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10330600000004

第4章 出走

从家里出来,陈皮心里轻轻舒了一口气。周末的早晨,整个城市还没有从睡梦中醒来,一切都是恍惚的。阳光从树叶的缝隙里漏下来,新鲜而凌乱。他仰起脸,有一点阳光掉进他的眼睛里,他闭了闭眼。

在路边的摊子上吃了早点,陈皮拿手背擦一擦嘴,打了个饱嗝。这个饱嗝打得响亮,放肆,无所顾忌。陈皮心里有些高兴起来。旁边有个女人走过,穿着松松垮垮的睡衣,蓬着头发,脸上带着隔夜的迟滞和懵懂,看了他一眼。陈皮没有以眼还眼,他只是略略地把身子侧了侧,有礼让的意思。其实,陈皮顶恨女人穿睡衣上街。睡衣是属于卧室的,怎么可以在大街上展示?简直连裸体都不如。陈皮知道自己未免偏激了,也就摇摇头,笑了。然而,他终究是有原则的人。旁的人,他管不了,可是艾叶,他一定要管。

想起艾叶,陈皮的心里就黯淡了一下。昨天晚上,他同艾叶吵了架。怎么说呢,艾叶这个人,哪都好,就是性子木了一些。这个缺点,在做姑娘的时候,是看不出来的,甚至,还可以称得上是优点。一个姑娘,羞怯、畏缩,反倒惹人怜爱了。当初,陈皮就是看上了她这一点。陈皮记得,那一回,他们第一次见面,在滨水公园,是个夏天,艾叶穿一件月白色连衣裙,上面零星盛开着淡紫色的小花。夕阳把她的侧影镀上一层金色的光晕,毛茸茸的,陈皮甚至可以看得清她脸颊上细细的绒毛。陈皮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试探着去捉她的手,她没防备,受了惊吓一般,叫起来。附近的人纷纷掉过头来,朝他们看。陈皮窘极了,简直想找个地缝钻进去。可是,艾叶的那声尖叫,却久久在他耳边回响。还有她满脸绯红的样子,陈皮想起来,都要不自禁地微笑。真是一个可爱的姑娘,陈皮想。可是,从什么时候,事情发生了变化呢?陈皮蹙着眉,努力想了想,也没有想出来。

街上喧闹起来,像海潮,此起彼落,把新的一天慢慢托起。陈皮把两只手插进口袋里,漫无边际地走。有小贩匆匆走过,挑着新鲜的蔬菜瓜果,水珠子滚下来,滴滴答答洒了一路。陈皮看一眼那成色,要是在平时,他或许会把小贩喊住,讨价还价一番,买上两样。可是,今天不同,今天,他决心对这些琐事漠不关心。郝家排骨馆也开张了,老板娘扎着围裙,正把一扇新鲜的排骨铺开,手起刀落,砰砰地剁着,骨肉飞溅。陈皮看见,有一粒落在她的发梢上,随着她的动作,有节奏地颤动。陈皮不忍再看,把眼睛转开去。艾叶最爱郝家排骨,可是,又怎么样?陈皮有些愤愤地想,她爱吃,自己来买好了。反正,他不管。

