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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刺

早上起来,燕小秋便忙开了。

其实,从上周收到那一个短信,燕小秋便一直忙个不停。房间是收拾过的,可是,再怎么,终觉得不如意。当初真不该听大冯的话,这种赭红色家具,沉静倒是沉静的,可时间久了,乌沉沉的色调,总不免给人黯淡敝旧的感觉。还有那窗帘,葡萄紫的天鹅绒,厚且重,若不是配了乳白色镂空窗纱,不知道该有多沉闷。雕花铁艺大床,也显得繁复了,金属的质感,暗金的色泽,有一种兵气——竟不像是千回百转的婚床了。卧具是自己挑的,却是大冯的意思。一床的玫瑰,灼灼地盛开着,显得喧闹——其实,私心里,她更喜欢那套紫罗兰的,忧伤,低调,飞着兰草叶子的暗影,有那么一点文艺腔。

重点是客厅。当初,为了这客厅,大冯没有少费心思。玄关的设计,尤其能够见出匠心。博古架也妙,在迎门处立着,虚实相映,像屏风,是犹抱琵琶半遮面的意思。燕小秋不放心钟点工,亲自动手,把地板仔细打了蜡。花瓶里的百合,早嘱大冯买了新鲜的。台布也换了,理由是,在商场看到了打折的,又好看,又便宜。大冯不说话,只是抿嘴笑,一面把茶几上的小零碎一一挪下来,帮她把台布铺好。窗子半开着,可以看见绿茸茸的草地。新夏的风吹进来,把那一丛凤尾竹抚弄得簌簌作响。

大冯出去买早点了。小区门口的绿豆煎饼,口味十分地道。平日里上班忙,只好忍着,逢到周末,燕小秋一定要央大冯买回来一套,解解馋。大冯看着她的馋样子,说,跟你说了多少回,小摊上的东西不干净,放着好好的面包牛奶不吃,你这人真是……抱怨归抱怨,一到周末,大冯还是捧着鸡蛋,乐颠颠地跑出去排长队。

冰箱里是满的。肉蛋奶,新鲜蔬菜,各式小甜点,红枣桂圆阿胶羹,蜂蜜蛋白维C面膜……燕小秋翻了半天,把三黄鸡拿出来,预备着炖汤。太阳照过来,厨房里雪洞似的,料理台被擦得一尘不染,各式餐具亮晶晶的,漂亮得像工艺品。燕小秋厨艺不错,却轻易不露身手。倒是大冯,对厨房怀有一种不寻常的热爱。私心里,燕小秋不喜欢大冯这种热爱,大男人扎着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终归是不像。怎么说呢,大冯这个人,最是可以嫁的那一种,细心、体贴,知道疼老婆。家务上,也能文能武,能伸能屈。在外面呢,也懂得做人处事。人生得还算排场,一米八三的大个子,相貌且不论,只在那里一站,便自有一种铿锵的男子气。当初,燕小秋头一回带大冯回家,把母亲喜欢得什么似的,拉着人家的手,一口一个小冯,问东问西,恨不能把人家的祖宗八代都问候遍了。事后,燕小秋悄悄向母亲表达不满,当时母亲在厨房里,正切大白菜,听女儿噘着嘴,嘟嘟哝哝地抱怨,把菜刀往案板上一砍说,怎么,我一个好端端的大姑娘给他,还不能多问一句?吓,什么道理!燕小秋看着案板上那一堆乱七八糟的大白菜,张牙舞爪地躺在那里,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

父亲倒是镇定的,只管坐在那里,慢条斯理地喝茶、聊天,谈一谈时局,论一论天下,政治、经济、军事、历史,都是男人的话题。在北京,不要说胡同里的大爷大妈,早市上卖水果蔬菜的阿姨,出租车司机,即便是大街上坐小马扎闲聊的老太太,也能够对国事天下事侃侃而谈,见解独到,仿佛那些个叱咤风云的人物,正是他们家多年的街坊,对于街坊邻里那些事儿,他们门儿清得很。在大冯面前,父亲的话并不多,淡定沉着,一句千金,一句顶一万句,那通身的风度气派,让人感觉眼前这个人,简直是满肚子的韬略,竟不像是一个车间里钻出来的工人。就连燕小秋从旁看了,也是暗暗惊诧。后来大冯不止一次跟她感叹,这老爷子,是老北京的范儿。

大冯回来的时候,燕小秋正踩着凳子在储物顶柜里乱翻。找什么呢这是,大清早的?大冯一面换鞋,一面说,我来我来,爬高上低的。燕小秋说,你不知道,那一套咖啡壶,深咖色底子,细细地勾了银边的,就是沈好送的那一套。大冯说,干吗?你又不喜欢咖啡。燕小秋头都不回,继续翻。大冯说,吃饭,都什么时候了,这一大早晨。燕小秋不理他。大冯只好说,几点的飞机?北京这破交通,又赶上周末,不定堵成什么样子。先吃饭好不好?

太阳一点一点明朗起来。

今年的夏天,比往年来得还要早一些。北京这地方,春天向来短,往往是头一天刚觉出了毛衣的热,隔一天,一场风沙吹过,便要按捺不住换薄衫了,害得燕小秋满衣橱的罗愁绮恨,每一件都是一阕深闺怨词。燕小秋爱衣裳——有哪个女人不爱衣裳呢,尤其是,她和大冯日子丰足,不差银子,只是差一样,两个人没有孩子。不是不想要,是要不来。每一次回家去,母亲的唠叨全是老一套,主题鲜明。大冯独生子,你得给人老冯家生个一男半女。怎么样,这个月?母亲天生的大嗓门,自以为压低了嗓子,不想却是满世界都听得见,把燕小秋气得撂下东西要走,被大冯拦下了。母亲自知理亏,觑着女儿的脸色,也不好深说,当着女婿,又不便失了威严,一转身,对着大冯,便哭开了,一面哭一面数落,一定要从燕小秋的出生说起,一路说下来,一直说到燕小秋出嫁。大冯从旁立着,不好劝,也不好不劝。丈母娘这一套典故,他是早就听熟了的,每一个章节的曲折跌宕处,他简直都能够背得出来。左不过是诉说做母亲的不易,养儿女的艰辛,到头来怎么样,还不是白白疼人家一场,白操了一辈子的心。可怜天下父母哪。大冯也无法,只有好言劝慰,百般开解,陈明自己并非求子心切,丁克一族有的是嘛,当然,孩子也必须得生,只是急不得。燕小秋在隔壁听着两个人的对白,知道是难为了大冯。怎么能不急呢?冯家的二老,先倒还沉着,事业上风生水起,他们暂时还顾不及这个,及至退了休,才觉出了膝下的荒凉,逼着大冯,朝思暮想,要抱第三代。大冯呢,又是孝子,不肯违逆老人的意思,便私下里求燕小秋。两个人医院跑了无数趟,左右查不出毛病。病急乱投医,也找了不少民间的方子,仔细照办了,仍是不见任何动静。大冯倒是没有说过什么,凭良心讲,结婚这么多年,大冯从来不曾说过她半个不字。可他越是不说,燕小秋心里越难受。她也知道,这事不能全怪她。可是,到底该怪谁呢?

