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穗母亲玉华很喜欢婉玲阿姨,自从这对身世不明的母女出现在老房子里,母亲常会遣穗穗送些好吃的过去,比如煎饼,比如甜汤什么的。
每到饭口,筒子楼里的住户都会搬出藏在床板下的锅碗瓢盆,拥挤在过道里各自埋头生火做饭。每次穿过过道,穗穗这些小孩子都不得不小心翼翼,生怕被煤炉的烟熏倒,被风炉的火舌舔到,被湿滑的路面滑倒。
这天,父亲知秋把各家各户能说得上事儿的都召集到一起,大伙儿七凑八凑的居然很快就把水泥、砖、沙子都准备齐全,在知秋带领下,两天时间就把一个大灶垒好了,各家各户都分到了两个炉头,从此做饭不用撅着屁股探风炉了,自然皆大欢喜。
父亲也帮婉玲阿姨家拾掇了个灶台,还建了个非常舒适的卫生间兼冲凉房,婉玲也不推辞,从此她家的冲凉房也几乎成了穗穗家的澡堂,穗穗再也不必总是在筒子楼前的小天井里裸露出她日渐长大的身体了。
晚间,把小龙小凤料理妥当后,母亲时常拉上穗穗到婉玲阿姨家扯扯家长里短。
听说,王婉玲的命运非常曲折离奇。
原来当年王何氏的儿子王盼走出家门之后,并未立即就遇上解放军部队。在寻找部队的过程中,他邂逅了万家村的万慧雯。
那天王盼正在码头等船去省城,好些人租来图书解闷,那图书用木板钉住,人搁膝盖上逐页翻着,倒也自在。王盼舍不得那租书的一分钱,蹲在别人身边看了半晌,总是他先看完然后等上半天那人才翻过去,委实无趣,也就独自踱出江边看那岸边渔人垂钓。蓦然,一个身影引起了他的注目。
那是一个身姿苗条的姑娘,两条长辫蓬蓬松松地搭在打着补丁的衣衫上。她背对王盼,坐在礁石上,身旁放着一个木盆,正用力揉搓衣物。王盼想起自己自小便与母亲相依为命,每天都要端着便盆、衣物到江边洗刷,过着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日子,还要时刻提防着疯癫的母亲犯病,生活过得毫无希望。离开母亲离开家,在他已不知经历过多少回思想搏斗、痛苦挣扎了。女子的身影让他升起了组建一个家庭的欲望。
正是五月端午龙舟水泛滥的季节,女子却有点走神恍惚的样子,眼看江水逐渐漫上了她的脚面、小腿,她仍然没有离去的打算。终于木盆随水飘了起来,转悠了一两下就晃晃悠悠地飘了出去。姑娘终于察觉了,慌忙起身去追木盆,岂知脚下一滑,人就倒下去了。
在岸上正对姑娘幻想连篇的王盼见到此情此景,不禁大吃一惊,立即奋不顾身跳下礁石,终于在姑娘飘离岸边的那一刻紧紧地把她捉住了。
出于感激,姑娘执意请王盼回家喝杯茶换套干爽衣服再走。第一次接触同龄异性的王盼爽快地答应了,问了船还有老半天不到,他便跟着姑娘回家了。我们只能解释,在邂逅万姑娘的那一刻,其实王盼已经对这位姑娘一见钟情了。
姑娘的家在镇东头万家村那条麻石路上。两人穿着胶鞋“滴哒滴哒”地走在路面,王盼蓦然觉得一路上盛开在房前舍后冠白心黄的鸡蛋花更加香气浓郁了。走到一副娇柔女儿媚态般的垂柳倒影着的两泓碧水边,两人停了下来,姑娘指着脚下的水池,告诉王盼这其实是硝烟池,她眉飞色舞地讲起了这个地方发生在100多年前的那一场旷世壮举,讲到林则徐如何引水倾进盐卤和石灰神奇地分解销蚀摧残国人身心健康的鸦片,王盼忍不住了,我知道林则徐,我也知道关天培、陈连升,还有“节马碑”,咱又不是外地人。万姑娘脸上立马红了,像间杂在鸡蛋花树中间栽种的“圣诞花”一样,红得美艳。