一片树叶落下来,掉在他的肩上,不一会,就又掉下去了。陈皮抬手擦了一把汗,他有些渴了。若在平时,周末,他一定是歪在那张藤椅里,在阳台上晒太阳。旁边的小几上,是一把紫砂壶。他喝茶不喜欢用杯子,他用壶,就那么嘴对嘴地,呷上一口,咝咝地吸着气,惬意得很了。通常,这个时候,艾叶在厨房里忙碌。对于做饭,艾叶似乎有着非常浓厚的兴趣。往往是,刚吃完早点不久,她就开始张罗午饭了。下午,陈皮一觉醒来,就听见厨房里传来叮叮当当的声响。算起来,一天里,倒有一多半的时间,艾叶是在厨房度过的。有时候,陈皮很想跟她说上一句,却又懒得叫。何况,厨房里是那么杂乱,叫上一两声,不见回应,也就罢了。晚上呢,艾叶督着儿子写功课,不一会,母子两个就争执起来。陈皮歪在沙发里,把电视的音量调小一些,枕着一只手,听上一会,左不过还是那几句话。做母亲的嫌儿子不专心,做儿子的嫌母亲太絮叨。陈皮皱一皱眉,重又把音量放大。他懒得管,这些年,他是有些麻木了。有时候,陈皮会想起年轻的时候。那时,他们新婚,还没有孩子。艾叶喜欢穿一件淡粉色的睡衣,一字领,后面,却是深挖下去,横着一条细细的带子,露出光滑的背,让人看了忍不住就想去触摸。陈皮爱极了这件睡衣。他知道,艾叶最怕他吻她的背。他喜欢从后面抱住她,一路辗转,吻她,直吻得她整个人都要融化了。陈皮想到这些的时候,心里潮润润的。他和艾叶,有多久不这样了?

前面,是一个街心花园。晨练的人们正醉心于他们的世界。陈皮在旁边立了一时,找了张椅子坐下来。阳光从后面照过来,烘烘的,很热了。一枝月季斜伸过来,横在他的脸侧。陈皮忍不住伸出鼻尖嗅一嗅,私心里,陈皮不大喜欢月季。月季这种花,一眼看去,很像玫瑰,然而,再一深究,就知道,到底是错了。不远处,几个人在练太极,都是上了年纪的人,穿着白色的绸缎衣裤,风一吹,飒飒地抖着,一招一式,很有些仙风道骨的气度。有的还拿着剑,舞动起来,也是刀光剑影的景象,鹅黄的穗子飞溅开来,动荡得很。

陈皮掏出一支烟,点燃,并不急于吸,只是夹在两指间,任它慢慢烧着,冒出淡淡的青烟。陈皮是一个很自制的人,在很多方面,对自己,他近乎苛刻。平日里,他几乎烟酒不沾,偶尔在场面上,不得已也敷衍一下。当然,他也没有多少场面需要应付。一个办公室的小职员,天塌下来,有上面层层叠叠的头儿顶着。这么多年了,陈皮早年的壮志都灰飞烟灭了。能怎么样呢,这就是生活。所谓的野心也好,梦想也罢,如今想来,不过是年少轻狂的注脚。那时候,多年轻,刚刚从学校毕业,放眼望去,眼前尽是青山绿水,踏不遍,看不足。他们几个男孩子,骑着单车,把身子低低地伏在车把上,箭一般地射出去。满眼的阳光,满耳的风声,车辆、行人、两旁的树木和楼房,迅速向后退去。路在脚下蔓延,他们要去往世界的尽头。身后传来姑娘们的尖叫,他们越发得了意,忽然直起身,来一个大撒把,任车子向前方呼啸而去,整个人都飞了起来。陈皮喜欢那种飞翔的感觉。有时候,在梦里,他还会飞,那一种致命的快感,眩晕,轻盈,羽化一般,令人战栗,然而,忽然就跌下来,直向无底的深渊坠下去,坠下去。他声嘶力竭地叫着,惊出一身冷汗,睁开眼睛,却发现是在自己的床上。微明的晨光透过窗帘漏进来,屋子里的家具一点一点显出了轮廓。空气不太新鲜,黏滞,暧昧,有一种微微的甜酸,那是睡眠的气息。陈皮在这气息里怔忡了半晌,方才渐渐省过来。艾叶在枕畔打着小呼噜,很有节奏,间或还往外吹气,带着模糊的哨音。吹气的时候,她额前的几根头发就飘一下,再飘一下。陈皮又闭上眼睛。如今,陈皮是再也不会像年轻时候那样,骑着单车在大街上发疯了。每天,他被闹钟叫醒,起床,洗漱,坐到桌前的时候,艾叶刚好把早点端上来。通常,儿子都是一手拎书包,一手抓过一根油条,急匆匆地往外赶。艾叶在后面喊,鸡蛋,拿个鸡蛋,早一分钟都不肯起。这后半句早被砰的关门声截住了。两个人埋头吃饭,一时都无话。吃罢饭,陈皮出门,推车,把黑色公文包往车筐里一扔,想了想,又把包的带子在车把上绕一下,抬脚跨上去。这条路,他走了多少年了?他生活的这个小城,这些年,也有一些变化。可是,从家到单位,这一条路,却基本上还是原来的样子。要说不同,也是有的。比方说,临街的理发店换了主人,听说是温州人,名号也改了,叫作亮魅轩。比方说,原来的春花小卖部,如今建成了好邻居便利店。比方说,两旁的树木,当年都是碗口粗的洋槐,如今,更老了。夏天的时候,枝繁叶茂,差不多把整条街都覆盖了。每天,陈皮骑车从这里经过,对于街上的景致,他不用看,闭着眼就能够数出来。上班,下班,吃饭,睡觉,在这条轨道上,来来回回,这么多年,陈皮都习惯了。

