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王婉玲的身世之谜不仅吸引着母亲张玉华夜夜带着穗穗前去倾听,到了后来,连父亲麦知秋也抵不过好奇心,晚饭后也经常借口孩子们吵着找妈妈,带上小龙小凤来到婉玲阿姨的家里围一圈儿坐着就再不挪窝了。婉玲阿姨好客,往往会摆上一人一杯用进口奶粉调开的牛奶,或是紫背天葵泡开的又酸又甜的茶水,大人津津有味地侃大山,穗穗这些小孩子们玩过家家、掷石头子儿自得其乐,王老婆婆在一旁活像照看珍宝一样照看着小重孙女余儿,各人倒也自在快活。
打小就极爱听故事的穗穗总会偷偷地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倾听婉玲继续着她的讲述:
20岁那年,何婉玲的父亲何少文帮她迎回了一个后妈,令人惊奇的是,婉玲的母亲万慧雯还活生生地住在家里,而这个后妈却是一个死人。
这个后妈正是卢阿梅。原来居港二十年,卢阿梅一直没有结婚,并且因为思念过度,总是一副病态奄奄的模样,去到最后,竟然跳楼身亡。阿梅的母亲在老家虎门虽然日子日渐好过了起来,却终于不敌良心发现,二十年来她联手何少文的母亲,截留扣押了阿梅整整106封写给少文的情书,对于一个只上过两年小学的农家女子,这些画着各种各样图案,满布错字、别字的纸片,也许只有深爱着她的何少文才能读得懂,因为封封信都满载了她对何少文火辣辣的思念之情。
果不其然,卢阿梅的死讯传来,她母亲在悲伤之余,终于忍不住把已经打包好准备付诸一炬的信件全部交还给了何少文。
一封封展卷细读,阿梅二十年来的满腹辛酸历历在目,直教何少文肝肠寸断,痛不欲生。
“我要娶阿梅!我一定要娶阿梅回来!”何少文的这个决定无异于石破天惊。他的父母反对,他的妻子万慧雯反对,甚至连卢阿梅的母亲也强烈反对,只有身在农村广阔天地接受锻炼的何婉玲因为不知情而没有发言权。可是反对过后,他们都高度一致地保持了沉默观望的态度,因为他们都找不到反对的理由。并且,似乎每一个人都自感有愧于这曾经的一对。
率先缴械投入这项“壮举”的是卢阿梅的母亲,她找到何少文的母亲,声泪俱下地陈说自己最近做的一连串恶梦,在梦中她总是见到女儿向她呜咽不语。听村里的老人说,如果不替她完婚,她的鬼魂就会作怪,使家宅不安的,她说。
何母啐了她一口,看看何父无言,也就默许了。
“一切从简!”何母小声但坚定地说。
自从嫁入何家,20年来,万慧雯一直过着循规蹈矩、安安份份的日子。家里不宽裕,没有工作的她就不断地想法子接一些手工活回来做,帮补家计。有时接些绣花活,有时揽些剪毛球、钉纽扣、缀招牌的活儿。已经是70年代末了,自从镇上开了听说是全市首家为香港商人“来料加工”女装手袋的工厂,街上就开始出现了专门卖衣服的地摊档口,虽然很多都只是拿出自家手工作坊产出的山寨货,也慢慢地学着那些舶来的名牌服饰,喜欢钉个招牌上去,以便抬高身价,并且逐渐地流行起来。心灵手巧的她的活计也就越做门路越广了,及至后来,招了几个同村姐妹来家里一起揽活,每天说说笑笑也就把日子打发过去了,逐渐地竟也有了一点儿微薄的积蓄。
近几年来,市面上开始流行豢养宠物狗,以万慧雯的家境当然不可能充那阔太,终日抱个“西施”闲闲逛逛的,但是心眼灵活的她打听到养殖这种奢侈的玩意儿,不仅可以远销国内大中城市,甚至可以远销海外,一年赚它个十万八万不成问题,然而那些什么贵妇狗、史纳莎、北京狗、西施狗、松鼠狗,或是次一点的大丹、金丹、黑贝、袖珍等等全都价格不菲,几经权衡,向来勇往直前的万慧雯动用了几乎所有社会关系,凑集来了好几万元,把女儿婉玲的房间改成了养殖场,圈养了十来只名贵宠物小狗,每天喂狗粮,帮狗洗澡、护理、降温等等,忙得不亦乐乎。