厨房里热气腾腾,鸡汤在砂锅里咕嘟咕嘟响着,香味混合着蒸汽,雾蒙蒙弥漫了一屋子。燕小秋坐在梳妆台前补妆。头发是新做的,脸呢,也刚刚做了护理。燕小秋天生皮肤好,水当当的,吹弹可破。可是岁月这东西,真是厉害。燕小秋忽然发现,眼角眉梢处,已经有了淡淡的细纹,平时倒看不出来,可是不能笑,尤其不能开怀大笑。对于女人的笑,燕小秋是有心得的。揣测一个女人的年纪,别的暂且不论,只看她的笑便好了。年轻女孩子的笑,都是没心没肺的,明亮的,烂漫的,没有遮拦的,阳光一般,大片大片扑下来。而女人一过三十,便不同了。那笑是矜持的,节制的,心有顾忌的——她们到底是成熟了,她们学会了用眼神。燕小秋对着镜子笑了一下,轻轻叹了口气。还好,还不是十分不堪,当然了,同十年前是再不能比了。

那时候,她还在读大学,水蜜桃一般的年纪。母亲逢人便说,我们家小秋呐——母亲这是炫耀。这一条胡同里,挨家挨户地数,有老燕家姑娘这么出息的吗?没有。模样好不说,还特别会读书——老北京人,对读书啊功名啊这些事,向来是心情复杂的,有点出世,有点超然,有点满不在乎——他们见得太多了——然而,终究还是热心。皇城根,天子脚下,能不知道读书的好处?学而优则仕。这是老话,小民百姓都懂这个。况且,老燕家姑娘的大学,说出来那是响当当的。放在早年间,不是状元,也得是榜眼探花。这姑娘既有学问,性情又好。见了人,不笑不说话,一对小酒窝,不知道有多甜!更重要的是,甜归甜,这姑娘还有一种叫人喜欢的痛快劲,为人大气,还有那么一点胡同姑娘特有的泼辣。因为读书多,那泼辣便被另一种书卷气给迂回了,外柔内刚,掩映得恰到好处。人们都说,老燕家的小秋,是草窝里的凤凰,将来啊,说不定要飞到哪棵梧桐木上。母亲顶喜欢听这种奉承,眉开眼笑的,简直不知道该怎样谦虚才好。背地里,母亲对父亲唠叨,小秋的事得把好关——姑娘大了,得防着点。燕小秋耳朵里听了一半句,不免纳罕,防着?防什么?难不成,姑娘长大了,反倒成了贼?

父亲却不以为然。父亲的口头禅是,听小秋的。从小,在任何事上,父亲都是这个意见,包括上大学、选专业,包括找工作,甚至,包括燕小秋的婚事。有时候,看着父亲歪在藤椅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听京戏的样子,燕小秋就想,父亲这样一个北京老爷们,闲散落拓,乐天知命,怎么会同爆炭一般的母亲走在一起?

那时候,燕小秋当然还没有认识大冯。大冯完全是后来的事。

那时候,燕小秋甚至还没有认识周止正。

燕小秋读外文系。第一次见周止正,是在戏剧社。那时候,大学里的社团很热闹。文学社、戏剧社、乐队、朗诵团……男生女生们无非是借着社团的幌子,一起玩闹罢了。有一回燕小秋他们的戏剧社排戏,是《哈姆雷特》,有一段戏左右处理不好,就有人嚷着要去搬救兵。燕小秋只顾同沈好她们说话,却见一个人走过来,也不同大家打招呼,径自坐下来,开始说戏。沈好在燕小秋耳朵边叽叽咕咕说着那外教黑哥哥的故事,忽然觉得气氛不对,便噤了声。

是在学校的小礼堂。象牙黄的太阳从窗子里照过来,有一片正好落在那个人头发上,金色的粉尘纷纷乱乱,把额前那一绺头发撩拨得雾蒙蒙的,仿佛笼了淡淡的金烟。刮得铁青的下巴微微上翘,在那片象牙黄的阳光里一扬一扬,有一种又坚硬又柔软的弧度。皮夹克上的金属扣子闪烁不定,反射到旁边的墙上,形成一个晃动的光斑。燕小秋张着耳朵听他说戏,眼睛却追着那个光斑看。墙上有两道裂纹,看久了,竟看出了一个画面,仿佛一个奔跑的人,在那光斑后面追。燕小秋看着看着,不觉出了神。那个人说着戏,并不看人,只在偶尔停下来的时候,朝人群中横掠一眼。燕小秋只觉得那个人眼睛里高高莽莽有野草乱摇着,她在他的目光里情不自禁地缩了一下。

晚上,大家一起到学校旁边的北平楼吃火锅。客人很多。炭烧的铜锅,冒着大团的蒸汽,空气里流荡着羊肉的香味,浓郁热烈。火锅这件事,必得人多,方才吃得像。大家热热闹闹地吃羊肉,喝二锅头,个个红头涨脸的,有点嗨。燕小秋听出来了,那个人叫周止正,文学院中文系的老师。周止正酒量很大,一杯接一杯,面不改色。酒风也好,从容镇定,有那么一点大将风度。沈好在她耳边悄悄说,可惜了。燕小秋不说话,只是抿嘴笑。她知道沈好的意思,周止正个子低了一些。沈好对男生的第一要求,便是身高。外面不知什么时候飞起了雪花,大家兴致越发高了。雪夜围炉吃火锅,真是凑趣得很。有人提议行酒令,众人都纷纷附和。窗玻璃上浮着一层水蒸气,模模糊糊的,看不清外面的夜色。不知道是谁拿指头在上面写了一个字,龙飞凤舞的,燕小秋看了半天,到底没有认出来。

结束的时候,已经很晚了。远远地,雪地里立着一个女孩,长发,火红的羽绒服。有男生便起哄,周老师,佳人有约啊。有人念起来,看红装素裹,分外妖娆……周止正笑了一下,并不分辩,也不立时过去,只管和人们镇定自若地说着话。那女孩也依旧在那里立着,路灯下,那团火红仿佛燃烧起来,把周围的雪地都照亮了。

后来,燕小秋一直没有问起那个女孩子。只有一回,两个人打完羽毛球,靠在一起休息,暮春的风,浩浩荡荡吹过来,西府海棠很老了,纷纷落落的,一地的花瓣乱飞。燕小秋忽然问道,那个红装素裹——周止正正仰脖子喝水,忽然便呛着了,咳嗽起来,红头涨脸的,竟是止也止不住。远远地,有几个男生飞车过来,参差不齐地喊,周老师!周老师好!周止正咳嗽着,冲他们挥挥手。燕小秋坐在地上,仰着脸看他咳嗽。他咳嗽起来很特别,一只拳头空握着,虚虚地顶在唇上,有一绺头发被甩下来,随着咳嗽的节奏,在额前跳来跳去,有一种神经质的脆弱的美感。羽毛球场旁边的白玉兰已经开尽了,淡黄的花蕊,在风中毛茸茸颤巍巍的,有一点危险,有一点疯狂,仿佛马上就要落下来了。