一个老人推着一辆木头水车在麻石缝中卡住了,王盼上前帮老人推了一把,水车继续咿呀作响地上路了,万姑娘端着木盆等在一旁,看王盼跟了过来,两人相视一笑,很快就来到了姑娘家中。
推开木门,里面有个狭小的天井,进去就是灶间兼卧室,万姑娘坚持让王盼先换衣衫,她自己在天井待着顺便把衣服晾了。许是着凉了,王盼换妥衣服出来,见姑娘脸上一片潮红,不禁伸手去碰她额头,确实烫了。
我懂刮痧,我帮你弄弄,王盼说。
万姑娘也不推辞,二人进了里间。她递了把牛角篦给王盼,随即轻轻解开了自己第一颗衣服扣子。王盼手忙脚乱地按下她的衣领,拿起篦子刮了起来。哪承想万姑娘居然格格地笑了起来,王盼急了:“你笑啥呀?毒邪由口鼻吸入,会阻塞脉络,使脉络的气血不通。这些毒邪就会越深,郁积得越厉害,甚至会有急如燎原的势头,只有刮痧放血……”
万姑娘转身握住牛角篦,这些我都知道,问题是你舍不得下重手,我的脖子被你弄得麻嗖嗖的好痒……
二人四目交投,竟一时忘情,肌肤相触之下,偷做了那男欢女爱之事。
事后,王盼说愿意留下给姑娘一个交代,岂知姑娘笑笑,我已许配他人了,虽然那个人……,你还是快点走吧,我爹就要回来了。
王盼一时羞愧兼愤怒,为何命运总是戏弄我?王盼带上行李步出姑娘家门,怏怏而去了。这一去,竟就把性命丢在了异国他邦,却不料这位万姑娘竟由此珠胎暗结,直到一个多月后嫁给了父亲指定的邻村人何少文。
说起这位何少文,他本就有个心仪的青梅竹马的女友卢阿梅,只是何卢两条村祖上有过过节,历来不准子孙通婚,二人只能背着众人偷偷见面,其实早已暗定了终身。
说起来,那是很多年前的事情。那年他在村小念二年级,期末考试在班上又得了头名,老师好好地表扬了他一番后,当场宣布二年级下学期的班长将由他担任。全班同学都鼓起掌来,只有一双手掌没有拍响,而且慢慢地捏成了一对拳头。
正当何少文神气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尾随而来的刚刚被宣告卸任的班长李海那顶缀着颗红五星的陆军帽子忽然飞到了他的脚下,眼快的何少文赶忙收住了脚步,李海大步上前指着他大骂:“你竟然敢踩我的帽子?”一对小眼睛仿佛要冒出火来。
何少文虽然只得9岁,也还懂得好汉不吃眼前亏的道理,见李海寻衅,虽然恼火,还是想息事宁人的好。但任他如何解释,李海反正就是使横的了,一个拳头正中何少文的鼻梁,顷刻鲜血汩汩地从何少文的鼻子汹涌而出。
李海还不解恨,一把抢过何少文的书包,随手甩进了旁边的鱼塘里,然后一声不响就走人了。
何少文顾不得鼻子的疼痛,忙着要下水打捞他的书包,可是虽然自小长在水边,他却真是个旱鸭子,从小到大,他都畏水,眼见书包沉了下去,他不由得放声大哭。
哭声引来了一个女孩子——邻班的卢阿梅,阿梅这时正兀自捧着一个装满蝌蚪的墨水瓶打算提回家去,看到哭泣的何少文,心没来由地一紧,墨水瓶“啪”一声翻落在地,她也顾不得捡拾了,把自己的书包一扔,就跳进鱼塘里,没消片刻,就帮少文捞回了书包。
解开书包那墨绿的纽扣,书本没掉,可惜作业本都已经化得一塌糊涂了,少文不免又落下眼泪来。
阿梅用自己的衣袖帮少文揩了一把脸上的血水和泪水,见他还是止不住眼泪。不觉也滴下泪来,反倒把少文给镇住了。
打那以后,分别住在相邻两条向来失和的村子里的何少文和卢阿梅,就成了患难与共的好朋友了。
