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心《寄小读者》
在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和儿童文学的史卷中,有一位作者的名字已伴随这个世纪走过了九十年,有一本始终年轻温馨的书启迪了几代人的爱心。这位作者就是冰心,这本书就是她的《寄小读者》。
冰心,原名谢婉莹,军人的女儿。祖籍南国福建,却在北方长大成人。在《寄小读者》第二十八封通讯中她对母亲说:“我只是一个山陬海隅的孩子,一个北方乡野的孩子。”在她离开北京准备横渡大洋赴美留学时,看着车窗外的北方风物,这位二十三岁的青年女子不禁频频感慨:“我切愿一见那些持刀背剑来去如飞的人。我这时心中只憧憬着梁山泊好汉的生活,武松林冲鲁智深的生活。我不是羡慕什么分金阁,剥皮亭,我羡慕那种激越豪放,大刀阔斧的胸襟!”这感慨决不纤弱,正表明了她那大海般的情感和军人的灵魂。从祖籍福建到山东海边,再到故都北京,冰心渐渐走上文学之路,并且开始了对人类爱的不懈憧憬和追求。二十年代的《超人》、《繁星》、《春水》和《寄小读者》,三十年代的《往事》、《分》和《冬儿姑娘》,四十年代为女性美写照的《关于女人》,五十年代为童心立言的《小桔灯》、《陶奇的暑期日记》,直到晚年的《晚晴集》和《关于男人》,一如它们的作者一样俏立在我们这个世纪的文学之林,历久而弥挺。
在这些著作中,《寄小读者》又占据着一个峥嵘的地位。它以一颗童稚之心感受伟大圣洁的亲情之爱,叙说人与自然,人与人的须臾不可分离,阐述人类欺压人类的不幸和对策,成为中国现代儿童散文的一块基石;它又自由地记录了一位留美学生漂洋过海和客居他乡时思家恋母的心态,成为中国现代留学生文学的代表作品之一;同时,它还以清丽典雅的文体风格为中国现代散文开拓了一条成功的道路,成为“五四”以后杰出的美文范本。郁达夫先生甚至说:“冰心女士散文的清丽,文字的典雅,思想的纯洁,在中国好算是独一无二的作家了。”(引自郁达夫《中国新文学大系·散文二集·导言》)
《寄小读者》共包括二十九篇通讯和一组《山中杂记》(十篇短文)。除前五篇和后两篇是在国内写作之外,其余二十二篇通讯和《山中杂记》均写于海途和美国。从时间上讲,绝大多数又都写于一九二三年和一九二四年。正式结集出版则在一九二六年五月,冰心还未启程归国,因此当时只收入二十七篇通讯。
就内容而言,《寄小读者》各篇侧重点并不相同,但不同之中也有一个共同之处,那就是都围绕一个“爱”字,并对此作了淋漓尽致的赞美和解说。郁达夫先生也概括说:“对父母之爱,对小弟兄小朋友之爱,以及对异国的弱小儿女,同病者之爱,使她的笔底有了像温泉水似的柔情。”(同上引)
在新文学作家中,大概没有谁能像冰心那样对“母亲的爱”作出过最高的赞美了。站在今天的角度,人们可以肯定“母爱”作为基本人性的意义,也因此能够承认这一基本人性作为文学主题的永恒价值,但在“五四”时期面临着旧的封建礼教对基本人性的否定和新的阶级斗争学说,能够最高度地正面礼赞“母爱”,却是不容易做到的。通讯的第五、十、十二等则,都是对“母亲的爱”作尽情讴歌的,在冰心看来,只因为有了“母亲的爱”,才“在世上幻出人和人,人和万物种种一切的互助和同情。这如火如荼的爱力,使这疲缓的人世,一步一步地移向光明”。她并且把“带着奥妙的爱的锁链”作为“理想的最高人格”来追求。
由“母亲的爱”再到故国之爱、童真之爱和自然之爱,以及对病弱不幸者的同情,似乎也就极为自然了。冰心是热爱自己的祖国的,但这种爱,决不是“国家主义者”那种狭隘的极端的爱,而是和爱人类、爱他人相和谐相一致的;在美国,她常常思念家乡故土,但同样也能欣赏当地的大自然和城市,对美国人民也决不抱偏见或成见。我们可以摘引几个片断一睹冰心阔大的胸怀:
花鸟虫鱼的爱是暂时的,母亲的爱是永远的!时至今日,我偶然觉悟到,因着母爱,使我承认了世间一切其他的爱,又冷淡了世间一切其他的爱。(通讯十二)
有一天静极忽发奇想,想买几挂大炮仗来放放,震一震这寂寂的深山,叫他发空前的回响……但这至终都是潜伏在我心中的幻梦,世界不是我一个人的,我不能任意地破坏沙穰一角的柔静与和平。(通讯十三)
生命中何必有爱,爱正是为这些人而有!这些痛苦的心灵,需要无限的同情与怀念,我一人究竟太微小了,仰祷上天之外,只能求助于万里外的纯洁伟大的小朋友!(通讯十五)
沉静的悲哀里,含有无限的庄严,伟大的人生中,是需要这种成分的。(通讯十五)
世上一物有一物的长处,一人有一人的价值。我不能偏爱,也不肯偏憎,悟到万物相衬托的理,我只愿我心如水,处处相平。(通讯十七)
爱在右,同情在左,走在生命路的两旁,随时撒种,随时开花,将这一径长途,点缀得香花弥漫,使穿枝拂叶的行人,踏着荆棘,不觉得痛苦,有泪可落,也不是悲凉。(通讯十九)
这是海的真面目呵,浩浩万里的蔚蓝无底的洪涛,壮丽的海风,蓬蓬地吹来,带着腥咸的气味,在闻到腥咸的海味之时,我往往忆及童年拾卵石贝壳的光景,而惊叹海之伟大。在我抱肩迎着吹人欲折的海风之时,才了解海之所以为海,全在乎这不可御的凛然的冷意!(通讯二十)
谈到我生平宗教的思想,完全从自然之美感中得来。不但山水,看见美人也不是例外!看见了全美的血肉之躯,往往使我肃然的赞叹造物。(通讯二十五)
这些暖意融融的话语,都在为人类的爱心作着细密的注脚。是不是有点抽象?有点夸大其辞?实际上,冰心的“爱的哲学”也是极辩证的。并没有因为“爱”而忽略了人世间的不平。当她看到日本神户博物馆里陈列的侵华战争的武器战利品时,立刻感到“心中军人之血,如泉怒沸”,她并非是对日本人民存着什么愤怒与仇视,而“只是为着‘正义’,我对于以人类欺压人类的事,我似乎不能忍受!”因此,在冰心看来,为正义而战,而抵御,恰恰是人类“爱”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冰心在为《寄小读者》第四版写的序言中说在她的作品中,“只有这一本是最自由,最不思索的了”。因为这本书是用了通讯的体裁。所以《寄小读者》有点像随笔,而不太像那种精心结构剪裁的作品。不过整部书虽然有点散漫,却令人感到亲切朴素。人们常说好的作品如“行云流水”,而“行云流水”不过是说作品的“自然活泼生动”而已。亲切的文笔,清丽典雅有类于宋词元曲的语言,再加上圣洁的思想,构成了《寄小读者》独特的魅力。
总之,《寄小读者》是一部常读常新的好书。近一个世纪以来,它就像一朵温馨圣洁的玫瑰,坚挺于接连不断的战火硝烟、凄风苦雨和内忧外患之中,从未颓败。从战争年代到今天的和平岁月,它以自己的芬芳和艳丽不断地唤醒人们久已沉睡枯萎的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