床上乱七八糟扔了一堆衣裳。燕小秋有些气馁,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一橱子衣裳,全是当初动过心的,而今,竟仍是找不出最喜欢的那一件。有什么办法呢,女人对衣裳的态度,正仿佛薄情的浪荡子。燕小秋蹙着眉挑来挑去,左右斟酌不定,索性便把一件旗袍扯出来。这旗袍是大冯专门从瑞蚨祥定做的,油绿色薄丝绸料子,绿得新鲜湿润,所过之处,连同空气都被染上了鲜绿的湿印子。细细的黑色镶绲,七分袖,配上她雪样的肌肤,倒是十分明艳照人。燕小秋看着镜子里头那个人,丹凤眼,微微有些吊眼梢,斜斜飞到两鬓里去。忽然想起来,是在自己家里,这装扮,未免有些夸张了。大冯也真是,偏要在家里。其实,私心里,她更愿意去饭店。去饭店好。饭店的大厅,或者包间,是另一个舞台。在舞台上,唱念做打,都是戏里的功夫。既是戏,便是远离了尘世纷扰,与人间的烟火全不相干的。当年的大学时代,燕小秋也算是在戏剧社里混了几年,这一点道理,她如何不懂?可是在家里却不同了。家就是这样一个地方,家让一个人无处遁形。燕小秋叹口气,把旗袍脱下来,换上一件鸽灰色麻质低腰宽脚裤,奶白色棉麻绣花小衫。头发松松地绾了,露出弧度美好的颈子,把脸上的妆洗净,重新拍了爽肤水,淡淡地敷了面霜。唇也不点,眉也不画,镜子里,反倒是一派清新气象。燕小秋忽然想起那一回,在戏剧社,演完戏卸装。燕小秋坐在镜子前,用化装棉把脸上的朱粉仔细擦去。只听有人在身后唔了一声,叹道,这才是你。燕小秋一惊。镜子里,周止正抱着双肘,歪着头,危坐在一只道具箱上,深深地,直看到她的眼睛里去。燕小秋被他看得不自在,也不说话,只顾专心卸装。其实,你完全不必化装的,周止正说,那些粉黛,反倒把你弄污了。燕小秋红了脸,心里暗想,这人,倒会奉承女孩子。嘴上却说,周老师,真会说笑话。按照你们说英语的习惯,你似乎应该说,Thanks。周止正纠正道。燕小秋不敢看镜子里那个人的眼睛,一颗心只管嗵嗵地乱跳起来。不知道谁在前台弹琵琶,《牡丹亭》里那经典的段落,忽然就错了一个音,像一颗慌乱的流星,倏忽一闪,很快就过去了。

厨房里传来吱吱的响声,燕小秋慌忙跑到厨房看。银耳莲子羹溢出来,滴在热的灶台上,冒出一片片白色的水汽。这是大冯为她炖的甜品,燕小秋顶喜欢。在这方面,大冯向来有耐心。当初,最令母亲称心的,正是这一条。大冯这个人,有一点自来熟,见了面,跟谁都能聊上半天,又热络,又自然。第一回上门,大冯就把胡同里的大妈们收买了。大冯特地跑专卖店,买回各种老北京小吃。驴打滚、艾窝窝、豌豆黄、麒麟酥,都是老字号的名头,包装考究,仿佛小家碧玉换上了凤冠霞帔,使得那些个寻常的小吃也变得不寻常起来。胡同里的大妈们,有谁不爱这一口呢!老街坊们都说,老燕家这姑爷,好。燕小秋听了,恨得直错牙,朝着大冯左横一眼,右横一眼。大冯微笑着,只作看不见。母亲见了,更是喜欢得不得了。大冯呢,蹬鼻子上脸,越发把外套脱了,挽起袖子,要帮母亲洗菜做饭,慌得母亲赶忙四下里找围裙。燕家的厨房本就局促,大冯这么大块头,长手长脚,左一横,右一竖,简直是一屋子的大冯。大冯张着两只胳膊,背朝着母亲,任由母亲帮他啰里啰唆地系围裙,完全不顾燕小秋的咬牙切齿,直冲着她做鬼脸。那一顿饭,倒是让大冯做了掌勺,母亲呢,剥蒜剥葱,给他打下手。一番煎炒烹炸,大冯就整出一大桌子来,菜是菜,汤是汤,活色生香,很丰盛了。最难得的,都是就地取材。母亲窝着腰,忙不迭地给大冯搛菜,那份殷勤热切,让燕小秋都有些难为情了。大冯陪着父亲喝酒。大冯酒量不行,不一会便红头涨脸的,熟虾米似的,嘴里的奉承却是一字不差,说,燕伯伯您好酒量,您这量,我只怕再活半辈子,也赶不上啊!父亲便得意地呵呵笑。母亲说大冯,你别夸他。把一块鱼肚子夹到大冯面前的碟子里,一面横了父亲一眼,见了酒不要命,老没出息。看不让人大冯笑话!

怎么说呢,燕家就燕小秋一个独生女。母亲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儿子,街坊邻居唠起闲嗑来,这是母亲的短处。如今,大冯这么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子,忽然从天上掉下来,掉到燕家的小院子里,又懂事,又勤快,简直让人不知道怎么喜欢才好。当然了,还有一条,大冯的家境好。用母亲的话,一看就是好人家的孩子嘛,不然怎么这样好家教。燕小秋心里暗笑,母亲倒是忘记了,自家的姑娘,便是胡同里长大的孩子。大冯的父母都是大学教授,算是书香门第。大冯自己呢,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有房有车。大冯才多大!母亲不止一回跟燕小秋唠叨,你这臭脾气,可别委屈了人大冯!燕小秋眼皮一挑,嘿,我就奇了怪了,您到底是不是我亲妈啊!

大冯去超市了,燕小秋嘱咐他买一条新鲜鳜鱼。清蒸鳜鱼,一定要新鲜的才好。鱼食也没有了,顺便捎两袋回来,小区门口有一家京客隆,方便得很。燕小秋察看了一下砂锅里的鸡,淡黄色的汤汁,渐渐变得浓稠了。燕小秋把火调得再小些,算了一下时间,应该差不多了。电话忽然响了,燕小秋吓了一跳,赶忙跑过去接,却是沈好。沈好说她在逛商场,有一件黑色羊毛小外套,问燕小秋要不要。燕小秋笑起来,说拜托啊亲,现在几月份,人家都要换夏装了,你还羊毛小外套,简直是……沈好说,反季啊,才两折!咱们穷人,还不是这样淘衣裳,哪里像你,人一阔……燕小秋笑骂着,一口截断她,哪那么多话,买就买呗,反正钱你先垫着。沈好在电话那一端噜哩噜苏地描述那外套的样式,燕小秋嗯嗯地应着,有些心不在焉。怎么了你?大冯惹着你了?燕小秋说,没有啊,没有。别骗我啦,心不在肝上,早听出来了。燕小秋笑起来,妖精!昨晚没睡好……沈好的笑声从电话线那边一路蜿蜒而来,看,我猜对了不是——还是大冯。

一小片阳光落在电话机旁的茶几上,跳跃着,把水竹的影子弄得微微颤动。燕小秋也不知道为什么,方才,竟然没有跟沈好说实话。算起来,燕小秋和沈好应该是发小。两家的胡同,隔着一条马路,也真是缘分。从小学到中学再到大学,两个人一直同班,无话不说,好得能穿一条裤子。当然了,大学毕业的时候,到底有了分别。沈好去了一所中学做老师。燕小秋呢,由大冯父亲出面,托了他当年的学生,到一个部委机关做了公务员,清闲优游,上班无非是一张报纸几杯茶,薪水却是颇为丰厚。沈好不止一回跟燕小秋感叹,干得好不如嫁得好!女人哪,得信这个。燕小秋不说话,笑。燕小秋听得出沈好的意思。这小妮子,是为周止正不平。

当初,和周止正的事,沈好是知道的,可是,沈好不知道的是,后来两个人为什么分手。周止正多好的一个人啊,除了个子差那么一点点不达标。饶是这么着,还把中文系那帮女生们惹得拈酸吃醋,一个个乌眼鸡似的,就连戏剧社那几个著名美女也不由得芳心大乱。女孩子们,都是虚伪的小东西,在情感上,最是口是心非。平日里,提起周止正,都是一脸的漫不经心,满嘴的不是,然而当着周止正的面,那种种行止情状,却又不同了。周止正呢,也不大理会,偶尔开两句玩笑,不轻不重,不疼不痒,完全是局外人的样子。那副吊儿郎当不沾尘埃的倜傥劲,惹得女孩子们越发起性儿。