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少文的鼻子就落下了常常无故出血的坏毛病,虽然后来老师训斥了李海,只是何少文的鼻子已是再也没好过了,哪怕是吃了一丁点上火的食物,或者觉睡得不够安宁,甚或是晒在身上的阳光猛烈了一些,鲜血就会汩汩地从他的鼻孔中滚落下来,流个不停。
阿梅告诉少文,自己不是读书的料子,那天碰见他,就是逃了一节课去抓蝌蚪玩儿的,所以她不介意为少文再多逃几节课,她知道有种草药可以治少文的鼻出血,于是几乎每天,阿梅都会捧来大把大把的当地人名叫田基黄的黄绿色的小草交给他。
这种生于田埂上和原野、沟边较潮湿处的草药,水煎服后就能清热解毒,可是少文喝了几次却不见效果,对于他这样的外伤,阿梅观察几次后,居然想出了个法子来。
这次只见她带着少文找到一条清澈的小溪,把田基黄细细地洗干净,居然一把放进嘴里嚼了起来,待嚼得碎碎的才摘块荷叶吐出来包好递给少文,少文有点莫名其妙,不知阿梅葫芦里卖什么膏药。阿梅笑笑,用手指刮了药末细细地敷到他的鼻梁上。
少文先还害羞,扭捏着不肯就范,可是在阿梅的“不跟你玩儿”的恐吓下不得不乖乖地任由她摆布了。
说也奇怪,那草药独有的味道伴着阿梅女孩子特有的芬芳,竟慢慢滋长出一股清逸之气,让少文感觉如沐春风。如是敷了几次后,鼻子慢慢地竟就痊愈了。
后来阿梅辍学,而学习努力的少文一路拼搏读上了镇里的中学。不知不觉两人都晃到了十七八岁了。阿梅多次羞羞答答地表示要嫁给少文。可是少文说没经过父母和族人同意而强行结婚,即使法定的夫妻也不会得到父母和亲戚认同的,在村里也往往会被孤立,甚至被歧视。这也是年轻的何少文不能面对的事情。可是他也不愿意放弃卢阿梅,他寄望时间会改变现状。
然而,命运没有给这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机会。
那年他正上高中二年级。那天,他不知道就在离他的座位相隔不足数米的几重门外,一个神情焦虑的少女正在向学校的门卫打听他,对于一个只在乡村小学校上过两年学的女孩子,她不知道到一所云集附近几大镇区的重点中学找一个在读生居然有这么困难,她不知道几乎每个星期都能在乡间见着面的他究竟就读于这所守卫深严的学府的哪一班哪一级,她从没有想过要问他,她也从没想过有要来找他的一天,而且是来道别的一天,她甚至连他父母的名字都念了出来,门卫还是面无表情地摇了摇头。
少女绝望得掩面痛哭起来,她恼恨自己的愚笨,在这人生的紧要关头,她怎么能够见不着他呢?陪她前来,不,应该说是押送她过来的姐夫早已等得非常不耐烦了,一边上前把她紧紧攥着铁门的手指一根一根扳了开来,一边低声训斥她收起眼泪,在门卫疑惑的眼光目送下,这一男一女渐渐地走远了,走远了……
远到什么地方去了呢,远到了相隔一个伶仃洋的香港,那时还属于英国殖民地的海外。难以得见的一别,从此成了永远的心痛横亘在何少文和他初恋女友卢阿梅的心坎。
三个月后,何少文终于收到了远隔47海里、身在香港的卢阿梅的来信。原来当日阿梅的母亲为了拆散这对鸳鸯,也希望给贫困的家庭寻求出路,通过早年嫁去香港的姐妹为阿梅物色到了一个对象,为免节外生枝,特遣大女婿带上阿梅远赴香港。当然,那个时代他们赴港的方式只能是偷渡。
相传当时深圳东莞沿海每年都有十几万人在想办法偷渡去香港,最著名的偷渡点,就是虎门沙角海边,听说从这里只要游泳就能泅渡过海到达香港。于是,熟习水性的阿梅跟着姐夫毫不犹豫地就选择了这条路。
