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小学之前，穗穗经常连同弟妹被锁在家里。小小的房子里没有窗户，只有一道父亲自己做的木门，用很多的木条拼成，就像旧时有钱人家用的趟栊，疏风透气，漆着红色的油漆，散发着好闻的气味。
然而每当隔壁疯老婆子的身影闪过，穗穗跟弟弟们就会慌作一团拼命地往角落里挤，生怕这鬼魅一样的疯子会从门缝里伸来魔爪把她们的魂魄拽走。
穗穗家的房间很狭窄，跻身筒子楼的最下一层，用一道白色的砖墙从楼梯间分离了出来，跟楼上也仅只靠一层木板隔着。整个房间只有一个出口，关上条木门就成了穗穗一家人透气的窗口。但这一点不影响穗穗的愉悦，她只要有角落就可以尽情地展开歌喉咿咿呀呀唱上一段，有妈妈、外婆教她唱的儿歌，有不知哪里听来的乱七八糟的咸水歌，也有回城后奶奶偶尔带她去听的粤曲。
相邻的疯老婆子家却是很大的一所房子，从门缝望进去，有庭院，有柴火间还有主屋。可是这位邻居并不可爱，那个幽灵一样的疯老婆子，总是躲在野草丛生的院落里，完全拒绝与外界接触。相邻两年，穗穗还从未正面看过她一眼，直到后来跟同学们在一起。
每当听到穗穗唱歌，或者别的什么声音响起，疯老婆子就会隔着院墙开骂：“你们这群砍脑壳的短命种……”
小孩子是最怕死的，为此疯老婆子不讨小孩子的喜欢。最令穗穗生气的是，疯老婆子居然趁没人的时候，打开门，把粪水泼到了父亲停在门口的自行车上。
可是父亲却没事人一般，顾自用清水一遍又一遍地擦洗干净车子。穗穗想替爸爸出头报复一下疯老婆子，可是她爬不上那道两米高的围墙。
“我来帮你。”楼上的义忠说。
义忠嗖嗖两下就翻上墙头，接过穗穗抛给他的碎砖块瞄准那紧闭的主屋门窗扔过去，一时之间，“噼里啪啦”声不绝于耳，像打仗一般热闹。
突然，一阵令人全身发瘆的尖叫声传了过来：“啊——啊——”不断地响着，还掺杂着许许多多恶毒无比的咒骂，吓得胆大的义忠也不由得在墙头上筛糠般发起抖来，穗穗赶忙连唤了几声“忠哥”，这才把义忠的魂叫了回来，战战兢兢地爬下墙来。
两人各自躲回自己家去，只想当啥事儿也没发生过。
晚上楼上传来了义忠的惨叫，还有他母亲的叫骂：“小死人，叫你去欺负人！看我打断你的腿不，看你还敢去爬墙不！”
“听说她的男人和儿子都在打仗时死了，惨啊！你这两个笨小孩，怎好去欺负人家呢，唉！真是的！”父亲扯过穗穗的小手，几次抓起鸡毛掸子又放下。楼上的惨叫又升级了，父亲咬咬牙，终于挥起了鸡毛掸子。
“我打你个不听话的蠢货，打你打你打死你！”倒转来拿的鸡毛掸子在空中抡着弧线，终于重重地鞭到了穗穗白嫩嫩的手腕上，面对突如其来的责罚，穗穗惊恐地睁大了眼睛，傻乎乎地瞪着父亲，麦知秋无奈地咧咧嘴：“哭哇你，傻女儿！”
藤鞭子在空中发出咻咻的声音，骤然疾风骤雨般落到了穗穗的屁股和腿上，扛不住了，穗穗终于“哇——”一声大哭起来。
“爸，别打我了，我不敢了，好痛好痛啊！”穗穗梨花带雨的小脸让知秋好一阵心痛，可是楼上义忠的哭声山崩地裂一般，穗穗那微弱的哭声似乎不足以服众，知秋咬咬牙，继续狠狠地击打下去。那雨点般落到穗穗身上的鞭痕，似乎把没看管好鹅群、打破茶壶等等欠下的旧债都攒一起揍了。
直到三楼的梁婶一家一家地劝过来，知秋才住了手。待梁婶一走，知秋忍不住立刻帮穗穗撩起裤脚检查伤痕，那一条条鼓起来的鞭痕红得发紫，而且发着热。