也有时候,下了班,陈皮一只脚在车上跨着,另一只脚点地,茫然地看着街上的行人,发一会呆,也不知怎么,就一发力,朝相反的方向去了。他慢慢地骑着车,饶有兴味地打量着周围。行人,车辆,两旁的店铺,一切都不熟悉,甚至还有点陌生,他喜欢这种陌生。想来也真有意思,这座古老的小城,他在这里出生,在这里长大,娶妻,生子,这是他的家乡。他以为,他对家乡是很熟悉了,可是,他竟然错了。现在,他慢慢走在这条路上,只不过是一条街的两个方向,他却感到了一种奇怪的陌生,一种——怎么说呢——异乡感。这是真的,他被这种陌生激励着,心里有些隐隐的兴奋。忽然间,他把身子低低地伏在车把上,箭一般把自己射出去。夕阳迎面照过来,他微微眯起眼,千万根金线在眼前密密地织起来,把他团团困住,他胸中陡然升起一股豪情,他要冲决这金线织就的罗网。他一路摇着铃铛,风在耳边呼呼掠过,他觉得自己简直要飞起来了。在一个街口,他停下来,夕阳正从远处的楼房后面慢慢掉下去。他感觉背上出汗了,像小虫子,正细细地蠕动着。他大口喘着气,想起方才风驰电掣的光景,行人们躲避不及的尖叫、咒骂,呼呼的风声,皮肤上的绒毛在风中微微抖动,很痒。他微笑了,真是疯了。也不知道,有没有熟识的人看见他,看见他这个疯样子。他们一定会吃惊吧。他这样一个腼腆的人,安静、内向,近于木讷,竟然也有疯狂的时候,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飙车,简直是不可思议。他们一定会以为认错人了,陈皮想。暮色慢慢笼罩下来,陈皮感觉身上的汗水慢慢地干了,一阵风吹过,皮肤在空气里一点一点收缩,紧绷绷的。他把周围打量了一下,心里盘算着,怎么绕过一条街,往回走。还有,回到家,怎么跟艾叶解释——平日里,这个点,他早该到家了。