深夜,阿梅跟着姐夫联系来的一帮同做着“香港梦”的人相约一起下海了。开始也还顺利,然而游到中途,海面突然刮起了大风,眼见一起泅渡的几十个人逐渐地一个跟着一个不见了踪影,阿梅心底那个害怕呀简直无以言表。后来,连一直伴在她身边的姐夫也寻不着人影儿了。冰冷的海水,连同无边无际的夜幕,彷佛一张挣不破的网牢牢地罩住了她,把她拖向绝望的深渊。
阿梅渐觉体力不支了,她在充满死亡气息的海面,开始向心中的爱人道别。又一阵风迎面卷了过来,绝望中的阿梅忽然眼前一亮,只见不远处一根圆柱状的浮木正在海面漂移,她不禁心头一阵狂喜,本能驱使着她向那根浮木靠近。
近了再近了,她终于触到了浮木。然而,顷刻间,巨大的恐惧袭上她的心头,这充满质感的浮游物并不是木头,而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这下,她真的想放弃徒劳的挣扎了,她仰首苍穹,打算再望一眼这个带给她太多感伤太多无奈的世界,只见远方出现了星星点点恍如繁星的灯火,那里就是香港罢,那里会有丰衣足食的好日子,情深意长的恋人等待着她吗?她仿佛看到了美好的生活在向她招手,还有她深爱的何少文在向她呼唤:来吧来吧!她犹豫了,巨大的求生的渴望迫使她终于克服了心中的恐惧,她伸出双手紧紧地搂住了浮尸,强忍住恐惧、恶心,想象自己搂住的只是一个救生圈。
借助这个救生圈,她终于顺利地完成了这段漫长无比的死亡之旅。
奇迹般地登陆香港后,她没有找到姐夫,好在却终于找着了母亲先前替她联系好的姐妹,但面对陌生的结婚对象,她疯狂地思念着何少文。于是她不顾一切地写信给少文,期望他能过来与自己开创另一段人生。
何少文坐不住了,阿梅火热的爱情表白、强烈的思念之情灼灼地燃烧了他,想起了那么多青梅竹马朝夕相处的日子,那么多情深意切的说话尚未来得及表白,彼此就生生分离了,多么可怕!而且,少文想到,即使两人仍然留在虎门这里,他们也是不能够结合在一起的,那么只有他也奔赴香港,两人才有得到美满结局的机会,把生米煮成熟饭。
于是旱鸭子何少文也想要去偷渡香港了。他选择了陆路,听人说只要趟过深圳河,甩开大狼狗,翻过梧桐山就是自由的香港了。然而,何少文并没有卢阿梅那般走运,边境线上的大狼狗紧紧咬住了他的裤管,被关了几天后,他被剃了个光头,遣送回了村里。
书没念完,还落得个丢人现眼,老父狠狠地批了他一顿,央来媒人找到了邻村姑娘万慧雯家,打算帮他置上一个小家,好把他被卢阿梅勾走的魂魄绑回来。自感愧对父母的何少文不得不应承了这头婚事。而万家,正为慧雯母亲临终之时所花医药费而欠下的一屁股债务犯愁,为着这笔几乎可以还债的可观的彩礼,虽然明知何少文这段“苏州史”,万父也不得不含泪答应了。
就这样,一对各怀心事的男女如期成婚了。那是一场典型的穷人的婚礼:破旧的外房门口贴着一幅对联,上联:“自由恋爱喜结良缘”,下联:“幸福生活白头偕老”,横批:“婚姻美满”。里面卧室也贴了副对联:“周山至水迎淑女,郎才女貌两相配”,横批“银河遨游”。字字珠玑,然而对于这对新郎新娘,却充满了讽刺的意味。
新房下间还供着张八仙桌,桌上列着祖宗牌位,房门口也支了张桌子,供着天地神位。房外空地上摆了四张四四方方的小桌子,每张桌子旁放六七个小板凳。请了村里的婆姨过来,把那菜花、豆芽、豆腐和鱼干,还有难得吃到的肥猪肉翻来覆去地弄成几个盆菜待客。
婚后生活波澜不惊,一个是旧情难忘,一个是心怀怨怼,未满十个月万慧雯就产下了一个女儿,取名何婉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