然而,何少文的一个决定,加上婆婆表态支持,扰乱了她的发财大计。听人说像猫啊、狗啊之类的动物都通灵的,能看到一些人肉眼看不到的东西。为了完成丈夫迎娶鬼新娘的心愿,她不得不暂时找地方转移这些宝贝狗只。
邻村姐妹秀莲告诉慧雯,说她家有个地下室,可以暂时腾出来借给慧雯安置狗只。两家房子隔着两条马路三个路口,麻烦是在所难免的,但为了能再过上安生日子,就暂且忍了吧,慧雯对姐妹自嘲般解释道。当然她还有自己说不出口的秘密,为了女儿这个软肋,她只有哑忍,多年来她也曾经努力过想为何少文怀上一男半女,然而造化弄人,她终未能如愿,眼看守着老是抑郁寡欢的丈夫,她只能看在眼里急在心上。
婉玲是在事后才得知噩耗的,那晚她在农村的知青邨里跟一帮女知青聊到很晚才入睡,天蒙光时,公社的生产队长忽然派人来唤醒她说她家来口信了,说她母亲万慧雯出事了,催她赶快回家一趟。
当时的她慌作一团,都不知咋办了,后来邻村一个姓何的知青刚好进城,便顺带捎上了她……
“你也当过知青?哪条村子上的?”听到这里麦知秋冷不丁问了婉玲一句。
“张家村的。”婉玲答。
“哦,我知道张家村,就在咱落户的那条村子边上。”知秋孩子气地瞅着婉玲。
“别打岔!咱别理他,妹子,继续讲下去!”张玉华狠狠挖了知秋一眼,饶有兴味地催着婉玲赶快往下讲。
“姓何的知青”?穗穗在一旁偶然听到,不安的感觉猛然袭上心头,她皱了皱眉头,婉玲阿姨的女儿小余儿在她身旁扯了扯她衣袖:“姐姐,快点,轮到你了!”穗穗甩甩头,也许这故事太过恐怖了,她回过神来继续跟小余儿玩那把玩五粒石头子的拾子游戏。
于是神情有点凄迷的婉玲阿姨接着讲述下来:
那晚母亲万慧雯一个人来来回回地在公路上牵着狗只迁徙,她心中那个痛啊,想想自己都近四十岁的人了,女儿不在身边,眼前唯一的男人却总与她貌合神离。或许是上天对她年轻时的冲动作出惩罚吧,丈夫丈夫,一丈之内都无法成为她的天她的地。这么多年,生计的艰难,养育女儿的操劳,无法依靠的空心爱人,让她憔悴让她厌倦让她心有不甘,但是无论什么委屈,只要还能保住婚姻,她都认了,都忍了。这个坚强的女人,这个孤独的女人,就这样一路任心滴着血,眼流着泪,默默地奔波在她人生的最后一程路上,直到被那辆倒霉的车子送去了另一个世界。
她是在赶最后一批狗只的时候出事的,一辆在镇子上刚刚冒出来的人货车飞快地从她身旁开过去,天都黑了,那司机也没开车头灯,悄没声息地就把泪眼迷离的万慧雯撞上并带出滑行了近200来米。来不及交代一句身后事,万慧雯就眼睁睁地结束了她的一生。
时钟在子夜十二点响了起来,“当当当……”连敲了十二下,从敞开的大门到大厅里临时布置的供桌,沿途燃亮着数支大香烛,在何少文捧着卢阿梅的遗像走过时,烛光不断地摇曳着幻化出一个又一个光圈,在何母卢母的见证下,龙凤烛前少文为阿梅的遗像挂上了一枚戒指。阿梅的几个亲属相继上前鞠躬,卢母又蹲着烧了纸糊的被、棉、夹、单衣各一件,内装耳环、镯子、戒指之类首饰的锦匣两对,一声“阿梅,你安心上路吧!”终于结束了这个冥婚仪式。
人渐渐地散去了,终于完结了一件长埋心底二十年的心事了,看了看钟,何少文有点犹豫,点了根烟,开始仔细地回忆这些年来自己走过的路。
他的身体愈来愈不济了,是烟酒过多,是压力过大,还是滥服药物的恶果呢?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他越来越讨厌那个女人,那个占据着他妻子的名义的女人。他也恨自己的母亲,若不是她一直催一直催,他决不会这么容易就让一个女人当上他的女人的。