一对夫妇从身旁走过。陈皮把烟送到嘴边,吸上一口,闭了嘴,让香烟从鼻孔里慢慢出来。这种吸法,他还是在年轻时候刻意模仿过,结果自然是呛了,咳起来,流了一脸的泪。可是如今,他竟然也变得很从容了。他冷眼打量着这对夫妇,想必是出来遛早了,顺便去早市上买了菜。两个人肩并着肩,穿着情侣装,不过二十几岁吧,一定是新婚。女人的身材不错,走起路来,风摆杨柳一般。男人一只手拎着袋子,一只手揽着女人的腰,两个人的身体一碰一碰,两棵青菜从袋子里探出头来,一颤一颤,欣欣然的样子。女人间或抬起眼,斜斜地瞟一下丈夫,有点撒娇的意思了。陈皮看了一会,心里忽然就恨恨的。谁不是从年轻走过来的?他们懂得什么?未来,谁知道呢!然而,在这一刻,他们终究是恩爱着的。他们那么年轻,且让他们做些好梦吧。当年,他和艾叶新婚的时候,也是这样,天天黏在一处。在家的时候,从来都不分时间和地点,每一分钟都流淌着蜜,浓得化不开了。陈皮看着女人渐渐远去的背影,忽然觉得有些似曾相识。这个女人,有点像小芍呢,尤其是,她走路的样子,看起来,简直就是小芍了。

小芍是他的同事,一个办公室。陈皮的位置,正好在小芍的左后侧,只要一抬眼,看到的就是小芍的背影。公正地讲,小芍人长得并不是十分漂亮,可是,小芍的姿态好看。是谁说的,形态之美,胜过容颜之美。这话说的是女子。陈皮以为,说得真是对极。小芍的一举手一投足,就是有一种特别的韵味在里面。小芍的背影,尤其好看。夏天的时候,小芍略一抬手,白皙的胳肢窝里,淡淡的腋毛隐隐可见,陈皮的身上呼啦一下就热了。真是要命。有谁知道呢,陈皮眼睛盯着电脑,手里的鼠标咔嗒咔嗒响着,心思呢,却早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还有一点,小芍活泼,笑起来脆生生的,像有一只小手拿了羽毛,在人心头轻轻拂过,痒酥酥的,让人按捺不住了。有时候,陈皮就禁不住想,这个小芍,在床上,会是什么样子呢?想必会是活色生香的光景吧。他用手捂住自己的嘴,装作打哈欠的样子,在发烫的脸颊上狠狠捏了一把。自己这是怎么了,一辈子中规中矩、战战兢兢地活着,到如今,都快五十岁的人了,却平白地生了这么多枝枝杈杈的心思,他都替自己脸红了。然而,人这东西,就是奇怪。有时候,晚上,和艾叶在一起的时候,他却总是要想起小芍。怎么说呢,艾叶这个人,年轻的时候,就从来没有热烈过,总是逆来顺受的样子,一脸的平静、淡然,甚至,还有那么一点悲壮,让人心里说不出的恼火和索然。而今,年纪渐长,在这方面,她是早就淡下来了。有时候,白天,或者晚上,儿子不在家,艾叶坐在厅里剥豌豆,一地的绿壳子。陈皮在沙发上看报纸,看一会,就凑过去,逗她说话。她照例是淡淡的。陈皮觉得无趣,就同她敷衍两句,讪讪地走开去。逢这个时候,陈皮心里就委屈得不行。他承认,艾叶算得上好女人,典型的贤妻良母,对老人也孝敬,在街坊邻里,口碑不坏。可是,陈皮顶看不得她这个样子。到底都是外人,他们,知道什么?