那阵子,燕小秋已经开始跟周止正约会了。其实,认真说起来,也算不得约会。只是有几回,出了门,碰巧遇上。老实说,燕小秋心里最清楚,这种邂逅,是有预谋的,谁的预谋,燕小秋说不好。爱情这样东西,有点莫名其妙,不好说,真的不好说。周止正身上,有那么一种东西,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吸引。他的眼睛里仿佛有风中的野草,锋利而莽撞,却又漠漠的,有一些淡然,有一种,怎么说,让人把捉不准的苍茫。两道法令纹很深,有一点沧桑,还有一点倦意,笑起来,倒像个小孩子,嘴角翘起来,一口耀眼的牙齿,眼睛里的野草也变得绿绿软软的,有点同年龄不相宜的单纯。

据说,周止正当年也在这所学校,硕士之后,读博,后来留了校,算是文学院最年轻的老师。文学院的女老师多,女学生也多,到处都是莺莺燕燕,周止正这样的年轻男老师,简直是稀有动物。关于周止正的传说自然也多,版本不一,当然了,都有或多或少的那么一点绯红色。传说中的周止正,天生一颗情种,处处留情,在适宜的条件下,发发芽,开开花,也都是寻常事,至于结果,竟是不得而知。人们说起来,全是调侃的口吻,有那么一些纵容的意思在里面,仿佛周止正这样一个人,假若没有一点绯闻,反倒不正常,反倒委屈了他,辜负了人们的想象和期待。周止正呢,对这些传闻,仿佛是知道的,也仿佛并不知道,或者是即便知道也全不放在心上,人前人后,照例是一派洒脱风度。文学院旁边的网球场上,周止正是一个明星人物,蔚蓝色的运动衣,英气逼人得紧。女孩子们在一旁围观,叽叽喳喳的,尖声叫着,笑。不远处是校车停放的地方,在图书馆对过。几个女老师立着等车,矜持地聊着天,脸上一本正经的,仿佛并不注意网球场这边的热闹,一双眼睛却情不自禁乱飞,哪里管得住。路边的木槿开了,层层叠叠的花瓣,淡紫色,带着微微的金粉,有一些繁复。

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在周止正面前,燕小秋发现自己是紧绷的,像一把琴上最敏感的那一根弦,稍一碰触,便铮铮作响,余音不绝。这哪里像平日里的燕小秋?北京长大的女孩子,有一种难得的大方,这大方是一种气质,是见识和眼界之中成就的一种修炼。自小,燕小秋就是一个大气的女孩子,她会在母亲躺地下撒泼的时候,旁若无人地坐在一旁吃小豆冰棍。白花花的大日头,一院子的树影,蝉在老槐树上嘶呀嘶呀地唱。父亲早已经躲出去了。街坊们几番欲来劝说,都在燕小秋镇定的目光里退缩了。待她慢条斯理把冰棍吃完了,把那支薄薄的木片放进嘴里,仔细地吮吸干净,到屋里端了一杯凉白开,走到母亲跟前,蹲下来,递过去。母亲不接,她就只管端着。半晌,母亲的哭声渐渐变成了抽泣。她把杯子送到母亲手掌心里,声嘶力竭的母亲,看着眼前这小小的人儿,被她的气势镇住了。母亲是一个多么强悍的人物!在这条胡同里,原是出了名的。一辈子,母亲永远在指责父亲。在母亲眼里,父亲就是一个胡同串子,同提笼架鸟的北京大爷相比,竟是又低了不知几格,游手好闲,无所事事,满嘴里跑火车。跟所有的北京侃爷一样,父亲立在胡同口,跟一个卖冰棍的都能够一侃大半天不动窝。父亲在阀门厂做了一辈子,退休前,最大的官做到小组长,而且是副的。母亲心比天高,偏是命比纸薄。母亲的一句口头禅是,男怕投错行,女怕嫁错郎,这嫁人啊,是女人的第二回投胎,全凭运气。这种话,燕小秋自小就听熟了。

门铃响的时候,燕小秋吓了一跳。猫眼里一看,却是大冯。不是有钥匙吗?燕小秋嘟哝了一句。大冯说姑奶奶,我又没长着三只手。燕小秋看了一眼那些大大小小的购物袋问,鱼买了吗?大冯把手上一个湿淋淋的袋子摇了摇,说,活蹦乱跳的,一斤八两。燕小秋说噢,拿了鱼食去喂鱼。

确切地说,这是大冯的鱼。大冯顶喜欢的,就是跟燕小秋父亲喝酒,聊养鱼。燕小秋父亲平生最大的爱好,除了喝酒,便是养鱼。燕小秋家的小院子里,有一个很大的鱼缸,生满了绿幽幽的青苔,蹾在那棵老石榴树下,是大冯给搬回来的。原先也有,大冯说,原先的那个,太小了。鱼缸是鱼们的屋子,屋子小了,闷得慌。一老一少聊起鱼来,一聊大半天。石榴树开花了,火红一片,偶尔有一两朵,落在鱼缸里,颤悠悠地,旋转着。鱼们早就见惯不惊了,兀自悠闲地游来游去。母亲在厨房里做饭,隔一会,便出来看一眼,嘴里絮絮叨叨的,这爷俩,看这爷俩。

燕小秋拿着鱼食逗弄那一对锦鲤,忽然扬声冲着厨房说,鱼子留着啊,别扔。大冯说,忘不了。大冯正在厨房里收拾鱼,做鱼,还是大冯拿手。大冯往往是一鱼两吃,还能熬出奶白奶白的一锅鱼汤,撒上香菜末、胡椒粉,再点上几滴香醋,真是一绝。燕小秋嘴上不说,心里却不得不承认,大冯在做菜方面,是有天分的。其实,做什么事,都要有天分,比方说大冯做菜,比方说父亲养鱼,比方说母亲唠叨,比方说周止正演戏。

最初,周止正来戏剧社这边,不过是帮着说说戏,提提建议,挑挑刺,有那么一些顾问的意思。沈好她们制作的海报上,也总是很醒目地打上文学顾问:周止正。周止正被大家拉着,一块喝酒、聊天,看小剧场话剧,去小西天看电影。混得多了,年纪又轻,大家也都熟不拘礼,周止正周止正地叫他,并没觉得有任何不妥,仿佛从一开始,周止正就是他们的同学。后来,有一回,排话剧《雷雨》,演周萍的聂森病了,正一筹莫展的时候,周止正说,我来。

怎么说呢,无论样貌外形,还是精神气质,周止正都跟周萍不是一回事。可是那一回,周止正简直把周萍演活了。后来,连以演经典原版周萍而著名的聂森都咝咝地吸着冷气,连连说,周止正,你丫牛。周止正不说话,把长袍一撩,很有风度地坐在桌子的一角,嘴角一翘,笑。

晚上大家照例在学校旁边的菜馆喝啤酒。周止正喝多了,跟平时不太一样。他举着酒杯,频频地跟旁人碰,清脆的撞击声夹杂着女孩子们的尖叫,简直要把那个炎热的夏夜给引爆了。那个晚上,周止正格外听话。他们划拳,输了的罚酒,或者把酒瓶子顶在头上,五分钟内,不许掉下来。周止正头上顶着酒瓶子,摇摇晃晃地走来走去。啤酒雪白的泡沫快乐地冒出来,沿着杯子边缘流淌。燕小秋很安静地坐在一个角落里,看着大家狂欢。演繁漪的是一个叫茹锦的女孩子,整个晚上,她一直闹着跟周止正喝酒。几杯酒下肚,眼波就不对了,嘴里叫着,萍,萍——完全是繁漪的声口。周止正的脸上湿漉漉的,不知道是啤酒还是汗水。他声情并茂地同繁漪即兴对白,仿佛那乱糟糟的酒馆,正是他的舞台。繁漪隐在灯影中,婉转美丽地微笑着。这是一个苍白郁悒的女孩子,笑起来,有那么一点神经质。她望着她的萍,仿佛溺水的人,试图努力抓住岸边的芦苇。大家都慢慢静下来,笑看着眼前这一幕。沈好把嘴巴附在燕小秋耳朵边,酸溜溜地说,这一对,怕是要假戏真做了。燕小秋端着酒杯,看着周止正那张湿漉漉的脸,忽然发现,那些亮晶晶的东西,分明是眼泪。这个发现令燕小秋有一些不安,正胡思乱想,周止正举着酒杯走过来,跟她碰杯。周止正说,你笑话我,燕小秋,你笑话我!燕小秋正待开口,周止正却仰起脖子,把杯子里的酒一饮而尽。