他总有种冲动想要驱逐那个女人,他最讨厌慧雯那含泪的受伤的眼光,每次当他把她驱逐出他的房间时,她都会用那种眼光射向他,令他惭愧教他颤栗,为此他必须时常躲开她。除了新婚那一晚他喝得酩酊大醉外,他讨厌碰触她的身体,甚至在新婚期间,那种难以避免的触碰也会令他感到恶心。所以他很高兴能够搬到另一个房间去,从那个女人告诉他她怀孕开始。
可是他挚爱一生的阿梅走了,听人说自古以来,广东翁源县就有“讨鬼妻”的风俗,河北定县有“结阴亲”,浙江定海有“阴配”,河北沧县有“娶干骨”,广西隆安县更有“鬼婚”之类。而远至唐山,自从1976年发生大地震之后,这个地方的“鬼婚”仪式就相当盛行。这些数不尽的地方盛行的旧时习俗不断地鼓励着他说服自己,虽然他并不相信这一套,可是,他的心中只有阿梅,这个位置是不能被其他女人取代的,为了睡个安稳觉,他必须要了结这一笔心债。或许明天他就可以投入地开始去爱那个叫万慧雯的女人,毕竟20年的朝夕相处,他明白,她不是一个坏女人。
天微亮的时候,他去她的房间看了看,奇怪她怎么还不回来,她说过会回来做早饭给他吃的,尽管她昨晚走的时候充满了愤懑与哀怨。可是这么多年来,她还真没骗过他。
想起她的好处,他的心忽然一点一点地温暖了起来。她坚忍、宽容、勤劳、善解人意……他奇怪,怎么到这一刻自己才突然醒悟过来。
“阿文开门!快点开门!”外面忽然有人大声叫门,他奇怪,平时上门找慧雯的人多,找他的极少极少,况且这么一大早的,什么人什么事呢?还未等他拉开门,外面的声音就急如星火地传了进来:“你老婆出事了!”
当气喘咻咻的何少文颤抖着几乎是平生第一次温柔地抱起瘫软的万慧雯时,他看到的是一张血肉模糊的脸,世界在刹那间顿变为零,何少文昏了过去。
“我是在母亲离世的第二天才得到的消息,待我赶回镇上时,我父亲已病得奄奄一息了,从此卧床不起,一直拖了好几年才终于撒手西去。”说到这里,婉玲呜咽了起来,玉华也在一边陪着,眼泪乱飞,哭泣的声音把在一旁玩耍的几个小孩子都吓坏了。
“还好,我父亲至死也不知道母亲生下的我只是个私生女这回事,也不知道他心心念念情牵一生的卢阿梅原来也背叛了他。”
“啊!”知秋和玉华不禁双双膛目结舌。
“这又是咋回事呢?”玉华问。
“唉,说起来那卢阿梅也是个苦命女人。她落到香港,满以为可以等来我父亲何少文来团聚,岂知一年又一年,从这边传过去的消息竟然是何少文已经另外结婚成家了。一气之下,卢阿梅竟然服下整瓶安眠药想要自杀,结果被我外婆的姐妹王嫂发现了。”婉玲说。
那个王嫂就是当年帮卢阿梅介绍对象的人,她原本要介绍给卢阿梅的是一个在香港底层打拼上去的生意人陈大发,无奈当年卢阿梅誓言非何少文不嫁,陈大发见没戏也就另外找了一个女人结婚了。王嫂彷徨之下,打电话给陈大发告诉他卢阿梅自杀的事情。那陈大发倒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二话不说就当即赶了过来,帮着王嫂护理阿梅,还多方开导她。
这阿梅正处于失意之时,茫然无措之下,竟就一头栽进了陈大发的怀抱,当起了他的二奶。陈大发本就对阿梅有意思,加上婚后多时他膝下尤虚,便一心享起了齐人之福。不知何故,卢阿梅在寄给何少文的信中完全隐去了这一段,所以在何少文的心中,无论卢阿梅还是万慧雯,都没有一个是坏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