也有时候,陈皮会耐着性子,跟艾叶纠缠一时,就像昨天。昨天是周末,晚上,吃过饭,看了一会电视,陈皮就洗了澡,准备睡觉,他是有些乏了。单位是个清水衙门,办公室里,总共才有五个人,却也是整日里钩心斗角。头儿是老邹,都五十多岁的人了,却一副油头粉面的样子,喜欢同女孩子开玩笑,尤其喜欢站在小芍的桌前,两手捧个大茶杯,有一搭没一搭地同她说话。前不久小芍刚刚度蜜月回来,一脸的喜气,时不时地发出清脆的笑声。陈皮冷眼看着他们,心里恨恨的,却又不知该恨谁。陈皮歪在床头,闭着眼,想象着小芍的样子。结了婚的小芍,仿佛越发平添了动人的味道,长发绾起来,露出美好的颈子。有拖鞋在地板上走过来,橐橐的,然后,是窸窸窣窣的衣物声,他听出是艾叶过来了,就一把把她抱住,嘴里乱七八糟地呢喃着,身上简直像着了火。艾叶先是沉默着,后来,不知怎么,啪的一下,她一巴掌打在他的脸上。在寂静的夜里,那个耳光格外清脆,两个人一时都怔住了。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呢?陈皮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卧室里,传来艾叶的饮泣,像蚂蚁,细细的,一点一点啮咬着他的心。黑暗包围着他,压迫着他,让他难于呼吸。在那一刻,他忽然觉得异常委顿和迷茫。这就是他的生活?他生活的全部?这一生,他小心翼翼地活着,不敢稍微逾矩。他在自己的轨道上,慢慢地往前走,一步一步,试探着,每一步都不敢马虎。走了大半辈子,到头来,他得到了什么?一个小职员,快五十岁了,仕途无望,一生都看人脸色。他当年的雄心呢?至于家庭,看上去还算平静,却被一记耳光打破了。这记耳光,在他们之间,藏匿了多少年了?至于小芍,怎么可能!如今的女孩子,他清楚得很,不过是白日梦罢了。天地良心,在女人方面,他一向是中规中矩的,就连同艾叶,自己的妻子,也没有那么——怎么说呢——那么放荡过。还有儿子,从小,都是艾叶一手把他带大,而今,嘴唇上已经长出了细细的绒毛,声音也变了,像一只小公鸭。有时候,看着高大的儿子在眼前晃来晃去,他就有些恍惚了。这才几年,儿子都陌生得令他不敢认了。

天刚蒙蒙亮,陈皮就从家里出来了。他害怕面对艾叶,害怕看见艾叶几十年如一日的早点,害怕家里那种气息,昏昏然,沉闷,慵懒,一日等于百年。现在,陈皮坐在街心公园的长椅上,看野眼。太阳已经很晒了。空气里有一种植物汁液的青涩味道,夹杂着微甜的花香。一只蜜蜂在他身旁萦绕着,他挥挥手,把它轰开。晨练的人们,不知什么时候,都渐渐散了。公园里寂寂的,显得有些空旷。陈皮抬头看一眼天空,太阳都快到头顶了。地上,他的影子矮而肥,就在脚下。快中午了。陈皮站起身,准备吃午饭。

附近有一家汤记烧卖,味道很是正宗。陈皮拣了张靠窗的桌子坐下来,慢慢地吃着。今天,他有的是时间,他不着急。他要了一瓶啤酒、两道小菜,从容地自斟自饮。这要是在家里,艾叶总会唠叨两句的。前段时间体检,他是轻度的脂肪肝。这个年龄的人,该控制一些了。陈皮端起酒杯,慢慢地呷一口。窗外,有一个女人遥遥走过来,打着太阳伞,墨镜,白皙而丰腴,一看就是一个养尊处优的妇人。对于女人,早些年,陈皮以为,一定要窈窕才好,而现在,陈皮却宁愿喜欢丰满一些的了。丰满嘛,不是胖,就像眼前这个女人。陈皮眯起眼睛看了一会,端起酒杯,细细地啜了一口。这些年,艾叶确实是胖了些,穿起衣服,也没有了形状,不穿呢,就更没有了。陈皮心里笑了一下,也不知怎么,就暗暗同艾叶做起了比较。他想起了昨天晚上,还有那记耳光,他不笑了。老板娘远远地坐着,时不时抬头朝这边看一眼。她在看什么呢?陈皮想,她一定是奇怪,这个男人,看起来有些面熟的,说不定就在附近住,从中午进来,要了一屉烧卖、一瓶啤酒、两道菜,一直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吃喝,脸上,却是平静得很。他一边吃,一边看着窗外,仿佛窗外有什么好风景一般。抬眼看了看表,都4点多了。下午,店里也没有多少生意,他坐在那里,就由他去吧。若是在平时,顾客多的时候,她一定要过来问了。