结束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周止正喝醉了,男生们簇拥着送他回去。棒球场旁边是一个小园子,叫作樱花园。燕小秋和沈好穿过樱花园,回宿舍。夜风吹过来,浸染着木槿和月季的香气,还有草木湿润新鲜的味道。沈好忽然说,这个周止正,八成是失了恋。

有一天一早出门,楼管给了燕小秋一束玫瑰,还有一封信。燕小秋接过信,一颗心嗵嗵地跳起来。几乎凭着某种本能,燕小秋就知道是谁的信。一张淡蓝色洒金布纹信笺,飞着暗暗的花影,上面是一首诗。

二十一

停靠,船只被水识破

二十一只水鸟飞翔

二十一句情话热烈,田野安静

我喜欢热烈,像收拾整个六月

整个六月,我只遇到红色

旧时的院落开出花朵,拥挤

年少的石头,堆积成谜语

桃子落在地上,那么甜蜜

时间滴落了,如遇炊烟

世事被熏染成雀鸣,到处流传

我喜欢重复叫你的名字

图画摊开,河流里暗藏你的晶莹

河流,鱼类,呼吸,猜测

二十一支箭射向你

没有落款。燕小秋看着那火红的玫瑰,滚着晶莹的露珠,不多不少,二十一枝。

晨曦在校园里流荡,小径上空无一人。空气里有一种湿润润甜丝丝的气息,扑在脸上,毛茸茸地痒。图书馆大楼被一片光晕笼罩着,投下巨大的金色的影子。也许过不了多久,太阳就要出生了。燕小秋在这影子里慢慢走着,想着那诗歌里的句子,二十一,二十一。一抬头,看见周止正在路边立着,一只脚点地,胯下坐着一辆单车,远远地看着她。燕小秋忽然感到手足无措,周止正把下巴一扬。只是那么轻轻一扬,莫名其妙地,燕小秋感到的却是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

后来,燕小秋总是想起那一个夏天的早晨。单车在晨曦中慢慢驶过,新鲜的,朦胧的,恍惚的,有一点虚幻,有一点疯狂,有一点不确定。清新的早晨。长发被风吹乱了,遮住发烫的脸。燕小秋一只手抓着后座的金属架,紧紧地,身子绷得僵硬,指尖冰凉,手心里却全是汗水。忽然一个趔趄,吓得她赶紧抱住周止正的腰。周止正并不回头,自顾吹起了口哨。燕小秋心里怦怦跳着,待要跳下来的时候,已经不能了。晨风在耳边掠过,鸟鸣清澈,玫瑰刺有一些扎手。那一大片金色的光晕汹涌而来,让人忍不住闭上眼。

那一天的课,燕小秋都不记得了,仿佛那个早晨之后,是一段空白,是时间的停顿。能够记起来的,只是晨曦中的眩晕,紧绷的,湿漉漉的,甜美的黑暗和明亮的金色,仿佛一首诗歌的旋律,在眼前反反复复,交错,回响,交错。

接下来便是暑假了,周止正回了南方老家。生平第一次,燕小秋尝到了思念的滋味。信自然是有的,还有情诗。燕小秋躲在小屋里,反反复复地看,电扇也不开,仿佛害怕那些句子被风吹走。丝瓜架上的花开得热闹,茂盛的枝叶间隙,有毛茸茸的小瓜探头探脑。母亲狐疑地在窗外走来走去。院子里阳光热烈,蝉在树枝上懒洋洋地鸣叫。

终于,夏天过去了,秋天来了。

那一回,从香山下来,周止正忽然吻了她,强硬地,坚决地,带着一点莽撞和粗鲁。她被动地招架着,还不懂得回应。她的身子僵硬,却深刻地感受到他的激情。雾霭从山峰间环绕过来,红叶坠落,有一片落在她的肩头。草地依然丰茂,零星盛开着一种淡黄的小花。

夜色弥漫。北方深秋的夜,到底是有一些寒意了。331路公交车,人很多。周止正一只手抓着上方的把手,一只手环着燕小秋。燕小秋身子紧绷绷的,仿佛一只气球,稍一碰触,随时就破了。汽车摇摇晃晃,像喝醉了酒。周止正的胳膊强悍有力。燕小秋不敢动,稍一抬头,几乎便抵在周止正的下巴底下。燕小秋感到一股热烈的呼吸,夹杂着叫人心慌意乱的男性气息,烤得她浑身滚烫。额前有几根头发一飞一飞,仿佛要逃开去。窗外,是夜晚的北京,万家灯火。

燕小秋失眠了。这些天,心里乱得厉害,想起那天在香山的情景,还是止不住的脸红心跳。自始至终,周止正都没有说一句话。周止正话不多,从来都是这样。私心里,燕小秋喜欢沉默的男人。沉默令男人富有力量,沉默令男人深邃而神秘,沉默是丰富而执着的,沉默是金子。燕小秋也知道,这逻辑几乎没有道理。然而,有什么办法呢?人的想法就是这样奇怪,不讲道理。那一天,从公交车上下来,他们去了学校旁边的馄饨馆。大约是天晚的缘故,里面人不多。馄饨的热气在两个人之间慢慢缭绕,显得缠绵悱恻。周止正的脸隐在热气的后面,影影绰绰看不清。可是燕小秋知道,周止正在看她。燕小秋不抬眼,只顾专心吃馄饨。吃到最后,竟然什么滋味都没有尝出来。

秋风薄凉,把夜晚一点点吹彻。银杏的叶子落在地上,大片的金黄,徐缓、从容,有一种华美的忧伤。转过枕石园,便是女生公寓。园子里种了竹子,此时枝叶相拂,簌簌作响。燕小秋的手被周止正握着,湿漉漉的,出了一层细汗。周止正忽然停下来,拉她拐进月亮门,进到园子里面。外面的灯光透过竹子漏进来,斑斑点点,落了人一身一脸。燕小秋被迫在墙上靠着,心里乱跳。周止正吻她,热烈地、温柔地、辗转地、湿润地,仿佛是为了弥补香山脚下的鲁莽。燕小秋的头昏昏沉沉,一颗心却动荡不已。周止正的身上有一种淡淡的薄荷的味道,还有一点微微的酒的醉意。胸肌的坚硬轮廓从衬衣里面凸现出来,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燕小秋的胳膊肘无力地推拒着,她感到周止正的一只手绕到背后,伸进她的薄衫里,心里一惊。正要反抗的时候,胸衣的搭扣却已经被解开了一个。燕小秋急得不行,却是动弹不得。周止正的皮带扣硬硬地硌着她,有一点疼。情急之中,她一下子咬住了周止正的舌头。周止正咝咝地吸着冷气,并不放开她,反倒更加强硬地吻她,吻她。月光混合着星光,仿佛春天的雪,在阳光下慢慢融化,融化成水。她感觉乳房被一只大手粗鲁地握住,像受到惊吓的小鸽子。竹叶拂动,有森森细细的凉意,灯光影影绰绰,把他们的影子画在墙上。燕小秋轻轻抽泣起来。

