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枥斋余墨》
壬午初秋,我南下钱塘江边的杭城任教。离开泰山的当天,却收到了译界老前辈魏荒弩先生寄赐的随笔新著《枥斋余墨》。我遂带着它登上火车,使这本亮闪闪的新书成为我旅途中最好的阅读伴侣。
作为现代著名的俄语诗歌翻译家,魏荒弩先生的名字人们并不陌生。然而作为散文家魏荒弩的魅力,或许有的读者就尚未领教。魏先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喜爱起散文的呢?是自北京大学俄语系离休之后还是早就饶有兴致?总之在八九十年代的《随笔》、《美文》诸报刊上,魏先生以怀旧忆往、谈诗说人为主要内容而风格恬淡、从容的散文随笔作品已经频频地进入读者的视野了。随后就有了北京大学出版社出版的那本《渭水集》。
《枥斋余墨》是我看到的魏先生第二本散文随笔集,共收入短文八十三篇,另有作者《前记》和黄伟经跋语各一篇。对于自己的随笔,魏先生也有一番诚恳的交代:“这里所收录的,大多是一些怀人忆旧之作。所怀,从极亲的人到一面之识;忆旧,多为自己坎坷的经历,以及对平生所罹祸灾的反思。时作时辍,我并不经常执笔。往往是偶有所悟,便秉笔直书。因此,行文中倘有疏放或违碍之处,那也就只好由它了。这里既无匡时的宏论,又无耸听的危言,只是怀着一片真诚,实话实说而已。作者别无奢求,只要这些小文能留下一点故旧的眉目、时代的影子,也就心满意足了。”
车到杭州,书也读完,感觉魏先生的话并非虚言。诚恳朴素四字,似乎可以当之。而尤觉可贵者,乃是魏先生历经种种磨难,却未有丝毫一般世故老人那种常见的明哲保身、吞吞吐吐的文风,而能以朴素腴厚之笔,抒真情、写真事、吐真言,袒露了他作为一名现代人文知识分子的磊落襟怀。他笔下的郭沫若、何其芳、田汉虽然只是片影丝语,却已经与通常留给人的印象有所不同,就是作者相亲近的师友曹靖华、季羡林、吴兴华、沈从文、吕剑、牛汉、关露、谢希德、戈宝权、艾青、雷石榆等,也都给读者提供了新的观察角度和内容。还有,魏先生作为老一辈的俄语诗歌翻译家,许多随笔涉及俄国诗、特别是普希金诗作的翻译问题,介绍了中国译界对俄语诗歌的翻译历史和现状,自然也在不经意中提出了许多对诗歌翻译的精辟见解,颇能为人解惑。
这大概就是严谨的学人散文独有的魅力吧!
二〇〇二年九月七日 朝晖楼
二、《府藏胡同纪事》
二〇〇五年,魏荒弩先生来信,说是想编一本散文随笔选集,命我为他提供一点建议。我乃依据《渭水集》和《枥斋余墨》两部集子的目录做出自己的判断,拟出一个选目寄给他,得到了他的认可。不久选集编成,翌年年初就收到了这部题名为《府藏胡同纪事》的随笔选。不过出版社并不是最初所选,而换成了香港的银河出版社。我随即致信荒老,向他表示祝贺,主要内容如下:
前几天,也就是刚刚收到大著《府藏胡同纪事》之后,接到府上一位兄长打来的电话,询问是否收到该书。除了表达谢意和歉意,我也从这位兄长口里知道了先生的近况。米寿之年,虽有小病扰人,带来生活上的种种不便,然尚能平安度日,居家颐养,亦属大福,况又有新著出版,怡人眼目,则更能使先生感觉欢慰吧!
