半天说:“我管还不行吗?”
静静的夜,有淡淡的月光。我久久难以入睡,就悄悄地起来从那本杂志里拿出照片。照片上的女子俊俏、潇洒、眉目含情。她叫邱云,是我的同学也是女友。我们不是一个系,大二前,我们还不熟,到大三,她是学生会主席,我在她手下当部长,搞宣传。后来就好得不得了,一天不见都想。
我们分手的前一天,她来到我的宿舍。宿舍就我们俩,她抱着我流泪说:“怎么把你分得那么远啊,我舍不得你走。”我推开她,我知道大学里的爱情有时是虚无缥缈的。我却没有推动她。她把我搂得死死的,哽咽着说:“亲爱的,我是真心的,不信吗?”然后她又狠狠地扔下一句,“三年之内,不把你调到我身边,我们就分手。”赌气似的冲出去了……
所长家的鸡叫了,偶尔有几声犬吠,她还不知道我分到这儿,我想写信告诉她。我下地坐到桌前,铺开稿纸写了句:“今夜有风雪,雪花片片漫天飞舞,但愿片片载了我的相思,飘向你的梦河……”
我又停下了,把那稿纸撕了。我重新躺到炕上,这次真的睡着了。
“嘭—嘭”的响声把我惊醒,看看窗户,玻璃上布满霜花,白白的,上边有各种各样的图案,什么也看不出去。我起来穿上衣服走出屋。东方露出了鱼白肚,启明星还在亮着。“嘭—嘭”的响声就在猪圈旁,我看见所长挥镐在刨粪,他只穿着一件秋衣,团团的雾气从他身上升起来。我走过去,所长停下来,指指前后院的空地说:“来年,我把这儿全种上菜,现在菜比粮食值钱,多预备点农家肥。”
我说:“是自己吃吗?”
所长说:“不是,我们老两口能吃多少,多数都是卖。小莲在城里念书,花销大,靠我这两个工资好干啥?”
我说:“买两袋化肥足够了。”
所长说:“化肥上菜虽长得大有分量,不受吃。”
我很疑惑:“不是卖吗?”
“是呀。”
所长说着又挥起镐“嘭—嘭”的响声又响起来。我拿起旁边的锹,也跟着忙起来。
太阳露出来,小莲在门前喊:“吃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