“闺女，别怪爸心狠，答应爸，你以后都不要去惹恼那个老婆婆好吗，那个老婆婆其实挺可怜的，都怪爸没跟你说清楚。”知秋一边帮抽抽搭搭地哭着的穗穗上着药水，一边慢声细气地讲述了一个关于疯老婆子的惊天动地的故事：
听说老婆子是从附近何家村嫁过来的，没有名字，在她们那个年代女人没有名字很正常，嫁到夫家，夫家姓什么，她们就在夫家的姓后面跟上自己的姓氏。她夫家姓王，叫王齐，她自己姓何，于是王何氏就成了她的名字。
因为家贫，她的丈夫王齐为求出路，在一个熟人的介绍下，毅然跟着王家村人王基，不远百里，从虎门一路辗转到达福建，投奔到同乡蒋将军的麾下十九路军的营帐。
王齐王基到达福建时，已是1932年的6月，由当年1月28日夜间，日本女特务川岛芳子导演的“日本和尚被中国工人击伤死于医院”事件引发的淞沪抗战的战火刚刚平息，国民党第十九路军被恼火他们违抗命令私自抗日的蒋介石调离上海，派往福建“剿共”。
眼下老乡王基、王齐的出现，仿佛给蒋光鼐将军费尽思量的戎马生涯带去了一缕久违的故乡泥土的温暖与芬芳气息。蒋将军对勤快老实的王基，和上过几年私塾，行文颇有文采的王齐两位老乡爱护有加，分别委派了重任给他们。
年底，福建省政府改组，蒋光鼐任福建省主席兼绥靖主任。并派出军队与彭德怀指挥下的东方军屡次开战，东方军英勇善战、纪律严明深深触动了蒋光鼐、蔡廷锴。不久两人就认识到，蒋介石是要借红军之手来消灭第十九路军的。于是，蒋、蔡等人等不得统帅陈铭枢，直接就从前线和彭德怀取得了联系，达成休战合作协议，并决定联合国民党内的反蒋势力，在福建另立政权，以达到反蒋抗日的目的。
翌年的11月中旬，蒋光鼐主动放弃福建省政府主席职务，与李济深、陈铭枢、蔡廷锴等成立福建人民政府，发动福建事变。
12月中旬，蒋介石大军兵临福建，并以高官厚禄拉拢正在十九路军中任副参谋长兼参谋处长的广东籍人范汉杰，决心不惜一切手段消灭十九路军。在南京政府派出的十个师强大兵力的镇压下，这场曾经如春雷乍响的福建人民政府运动，在苦苦坚持了五十多天后，终于黯然失败了。
1934年1月13日，福州被蒋军占领。蒋光鼐与蔡廷锴等人只得连夜乘专机撤退去香港。
而此时的王齐，也只能跟着其他溃败的军人乘车绕道回乡。
离家不及两载，然而戎马倥偬已令一颗心遍尝煎熬，离家越近，王齐的心内越百味俱陈。一面感觉自己报国无门，一面为久未得见的妻子和从未见过面的儿子而心怀忐忑。
偏偏半路上王齐乘坐的车子坏掉了，在等那辆必须要用煤炭才能引燃的车子攀爬上一处陡坡的时候，溃军遭到了当地土匪的袭击，为了掩护其他战友，王齐挺身而出，却很不走运地背上捱了一枪。这一枪，就这样要了王齐的命。当时他的怀中，正揣着一个月前困守福州，被蒋军重重包围而连夜写就的“遗书”，想不到一语成谶，就此竟成了与妻儿永诀的遗言。
这边厢，王何氏自丈夫到部队后已有多时未能联系上，在他离去半年后才出生的儿子已经一岁多了却还没见过父亲的面。为了给父子一次见面的机会，贫穷的王何氏带着儿子一路翻山越岭，终于走着去到了福建前线，然而等着她的却是人去城空。几经辗转，一路乞讨，王何氏好不容易才回到了虎门的家中，这时她的儿子都已经四岁了。
好不容易见着丈夫的战友王基的面，丈夫留下给她的却只剩一纸遗言、两行清泪了。
吾妻：
经年未见，甚为挂念。尔我成婚不过二载，然卿音容笑貌业深铭吾心。是由战况急逼，未能复还陪尔，一亲孩儿，吾之憾也。孩儿孰男孰女皆无从得悉，愧甚恨甚！吾负尔矣，念一去渺然必招尔痛恨。怨吾咒吾，皆吾所应份，吾领。然，大丈夫生于当世，乱而独善吾身，非尔所齿也。惟君心可鉴，吾身在军营心念卿卿，纵隔山隔水，感同君心。