夕阳在天边渐渐燃烧起来,把一条街染成绯红。陈皮在街上漫无目的地走着。刚从空调房里出来,整个人仿佛不小心掉进了热汤里,浑身暖洋洋的,毛孔一点一点打开,说不出的熨帖。向晚的小城,已经渐渐冷静下来。大街上,人们都行色匆匆,急着赶回家。一个小孩子,踩着脚踏板,迎面冲过来,嘴里呼啸着,得意得很了,柔软的头发在风中立着,紧抿着嘴巴,暗暗使着劲。夕阳在他脸上跳跃着。那张脸纯净、稚气,还没有来得及经历尘世的风蚀和碾磨。他咧开嘴,笑了,露出几颗豁牙。陈皮心里感叹了一下,他想起了小时候。那时,他几岁?跟这个孩子差不多吧。拿一根铁丝弯成的把手,把一个铁圈推得满街跑。这一恍惚,都多少年了。而今,他的儿子都上高中了。父子在一起,也不似小时候那么亲密了。小时候,他喜欢把儿子举过头顶,托在半空中,任他咯咯笑个不休,直到他都害怕了,讨饶了,他才把哇哇乱叫的小人往空中一抛,让他结结实实落在自己怀里。现在,儿子在他面前,倒一本正经了,甚至,有那么一点严肃。常常是,忽然间就沉默了。昨天晚上,那个耳光,那声响,不知道儿子听见没有?陈皮竟有些慌乱了。

暮色渐渐浓了。站在自家楼下的时候,陈皮才发现,他是又回来了。也不知怎么回事,早上,不,昨天夜里,他就已经下定了决心,离开这里,这个家,再也不回来。他在黑暗中暗暗咬着牙。他恨艾叶,恨这个家,他恨这么多年的生活,他恨他这半生,他恨这一切。他要走,一去不回头。可是,怎么现在,他又回来了?他有些恼火,也有些释然。屋子里灯火明亮,厨房里传来炒菜的吱啦声,一只砂锅坐在炉子上,咕嘟咕嘟冒着热气,鸡汤的香味一蓬一蓬浮起来,窗玻璃上模模糊糊的,笼了一层薄薄的水汽。陈皮悄悄走进来,蹑着足,为了不惊动厨房里的人。一抬眼,儿子正坐在饭桌前,端着遥控器换频道,看见父亲进来,也不说话,只是一心一意盯着电视。陈皮怔了一时,转身从冰箱里拿出一听可乐,啪地打开,喝了一口,沁人肺腑,他静静地打了个寒噤。艾叶端着盘子走过来,嘴里嘘着气,把菜放在桌上,两只手就不停地摸着耳垂。陈皮偷偷看了她一眼,眼睛红肿,脸上却是淡淡的,始终看不出什么。陈皮把头皮挠一挠,刚欲开口,只听艾叶吩咐儿子摆碗筷。儿子应声出去了,只把陈皮一个人扔在原地,很尴尬了。好在有电视,女播音员侃侃地宣讲着,局部冲突、金融风暴、飞机失事、某大学发生枪击案。世界原没有想象的那样太平。陈皮入神地听着,心里有叹惜,有同情,也有安慰。饭菜的香味在空气里慢慢缭绕,把他们团团包围。陈皮端起碗,试探着喝了一口鸡汤,却被烫了舌头,也不好张扬,只有强自忍着。看一眼桌上的菜,也都是他素常喜欢的。还有绿豆稀饭,估计是下午就煮好的,上面结了一层薄膜,在灯下发着暗光。风扇一摇一摆,把桌上的一张报纸吹得一掀一掀。一家人谁都不说话,静静地吃饭。电视里在播天气预报,终于要下雨了,这些天,实在是太热了。

陈皮靠在椅背上,他吃饱了,这一刻,他心满意足。所有的那些小情绪,委屈、悲伤、怨恨,他都不愿意去想了。他这一生,都毁了。然而,能怎样呢?就连艾叶也料定,他总会回来,他无处可去。