我也为《府藏胡同纪事》的顺利出版感到高兴。
此次银河版的《府藏胡同纪事》,虽只从前出各集选出七十七篇随笔,页码还是接近三百,显得更加精纯厚重。作者还为这本书新撰一篇《题记》,追述了自己从事散文写作的缘起、历程与感怀:“所写,先是一般的怀人忆旧,继而又涉及个人坎坷的经历和对平生所罹灾祸的反思。篇幅有长有短,内容也较为芜杂,但却无一不出自真情实感……”证之以集内各篇文字,可知此言并无半点夸张。
收在此前《渭水集》、《枥斋余墨》中的随笔,当时我虽然读得匆忙,印象还是深刻的。今日重读,油然而生一种亲切感。无论是“怀人记人”还是“就事论事”,先生所期望的“留下一点故旧的眉目、时代的影子”的目标,我想已经很好地达到了吧?譬如《府藏胡同纪事》这一篇,所写虽着墨于自己一家曾居住过的小胡同的小四合院,却能于不经意间折射出时代变迁、政治灾祸烙印在个人心灵深处的创痛遗痕。它提醒读者: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胡同的兴衰,竟也可以见证当代生活的种种荒唐和不可思议。再譬如《吴兴华同年小记》和《〈牛棚杂忆〉补》两篇,前者中的“同年”一词用得出人意料之外,后者补上了季羡林先生“文革”中一次屈辱挨打的“故事”,也都是让人读后忘不掉的“眉目”。
除此之外,先生的散文随笔可读之点也还不少。
还在读《渭水集》、《枥斋余墨》时我就注意到:先生的文字生涯一直与“诗”相关。没拜读过先生本人的诗作,也不确知先生是否曾有新诗创作的经验和成果,但经由先生自述,却知道先生早年在昆明与友人创办《枫林文艺》和《诗文学》,联络李广田、艾青、吕剑、曾卓、牛汉、蒂克、汪铭竹、杜运燮、林元、罗寄一等,且与他们成为好友;此后从事俄语诗歌翻译,更与普希金、《伊戈尔远征记》、十二月党人乃至叶甫图申克结下了不解之缘。因此在先生的随笔中,忆写现代诗人和漫谈诗歌翻译的篇什就十分可观,成为一个突出的特点。而先生所写现代诗人,又多属于那些屡背时运的“胡风分子”或“右派”诗人,此谓偶然耶?巧合耶?抑或命运相同而心有戚戚耶?许多年前,我曾经写过一篇关于李广田的论文,当时注意到他在四十年代初有一组现代味很浓的诗作,读了《忆李广田先生》,才知道这组诗(包括《小盒与小刀》、《空明》、《早晨》、《传记》和《丰稔》)是发表在先生所编的《枫林文艺》上。
先生谈译诗,常有精辟见解,令我辈叹服。盖《谈译诗》、《译诗寸感》几篇,实在包含着珍贵的译诗经验和学术价值。我对译诗当然是一窍不通,但因为年来常拜读香港王伟明先生关于诗人和诗歌翻译的访谈录,竟也对这个话题产生了兴趣,似乎也从中得到了较所谓“信达雅”更具体因此就更有说服力的启示。
二〇〇六年一月十九日 朝晖楼
三、“默默者存”
本来,《枥斋余墨》已被收入“开卷文丛”第二辑,准备由湖南岳麓书社出版。不意其中某些文字引起出版部门的敏感,遂遭搁置。直到作者去世一年之后,才转由南京师大出版社收入“鸡鸣读书文丛”出版了。正如他在二〇〇四年五月十二日“后记”中所言:“特别要感谢董宁文先生,没有他的极力支持,这本小书是很难同广大读者见面的。”
一位已过世的前辈学者,一本未必能够畅销的小书,受到如此特殊的礼遇,大概是魏荒弩先生所想不到的吧?宁文兄之重然诺,即此可见一斑。
《枥斋余墨》,原本由魏荒弩先生自费交天津枫林文艺社印刷,时在二〇〇二年六月。我正是携这本书踏上南下列车的,当时让我感觉意外的是其中收入了他在二〇〇〇年四月中旬复我的一封信,里面有这样的话:“写字一事,老友吕剑知道,我不会写字,而且也从未写过。这样说,绝非故作谦虚,事实的确如此。因此对所命,既感到十分惶恐,又觉得十分抱歉。”不过在信末,他似乎不愿让我感到绝望,故而又说:“请原谅,请稍待,等有一天发起狠来破例涂鸦,则不论写得有多孬,甚至不堪入目,也要奉上一纸作为您我论交的纪念。不妨先记下这笔账,希望今生能有偿还的一天。”
不想第二年年初,我就真的收到了他装在一个大信封里的两幅宣纸手书,写的是同样的四个大字:“默默者存。”另有附函一件,也用毛笔大字书写:
子张先生:
新春新世纪,祝您每天都有好心情。
元旦开笔,为您写了《汉书·扬雄传》里的几个字,对此我一生服膺不够,故书此持赠。
匆此向您拜年
魏荒弩
二〇〇一、一、一 北京
魏先生虽然自谦“不会写字,而且也从未写过”,但我看了这幅字却极为“服膺”,我想没有深厚的国学根底是不可能达到如此一种笔墨境界的。《枥斋余墨》中《莲花纸笺》、《字与人》、《艾青琐忆》诸篇,就都与写字有关,记载了沈从文、艾青甚至康生与汉字书法的关系。
我到杭州之后写的第一篇文章就是读《枥斋余墨》的随笔,刊发在《开卷》二〇〇三年第一期上,他看到也很高兴,且与董宁文建立了联系。但此后他因帕金森症困扰,写字渐渐困难,至二〇〇六年六月竟住进医院,终于在这年十二月九日逝世,享年八十八岁。
晚年他最大的心愿就是出一本散文选集,而对《枥斋余墨》能否重印已不抱希望。几经周折,由牛汉作序的散文选《府藏胡同纪事》最后还是自费由香港银河出版社出版。
他在来信中还曾提到北京大学出版社计划出版一套大型的《未名译库》,自“五四”时期至今共收与北大有关的学人译作一百余种,作为著名的俄诗译者,他的译著也被列入其中。不知这套书终究出版没有?
接到魏先生长子魏游寄来的讣告后,我在复信中说:“魏先生虽然历尽人生磨难与坎坷,然道德文章,海内钦敬,译介普希金及十二月党人诗文,更为友邦推重,乃一代翻译大家,其功绩已然彪炳史册,不待我辈谬评、妄评!”
“默默者存”,四个字当会说清一切,仅以这篇短文,纪念魏先生逝世一周年。
二〇〇八年二月十四日 朝晖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