信短言长，倘明朝复还，当永不离弃，生死相随！
夫王齐
草于福州
癸酉年甲子月癸亥日
遗书写于“癸酉年甲子月癸亥日”，也就是1933年的12月23日。
穗穗不能想象一个女人在兵荒马乱的年代，携着她的幼子经历过多少艰难辛酸才能平安地回到故里，事实上是王何氏从此变得半疯半癫了。然而舔犊情深，虽然疯疯癫癫的，王何氏仍然认得出自己的儿子，偶尔清醒过来，会没事人一样给儿子做饭洗衣，会摩挲儿子的脸蛋念叨丈夫的名字。只是这样清醒的时间随着日子的推移变得越来越短暂了，直至有天快满20岁的儿子留书给她偷偷跑去参军了。
令人惊奇的是儿子去当兵后，相当长一段时间里，王何氏居然不哭不闹，每天安静地倚门而立，望着远方，时光仿佛回到了她送丈夫出门的那一段，似乎出远门的不是她的儿子，而是她的丈夫。
她独自用日渐苍老的双肩支撑着那个希望，希望儿子能够回来，平安最好，就算伤残也可以。然而，1952年的那场战争过去，政府交给王何氏的仍然只有一纸死亡通知书，她的儿子陪同伟人毛主席的儿子一起，永远长埋于远隔千山万水的异国他邦朝鲜。这个打击实在太大了，以致彻底摧毁了她生存的意志。她终于彻底崩溃了。
穗穗的泪流了一夜，她想不到自己平时如此憎恶的疯老婆子竟然是这样一个令人不得不同情的人。
第二天，穗穗逼不及待地把这个悲惨绝伦的故事在课堂上写成了作文，很快，班主任就找到穗穗了解情况。
没多久，穗穗所在的学校在有关部门的授意下，组织了好几十名同学敲着锣打着鼓，举着红艳艳的旗帜列队来到了疯老婆子，哦，不，现在应该改称作王老奶奶的家门外。经过好一番劝谕与等候，王老奶奶破旧的木门始终没有打开，里面连半点回应也没有。
带队的老师和政府的官员无奈，只好草草地把一面鲜红色的刻着“光荣家属”的牌子钉到了王老奶奶的门楣上。
此后，隔三差五地，穗穗的同学们总会三三两两地自发组织过来敲王老奶奶的门，可惜每次都吃闭门羹。
如是几次过去，楼上的义忠坐不住了，自告奋勇爬墙进去悄悄从里面拉开了大门。同学们一拥而入，可仍然敲不开里面小房子的门扉。同学们不管了，高高兴兴地打扫起来，连干了两个下午，终于把一个荒芜多年的小小院落整理得干干净净，还种上了花花草草，那个柴火房也收拾得纤尘不染。
奇迹出现了。这天，当同学们再一次踏进这所院落的时候，王老奶奶居然把她的房门打开了，也不骂人了，任由孩子们把她的板凳搬到院子里，她坐在上面安静地看着燕子般吱吱喳喳的孩子们进进出出摆弄她的老房子。
穗穗感到非常奇怪，这老人不仅不凶了，还眉开眼笑，皱巴巴的脸上竟然像盛开了一朵菊花。穗穗壮着胆子，蹲到了王老奶奶的板凳前：“老奶奶，您开心个啥呀？”
王老奶奶也不瞧她，双眼眯着，口中含糊地念叨：“回来了！回来了！终于回来了！”
穗穗心想老人忆子成狂，肯定又在说胡话了，正要起身去干活，忽然大门外一声“奶奶”传了过来，只见一对母女携手站在门外。妇人大约二十六七岁，一张俊脸满是倦容，那女孩儿五六岁的模样，梳着一对朝天的丫角辫。然而令人惊奇的是，称呼王何氏奶奶的不是小女孩儿，而是那个身姿婀娜的少妇，她说她是王何氏的孙女儿，王盼的女儿，她的名字叫王婉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