大冯在厨房里叫她。大冯说鱼收拾好了,他要不要去小区门口迎一下,还是去机场?北京这交通!燕小秋看着鱼们在鱼缸里慢悠悠地来来去去,半晌说了一句,不用吧,不用。大冯就说,这个点了都,北京这交通!两条锦鲤看样子是一对,你追我,我追你,相互招惹着,一会向东,一会向西,有那么一点故意。水面上吐出一串串小泡泡,倏忽便不见了。小东西,它们是在调情呢!燕小秋听着大冯在厨房里自言自语,忽然有些烦躁。

那回之后,有好几天不见周止正,燕小秋心里百种滋味。本来,燕小秋是打定了主意,不要见周止正的。他得罪了她,她得让他知道,她生了气。她也没有去上课,怕在学院后面的园子碰上;戏剧社的活动,也一概推掉了;图书馆的书本来该还了,想了想,终于决定不去。周止正最喜欢去的地方,便是图书馆。甚至,吃饭也不去食堂,她叫外卖。这样的处心积虑,自然是因为周止正。燕小秋穿着肥大的睡袍,桃腮雾鬓,眼睛水亮亮的,怎么看都不像是生病的模样。沈好在她周围绕来绕去,上下左右打量半晌,笑道,怎么了这是,有状况?沈好是个女妖精。

深秋的北京,是最好的季节了,倘若是晴天,到处都是斑斓的颜色。这所学校虽然不大,但是草木繁盛,禽鸟也多,常常看见它们在草地上停停落落。而今,天气渐凉,也不知道都躲到哪里去了。池塘里的荷,也已经枯了。满塘的瘦水残荷,像极了淡墨的中国画,倒有一种说不出的意味。柳树却还是生机勃勃的,丝丝垂碧,叫人不免怀疑,这竟或是南方的春天。

周末,燕小秋破例没有回家。周末的黄昏,校园里有一种慵懒的狂欢的气息。银杏树叶子落了一地,踩上去咯吱咯吱地响,仿佛是金色的音符,被一个满怀心事的人无意中碰响,那骤起的音调,倒把人吓了一跳。文学院旁边是一间画室,正陈列着一些美术作品,有三三两两的学生,在画前流连。燕小秋正迟疑要不要进去,忽然瞥见文学院大楼里出来一个人,她的心怦怦跳起来。

后来,燕小秋不止一次回想起那一天的情景。周止正脚步轻快,把手里的一串钥匙摆弄得哗哗响,压根就没有看见犹犹豫豫走过来的燕小秋。他弯腰开车锁,直起身子的时候,才倏然笑了,问道,没回家啊?

燕小秋也不知道为什么,那一回,她怎么就会有那么多的眼泪。她哭了。委屈吗?不全是委屈。怨恨吗?也不全是怨恨。不是欢喜,也不是惆怅。有一点酸,有一点甜,还夹杂着丝丝缕缕的苦,或者是涩。仿佛是一个小孩子,一直被大人牵着的手,又忽然被松开,正茫然无措间,转脸却又意外找到了,那一腔心绪复杂纠结,说也说不得。这个时候,大约只有眼泪才是最贴切的吧。院子里的冬青依然绿得可爱,并没有风,却有几片黄叶子无缘无故落下来,有一片落在自行车的车筐里。周止正看着她狼藉的泪脸,迟疑了足足有两分钟,也或者,仅仅是几秒钟,遂牵起她的手,三步两步,匆匆上了楼。

走廊里光线幽暗,仿佛一个曲折隐晦的谜,令人费解。有一间房门被打开,又被轻轻关上。他一进门就抱住了她。她被他抱着,竟有一种隔世重逢的感觉。没有开灯,黄昏的巨大阴影正渐渐覆盖下来,把人间的最后一线光色收尽。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屋子里的气息渐渐变得黏稠起来,仿佛是两只小飞虫,忽然被一大滴恰巧落下的蜜汁覆盖,淹没,有一点猝不及防,还有一种令人窒息的甜美。两个人跌跌撞撞地摸到一张沙发旁,坐下来。粗的棉麻布的纹理,摸上去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柔软中有一种硬度,粗粝中有一种细腻,仿佛是让人放心,又仿佛是让人放心不下。扶手上搭的大约是镂空针织的沙发巾,流苏乱纷纷垂下来,有一根勾住了她的指甲。丝质的牵绊,仿若小心翼翼的试探,又犹如柔情缱绻的勾引。琴弦微微战栗,在混乱动荡的空气中慢慢绷紧,绷紧。燕小秋仿佛能够听到琴弦即将发出的巨大的轰鸣,华丽而绚烂,足以把这个世界的喧嚣湮没。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周止正只是抱着她,紧紧地抱着她,不停地拿下巴揉搓她的一头长发,一会野蛮,一会温柔。她感到他下巴上粗硬的胡子楂,在丝绸般的头发上滑过,不断勾起毛茸茸的细丝,一根,两根,十根,一百根……她的泪水登时无声地滚下来。

窗子半开着,不知怎么,窗子半开着。或许是,方才忘记了关?窗外是一个小花园。这个季节,花木们都心绪萧索了。风吹过来,满园的秋意。哪扇窗子的钩子没有挂牢,在风中咣当咣当响着。窗帘被染成了深的豆沙色,在风中微微拂动。周止正渐渐镇定下来,他坐在黑影里,看着燕小秋哭,只是看着,却并不安慰她。燕小秋哭够了,把头歪在沙发上,望着暮色四起的园子发呆。周止正斜倚在沙发的另一端,出神地看着她,半晌,方慢慢说,我不忍心。燕小秋说,什么?不忍心让你做我的女人。周止正字斟句酌,你,太——好了。燕小秋倒被气笑了,什么逻辑!然而,她真的喜欢最后这一句。多年以后,燕小秋能够记起来的,依然是这一句,低低的,热热的,是缥缈的耳语,待要抓住时,却是轰轰的一片耳鸣,只留下一声惘然的叹息,细听竟又不是了。

两个人坐着,闲闲地说话。黑暗中,可以看见彼此的眼睛,幽幽的,亮亮的,仿佛跳跃的小火苗。摸着黑往外走的时候,不小心撞翻了地上的一摞书,燕小秋趔趄了一下,被周止正一下子拦腰抱住。周止正的呼吸热热的,把燕小秋烤得整个人没有了形状。他满是胡楂的下巴把她的脸蛋揉搓得生疼。她的脑子里轰轰响着,身子软得不行,仿佛两个发高烧的人,在暴风雨中挣扎,身上一阵冷,一阵热,战栗着,挣扎着,无助绝望,而又甜美酣畅。

那个时候,师生恋在大学里已经不是秘密和禁忌了,自然,远没有现在这样明目张胆,然而,周止正却显得有些忸怩。在公开场合,他对燕小秋并不显得有什么特殊,只是照例淡淡的,甚至,有一些,怎么说呢,有一些冷漠,不得不提及的时候,也是连名带姓,一口一个燕小秋。燕小秋看着他若无其事的样子,心里恨恨的,想着私下里背了人,总要报了这仇才好。她眼睁睁地看着,周止正被那些女孩子们缠着,脸上照例是一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可是,也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她偏偏在他脸上看出了什么,除了不屑,还有一种自得。他竟是十分享受这种珠环翠绕的恣意人生。一个胆子大的女孩子,竟然当众拷问周老师的情史。众人都眈眈地看着,等着这场戏的高潮来临。不想,周止正并不回答她,只是微笑着,一双眼睛,直看到那个女孩子眼睛里去,看得那泼辣的女孩子红了脸,方才罢休。燕小秋冷眼看着这一幕,心里是又气又笑,想着这个周止正,真是一个该死的。

私下里,也曾经为这个跟他赌过气。周止正却总是一副吃惊的样子,仿佛不相信,燕小秋竟是这样一个小心眼的女孩子。他的口头禅是,你怎么跟那些女孩子一个样啊?当时燕小秋听了便脑子一醒,不闹了。在周止正眼里,燕小秋是不同的,与众不同。是啊,生活已经如此美好,她还想要什么呢?