夜里,醒来的时候,外面一片雨声。雨打在树木上,簌簌地响。外面的风雨,更衬出了屋里的温暖安宁。陈皮翻了个身,很快,又睡熟了。

发表于《十月》2010年第1期

同类推荐
  • 美女总统(总理)私人档案

    美女总统(总理)私人档案

    近年来,不少国家的女政治家相继当选为国家领导人,成为了国际政坛风云变幻中一道别样亮丽的风景线!从二战后的世界历史看,成为国家领导人的女性人数始终在呈上升之势:上世纪50年代有1人,60年代有3人,70年代有7人,80年代有11人,90年代则超过20人。针对上述现象,很多人都认为,传统的政治文化正发生变化,女性的政治地位正迅速提升,21世纪将有可能成为“她世纪”,世界将会变得更和平、更安宁、更精细、更和谐。
  • 红领巾

    红领巾

    Q妈觉得小Q的笑比以往更光亮,更甜蜜了些。凭着对儿子的了解,她知道小Q肯定在学校里有了好事情。孩子们一到家长止步线,就像惊了的小羊群,四散开,奔向家长。Q妈等小Q挤到跟前,就发现好事情在他的脖子上——系上了红领巾。Q妈惊呼一声:哦,小Q成少先队员了!小Q颇矜持地晃了下身子,抿着嘴笑了一下,眼睛斜斜旁边的人。Q妈说,来来来,宝贝,咱们到校门口拍张照片留作纪念。今天,可是我家小Q第一次戴红领巾呢!拍什么呀,老师不让围在学校门口,要求见到家长就马上离开!小Q扯住妈妈的衣襟阻止着。不要紧,来吧,咱们又不到线里面,就站在线外面,远一点拍,老师看不见的。
  • 弟子规

    弟子规

    姜是老的辣,不过葱还是嫩的香。二○○四年春天,翟玮走在拜访画家杨建鹏的路上,拿这句话鼓励自己。引荐人是大胡子刘铭胜,他一边开车,一边跟翟玮聊起巴蜀名家,国画中的堆云积雾和金碧山水。见他依然放不开,刘铭胜便讲起了单口相声:姓王的画家喜欢玩杂耍,把唾沫星子喷到画上做特殊效果;郭画家画得不错,为人也仗义,可惜满手鱼腥味,这两年闹得风生水起的他为了打通关节,特地去星级酒店请了位厨子,恨不得在家里摆上满汉全席。
  • 莫泊桑中短篇小说精选(上)

    莫泊桑中短篇小说精选(上)

    在19世纪的法国文坛上,莫泊桑有“短篇小说之王”的美誉。莫泊桑最擅长的题材是他亲身参加过的普法战争、长达十年的小职员生涯和青少年时代在诺曼底故乡的生活,这三种环境为他的短篇小说提供了极为丰富的题材。这些作品歌颂了人民的爱国主义热情,表现了农村的习俗和世态,真实地反映了小职员的单调刻板的生活。它们在艺术上各有特色、并不雷同,犹如宝石上的各个校面,共同折射出灿烂的光芒。
  • 血色通灵

    血色通灵

    她不想要的,恰是他所需求的。由于那些她无法掌控的东西,萨姆一生备受嘲弄,她孤僻离群,藏起了通灵异能,活在社会的边缘。然而,事与愿违,她竟连连附身于连环杀人案的被害者之上。受害者肉体遭受的每一击都会给萨姆的精神带来同样的摧残,直到受害者离世,她才回归到自己的身躯。萨姆知道自己必须向警方求助,但那个负责追踪凶手的警探尽忠职守,刚毅干练,他会相信她吗?尽管萨姆心中的幻象能提供抓获凶手所必要的线索,勃兰特警探还是只相信实物证据。然而随着他对她的特异能力了解越多,萨姆心中幻象就越清晰的显示,她终将置身于凶手的枪口下。要挽救她的性命,勃兰特得借助那些他无法看见或理解的东西……并且冒着丧命的危险。
热门推荐
  • 佛说马有八态譬人经

    佛说马有八态譬人经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稚憬

    稚憬

    这是一个小姑娘的成长史;年少欢喜,兜兜转转,从始至终~
  • 病娇探长,小心点!

    病娇探长,小心点!

    “欢迎光临,这里是烟华街14号”凤仙领,高开叉,女子身着织锦缎旗袍站在门边,上挑的凤眼尽是魅惑众生的光彩。“不收金银,只收魂魄,我苏湮岚来者不拒,包管让你心想事成。”“前世今生,我要的都从来只是一个你。”男人摘下面具,眸子中印进眼前这个风华无限的女人,满眼柔情。
  • 承天一剑

    承天一剑

    从十万里莽荒大山走出来的少年承载着神秘剑纹走过人世间,不染风尘,不失本心。一人一剑,直指大道。“我只有一剑,愿斩尽世间不平事,为这混沌人世间,斩出一道光明。”林七如是说道。
  • 卿朝

    卿朝

    盛名满天下的祁阳长公主杜杳死了,北来的孤女顾遥却死里逃生。重活一辈子,杜杳扮作男儿身,发誓弥补前世的遗憾。大齐江山无限,江南山水娆,漠北孤烟渺,她都要去看看。至于有心窃国者……
  • 尚有黄粱,一梦情深

    尚有黄粱,一梦情深

    梁心一直以为,尚夏会是他的良人!她却不曾想,大婚前日,一切都变了,亲人的鲜血,身受的凌辱,一桩桩一件件就那样明明白白的摆在他们之间。可这些过后,他竟还有脸告诉自己,他爱自己!自己肚子里怀的孽种是他的孩子……梁心苦苦煎熬一世,到头来竟发现一切竟是场镜花水月,黄粱一梦……--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幸福之路

    幸福之路

    《幸福之路》是一本写给普通人的生活哲理小书。罗素以浅白而深刻的文字,分析了我们不幸福的原因,并告诉我们如何走上幸福之路。不阐述高深哲理,不做枯燥说教,罗素只是将一些经由他自己的经验和观察证实过的通情达理的意见归纳起来,制作出一张献给读者的幸福良方:山珍海味间的觥筹交错、端坐于名车招摇过市都无法带来幸福,只有摒弃自我中心,努力地增加兴趣爱好,提升个人心理素质,积极融入社会生活,才能收获真正的幸福。希望现代社会无数在压力与焦虑中挣扎的男男女女,能够在此找到解脱之法,读懂生活、读懂自己,并且凭着适当的努力握住其实近在咫尺的幸福。
  • 劫色不负责:倾世妖妃惑天下

    劫色不负责:倾世妖妃惑天下

    『每日10更不解释』我只不过是失恋去旅游罢了,不小心碰上只会说话的狐狸,不小心掉进了湖里,不小心穿越到了古代,更加不小心的变成了一只祸国殃民的狐狸精!好吧,这一切都不是我所愿的,我只想要快点回到现代去!刚刚处理掉该死的老道士,却又来了几个难缠的美男子!真是造孽啊!我居然在这古代种下了情种!这……这岂不是人兽恋?……
  • 婴儿论

    婴儿论

    本书为公版书,为不受著作权法限制的作家、艺术家及其它人士发布的作品,供广大读者阅读交流。汇聚授权电子版权。
  • 摘星(全集)

    摘星(全集)

    他是军中年轻的少将,沉稳、渊博、形像高大;她是初出校门的社会小菜鸟,冲动、仗义、乐天派;一场意外,他身败名裂、形像俱毁,成为千夫所指的负心汉,她是那传说中的小三。亡羊补牢,两人无奈牵手进婚姻圣殿。他说:委屈你了。她回道:哪里,哪里!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其实谈不上委屈,谁让她是肇事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