然而,有时候,却也有那么一种暗暗的得意。越是公开的,越是廉价的;越是隐秘的,越是珍贵的。众目睽睽之下,他和她,守着两个人的秘密。那一种默契中,有一种隐秘的甜蜜,又谨慎又疯狂。

在燕小秋的回忆中,那个秋天是她生命中最迷人的一个秋天。

尽管,周止正总是忙——在学校里,他是一个风云人物,活动也多,社交也广,周末得闲的时候竟不多。然而,燕小秋愿意等,在寝室里等,在公园门口等,在文学院后面的园子里等。回想起来,那个秋天,燕小秋的姿势大约只有一种:等待。等待的姿势是美丽的,也是苍凉的,然而,在这美丽而苍凉的等待中,燕小秋深刻地尝到了爱情的滋味。不一样,跟她想象的完全不一样。她瘦了,整整瘦了十斤,本来便窈窕的身子,更加窈窕了。先前圆润的下巴颏,也逼成了尖尖的,一双眼睛却是灼灼的,亮得有些让人吃惊。沈好看着她的样子,直叹痴情女子负心郎,慢悠悠念出一首闺怨词来。

自然,甜蜜的时候也是有的,仔细回想起来,竟是极少的。大约人总是这样,尝够了苦头之后,即便舌尖上有一点点甜,即便那一点点甜竟或是毒药,也会视若珍宝,小心地,近乎恐惧地,一点一点仔细品尝。并且,正是因为那甜的少,仿佛才越加惹人回味,仿佛是,吃的苦头越多,这场感情越值得珍惜,如同一场赌博,下的注越多,越不舍得放手。

一入冬,便有了那年冬天的第一场雪。北方的雪,可真是好看,到处都是白皑皑的,干干净净。几乎是一眨眼,一切都被藏匿起来了。大地上的一切,荣枯、悲喜、爱恨,仿佛都不曾发生过。从某种意义上,雪,是一种修辞,生活的修辞。有时候,燕小秋望着窗外茫茫的雪景,觉得这单纯的白,竟最是深不可测。

周止正走了,据说,是辞职。燕小秋始终不知道为什么,他竟然不告而别。就像今天,十年后的今天,周止正,那个失踪了十年的周止正,忽然不速而至。

阳光照过来,把整个鱼缸照彻。水草摇曳,鱼们身上的鳞片闪烁着晶莹的光。鹅卵石光洁润滑,黑的黑,白的白,像棋子。如果说人生是一盘棋,那么,燕小秋这粒棋子,在周止正的生活中,究竟有着怎样的位置?有一块光斑反射上来,落在燕小秋的手背上,不安分地跳跃着,那只手上的淡蓝色血管隐约可见,简直就是透明的了。

大冯从厨房里出来,问她是不是鸡汤该关火了。大冯系着围裙,挓挲着湿淋淋的两只手,鼻尖上汗津津的,小心地看着她的脸色。燕小秋说好,嗓音竟出奇地温柔。

当初,遇见大冯的时候,正是燕小秋人生最低落的时候。整整一个暑假,燕小秋天天把自己关在屋里,谁都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一天下来,同父母亲,统共说不上两句话。饭倒是照常吃。母亲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女儿的脸色,几次想开口问,都被燕小秋的神情给堵回去了。母亲一向是个大大咧咧的人,那一阵子,却天天钻在厨房里,琢磨着给女儿做菜。父亲呢,表面上照例是淡淡的,立在胡同口跟人侃大山,伺候他那几条鱼,偶尔,也跟燕小秋母亲嘀嘀咕咕说上好一阵子。蝉在槐树上叫得热烈。大太阳白茫茫的,铺天盖地,把燕家的院子晒得打蔫。石榴树正好在燕小秋的窗前,一树的浓荫,把窗子密密地锁住。

同大冯第一回见面,燕小秋穿一条家常的布裙,米白色的底子,零星开着淡紫的小花,洗得多了,花色有些模糊。头发随便拿橡皮筋扎起来,素着一张脸。母亲捧着新买的衣裳,从旁看着,也不敢深劝,只好眼睁睁看着她出了门,跟在后面叮嘱,你邢姨说了,这孩子不错,你说话柔软些——可别犯犟。

新婚之夜,燕小秋哭了。

大冯穿着一身簇新的西装,硬扎扎的,怎么看怎么不像。有什么办法呢,新衣裳就是这样,总不如旧衣裳叫人觉得熨帖,觉得亲切,又是西装。西装这东西,不知怎么,穿在中国男人身上,就是不像,怎么说,有点膈。若穿在女人身上,便更不像了。大冯穿着那套崭新的铁灰色西装,像是一位拘束的客人。他看着坐在床边的新娘,梨花带雨的样子,显得手足无措。这客人在新房里转了两圈,最终才把一条毛巾递过来。毛巾也是新的,大红的底子,上面绣着描金的凤凰。燕小秋不接,他就一直在那里举着。新房里的灯被一张玫红的纸笼住了,整个屋子便笼在一圈淡淡的红晕里。到处都是新的,新家具、新床、新人,门窗上贴着大红的喜字,家具上也贴着大红的喜字,床上是满床的绫罗绸缎,大红的枕巾,绣着鸳鸯戏水。燕小秋把眼前那举着的毛巾劈手夺过来,捂在脸上。新棉布的气息扑面而来,有一些微微的刺鼻。然而还好。

这一回,她到底是把自己嫁了,嫁得风光,嫁得体面。那一条胡同里,谁不知道老燕家这只金凤凰终于飞上了梧桐木。母亲她,也该如意了吧?街坊四邻的口气,也全是奉承夸奖,是捧她母亲的场。自然也有酸溜溜的,母亲只是嘎嘎笑着,装作听不见。然而,燕小秋怎么不知道,母亲这是得意。蓬门小户人家的女儿攀龙附凤,这恐怕是最叫人痛快的得意缘吧。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才知道已经有人帮她把鞋子脱掉了。她颤巍巍的冰凉的脚,被一双局促的大手握住,水温热宜人,洗涤她、抚摩她、浸润她,丝丝入扣。一股暖流从脚尖涌起,一点一滴的,直到把她完全湮没。

曾经有一度,燕小秋以为,多年以前,大学校园里的那一段恋情,她早已经把它埋葬了。不是吗,过去的,已经成了过去,而未来的路正长。在生活面前,燕小秋渐渐学会了心平气和。她心平气和地买菜、做饭、洗衣裳;心平气和地吃饭、睡觉、看无聊的肥皂剧;心平气和地坐机关、敷衍上司、与同事和平相处,也没有什么野心。对父母呢,也懂得了顺着他们的心意,满足母亲并不过分的虚荣心。对大冯,也渐渐心平气和了。至近至远东西,至深至浅清溪,至高至明日月,至亲至疏夫妻。关于夫妻的相处之道,燕小秋是在后来才慢慢悟了一些。同生活和解,同生活握手言欢,是每一个成年人都必须学会的一课吧。不同的是,有的人需要的时间长一些,而有的人,悟性也高,修炼也够,简直是一点即透。在生活中,后者往往更加如鱼得水。

自然,在这十年中,燕小秋身旁也不乏男人的觊觎,或者叫作青眼。燕小秋也慢慢学会了与他们周旋。燕小秋怎么不知道,这些男人,是做不得真的。偶尔,她也赴约,同他们喝喝茶,聊聊天,仅限于此。但也只是她兴致好的时候,有时候,她也让他们受一些折磨和煎熬,但也是适可而止。她不怕他们不认真,他们呢,倘若想在她这里有更多的收获,也是痴心妄想。用沈好的话说,她是百毒不侵,刀枪不入。有时候,燕小秋也纳罕,生怕自己被生活揉搓成一个木头人了。偶尔,她也会忽发奇想,想象着同某个男人一场欢好,不过终是止于想象。不是她贞洁,实在是这么多年,竟没有这样的男人,让她觉得值得偶一放纵。

然而,燕小秋再想不到,十年之后,她竟然还会为一个短信而辗转难安。十年前的那一场初恋,竟然仿佛长在她血肉里的一根刺,拔也拔不出,一碰即痛。她不知道,私心里,她一直在把周围的男人,同当年的那一个暗暗比较。那一个影子,像一把刀,一笔一画,刻在心上,每一刀都是一个伤疤。

大冯,自然是完全不知情的。在他们两人的关系中,老实说,从一开始,大冯是明显处于劣势一方的。那一回相亲,记得是在一个街心花园,夏日的夕照,把花木笼上一层绯红的霞光。逆着光,她看不清大冯的表情,只看见他崭新的白衬衣,衣领和袖口都扣得严严实实的,也不怕热。身材高大,她只能看到他胸前的第二个纽扣。风吹过来,带着草木繁茂的气息,把她的裙子哗地吹开了一朵大花,倏忽又谢了,他慌忙把眼睛看向别处。有一群鸽阵飞过,仿佛半空哗啦啦落了一场骤雨。大冯忽然跑开,过一会又跑回来,手里擎着饮料和雪糕。后来,大冯不止一次问起,第一回见他的印象。她想了半天,说,一个字,傻。

谁越主动,谁就越被动;谁爱得多一些,谁就弱势一些。没有办法。感情这件事,就是这样残酷。燕小秋不得不承认,正是在后来的婚姻中,她才慢慢看清了当年的自己。在青春时代的大学校园里,一个女孩子,心痴意软,站在那棵海棠树下,绝望,无助,追赶她青涩而热烈的初恋。那一年,她还年轻。那一年,她二十岁,青涩单白,像一张纸。

当然了,大冯,竟或者猜出了其中的一二,也未可知。都说女人的直觉厉害,男人岂不是同理?更何况,十年夫妻,仿佛彼此的镜子,镜子里外,对彼此的任何细微异样,不会没有丝毫觉察吧?燕小秋忽然有些心慌意乱。

她想起那一回,晚上做梦,梦见的全是年轻时候的荒唐事。仿佛是大学校园里,银杏树金黄的叶子落了一地,她和一个人手牵着手,一下一下地踩破那硕大的叶子,嚓嚓嚓,嚓嚓嚓,那声音实在是清脆可爱。仿佛是国庆节,也仿佛是秋季运动会,到处都是彩色的旗子,在风中猎猎地飘摇,宛如她飘摇欲飞的心旌。忽然,有一阵风吹过来,身旁的那一个人竟然脱了她的手,飞起来。她惊讶地看着他,越飞越高,越飞越远。她急得大叫起来,喊他。他分明是听见了,却不回头。她简直喊破了嗓子,一下子竟把自己喊醒了。懵懂地起来,茫然地看着屋子里的灯光。大冯把一只胳膊伸过来,揽住她,安慰道,好了,好了,没事,做梦了吧?不怕啊,不怕。她这才感觉脸上湿漉漉的,都是泪,她把头埋在大冯怀里,不说话。梦里年华恍惚,泪水冰凉,而现实的床头,却是如此温暖宜人。月光透过薄薄的纱帘,照在床头。她心里突突跳着,有一些心虚。奇怪,这么多年了,她很少做这样的荒唐梦。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一回,竟然又梦见了,简直同真的一样。

老实说,这一回见面,她实在是颇费踌躇。她曾经一遍一遍想象过,同周止正重逢的场景,却总是茫然,仿佛隔了时间的烟尘,一切都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了,一不小心,倒要被那飞扬的尘埃迷了眼。不过,她倒真的是抱定了一个想法的。十年了,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呢?时间这东西,厉害得很。有一些事情,早已经过去了。这一回,她正可以趁机做一个了断。其实,也没有什么可了断的,对于过去的那一些事,她早已记不大清了。至于那一个人,倘若猝然遇上了,或许真的竟像青天白日里遇上了多年前的鬼吧?这么多年过去了,她大约真的不是当年的燕小秋了。生活中遍布荆棘,都被她一路大刀阔斧走过来了。她喜欢那种手起刀落的痛快劲。这是真的。这种痛快,是她一度丢失过的。当年,她手握着刀柄,战战兢兢优柔寡断,一狠心一闭眼,不想却生生伤了自己。那一种疼痛,她是领教过的。现在的她,心也够狠,手也够辣,她满怀寒霜,知道该如何下手。隔着十年的光阴,她早已经没有那么天真了。

然而,谁会想得到呢?事到临头,她竟然是这样沉不住气。看来,人最没有把握的,竟是自己。

门铃响的时候,已经是下午6点钟了。燕小秋冲过去开门,差点碰翻了茶几上的果盘。燕小秋立在门后,莫名其妙地有些慌乱。她努力把一颗乱纷纷的心按回肚子里去。门外面立着小区物业的老张,笑眯眯的。

午后的阳光流淌了一屋子,是淡淡的琥珀色,像水波,微微荡漾着。燕小秋歪在沙发上,有那么一瞬,有一些眩晕。墙上的钟摆一晃一晃的,左一下,右一下,叫人心慌意乱。有一片阳光落在上面,随着有节奏的摇摆,有一个晶亮的光斑,闪烁不定,让人不由得把眼睛闭一闭。那首诗还在手机里存着。

埋藏起来,将头骨的部分,以及整个五月

砖块砌成历史,记忆模糊

拍照片的人站在一堵墙的前面

一堵墙,或者面孔

我很难叫出你的名字

火车从哪里来,又去向哪里

这一切都像谜语

河流在遥远的地方

撕开夜晚,烛火里的衣裳

还有啤酒,可以赞美的怀疑

梦境里念到的名字

都被大雨洗去

只剩下你,光洁的,可以吮吸的月光

只剩下你

署名止正。接下来,周止正说,我来看看你,下周六。燕小秋忽然想起来,今天,周六,5月20日,是他们当年第一回见面的日子,在戏剧社。没错,燕小秋翻了当年的日记。

固然,周止正不是一个按常规出牌的人。然而,凭什么?周止正他凭什么呢?

大冯的手机无人接听,也许是外面太吵,他听不见。大冯的手机铃声是一首时下正火的情歌,燕小秋让那个装模作样的男低音唱了两遍,第三遍开始的时候,她挂断了。

往常这个时候,都是大冯来哄她的。这些年,一直是这个样子。他给,她要,他们都习惯了。可是今天,究竟是怎么了?

大冯。十年了,她还是头一次看见大冯生气的样子。

下午的阳光在屋子里绽放,满眼辉煌。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燕小秋最害怕的,便是这下午的阳光,热烈的、耀眼的,却是紧迫的、短暂的,一寸一寸,悄悄流逝,让人没来由地心头凄惶。

丢失什么,我们便捡到什么

获得什么,我们便付出什么

大冯的短信。这是大冯的话?

阳光照过来,把屋子弄得一半阴暗,一半明亮。燕小秋坐在阴影里,看着那一半屋子被金沙银粉渐渐埋没。窗子开着,喧嚣的市井声漫漫扑来,有凉有热,有酸有甜,仿佛是烈日煌煌的晴天里,平白地落了一场急雨。

雨过了,不知什么时候,灯火亮起来了。

发表于《芳草》2013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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