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莫雷尔夫妇婚后那几年
原先这片地方叫“地狱街”，后来叫“山下屯”[68]了。地狱街是青山路上小溪边的一排挤满了住户的草顶村屋，住的是一些挖煤工人，他们在两个矿区开外的小煤窑里干活儿。小溪在桤木树下流淌着，没怎么被这些小煤窑污染，窑里的煤是靠毛驴绕着井口上的绞盘步履沉重、无精打采地转圈拉到地面上来的。乡下到处都是这样的矿井，有些在查理二世[69]时代就开挖了。少量的挖煤工和毛驴像蚂蚁一样钻入地下，在麦田和草场上堆起奇形怪状的土包，弄得东一片西一片黑乎乎的。这些矿工住的村屋成片成对散落各处，跟教区里织袜工[70]们零零落落的农场和住房一起形成了贝斯特伍德村[71]。
随后，在六十来年前，这里发生了一场突变，小煤窑被资本家们的大煤矿给挤垮了。诺丁汉和达比郡发现了煤矿和铁矿，卡森—维特公司[72]成立了。帕莫尔斯顿勋爵[73]于一片无比振奋的气氛中宣布这家公司在舍伍德森林边上斯宾尼公园的第一座煤矿正式开工。
大约在这期间，因为年代已久而变得恶名昭著的地狱街遭了一场大火，无数的肮脏之物给烧了个精光。
卡森—维特公司发现他们赶上好时机了，于是开始在塞尔比到纳特尔的溪谷地上开新矿，很快就有六座煤矿开张了。[74]从纳特尔开始，高处的森林里砂岩地上修起了铁路，经过废弃的卡图森[75]修道院和罗宾汉水井[76]，通往斯宾尼公园，然后通向麦田里的大煤矿敏顿；再从敏顿穿过谷地边上的农田通往邦克山，从那儿转向北驶往贝格里和塞尔比，从那里能俯瞰克里契和达比郡的小群山；这六座煤矿像田野上的六根黑螺柱，被一环精细的链子拴在一起，这链子就是一条铁路。
为安置大批的矿工，卡森—维特公司在贝斯特伍德的山坡上建起了“四方广场区”，就是住房围起的大方形场地[77]，然后在溪谷的地狱街旧址上建起了“山下屯”。
山下屯有六排矿工住宅，一共两列，每列三排，就像六点骨牌上的六个点，每排有十二幢房子[78]。这两溜住宅就坐落在贝斯特伍德陡峭的山坡底下，从这里，至少是从阁楼的窗户看出去，还是能看到通向塞尔比的缓缓上升的山坡。
这些房子建得挺结实，也很体面。围着房子转转，看看屋前的小花园，能看到后面那排背阴的花园中生着熊耳朵花和虎尾草，前面那排朝阳的花园里盛开着五彩石竹和粉石竹花儿；能看到每家洁净的前窗，小门廊，低矮的水蜡树篱和阁楼上的老虎窗。但那只是房子的外表，由此看到的是矿工的女人们布置的前厅，而前厅并不住人。人们生活的房间，也就是厨房，位于房子的尾部，对着后面一排房子乱糟糟的后园子和炉灰坑[79]。两排房子和长长的两排炉灰坑之间是胡同通道，孩子们在此玩耍，女人们在此嚼舌头，男人们在此抽烟。山下屯的生活状况就是这样，尽管房子建得那么好，样子那么雅观，可就是住着不怎么惬意。这是因为，人们得在厨房里过日子，而厨房却面对着那条充斥着炉灰坑的破烂胡同。
莫雷尔太太并不急于搬到山下屯来。她从贝斯特伍德搬下来时，这片房子已经建了有十二年了，开始衰败了。可她顶多也只能来这儿。再说了，她家住的是朝阳一排里的边房，因此只与一家毗邻，房子边上多出了一溜花园来。住边房，比起那些住在“中间房”的女人们来，她就有点贵族感了，因为她们的房租是一周五先令，而她的是五先令六便士。不过这种身份上的优越并不令莫雷尔太太感到很欣慰。
她三十一了，结婚有八年了。她身材娇小但神态刚毅，刚开始接触山下屯的女人时还有点畏首畏尾的。她是七月份搬来的，九月份就要生第三个孩子。
她男人是个矿工。他们搬进新居刚三周，就赶上大集了。她知道莫雷尔肯定要趁机歇个假。开集的星期一一大早儿他就出去了。俩孩子兴奋极了。七岁的男孩威廉吃了早饭就跑出去了，在集市上晃悠，家里只剩下刚五岁的安妮一上午都嘟嘟囔囔着也要去。莫雷尔太太自顾忙她的活计。她还不怎么认识她的邻居们，不知道能把这小丫头托付给谁帮看一看。于是她就答应午饭后带她去赶集。
威廉在十二点半时露面了。他是个很生气勃勃的孩子，一头金发，脸上长着雀斑，有点像丹麦或挪威人的样子。
“妈，我能吃午饭吗？”他头上戴着帽子，喊着就进来了，“那儿的人说，一点半开集。”
“饭一好你就可以吃了。”母亲说。
“还没好吗？”他叫着，一双蓝眼睛生气地瞪着她，“那我就等不及吃了。”
“你可不能这样。还有五分钟就得了。这才十二点半呢。”
“人家这就开始啦。”孩子带着哭腔喊道。
“开始了你也死不了。”母亲说，“再说了，这才十二点半，你还有整整一个钟头的时间呢。”
这孩子开始匆匆忙忙摆桌子，摆好后三个人马上坐下吃饭。他们吃的是蛋奶布丁配果酱，吃着吃着男孩子就离开椅子跳起来，站得笔直。远处传来第一声旋转木马的嘟嘟声，还有号角声。他看着母亲，脸上的肉都抽动起来哩。
“我跟你说过的！”说着他冲向碗柜去拿他的帽子。
“拿上布丁啊——这才一点零五分——你弄错了——你没带上那两便士呢还！”母亲一通儿喊。
男孩子十分后悔地回来拿上他的两便士硬币，一言不发就走了。
“我也去，我也要去嘛。”安妮说着开始哭起来。
“哎呀，行，你去吧，哭哭啼啼的小死心眼儿！”母亲说。下午她带着女儿在高高的树篱下吃力地朝山上走着。草场上的干草收割后垛了起来，牛群都给赶到草茬地上来吃新长出的草。处处都温暖宁静。
莫雷尔太太并不喜欢大集。集上有两套旋转木马，一套靠蒸汽机驱动，另一套由小马拉动。三台手摇风琴在摇动，不时传来手枪的射击声，椰子小贩瘆人的尖声叫卖声，打木头人游戏[80]摊主的喊叫声和西洋镜女摊主的尖叫声汇成一片。母亲发现自己的儿子在狮子华莱士画片摊子外欣喜若狂地盯着看这头大名鼎鼎的狮子的画片，据说它咬死了一个黑人，让两个白人终身致残。她离开了他去给安妮买一卷太妃糖。突然儿子站到她面前，显得万分激动。
“你没说过你要来呀——是不是有好多好玩的东西？那头狮子咬死了三个人呢——我把我那两便士钱都花了——你看这个。”
说着他从衣袋里掏出两个蛋杯[81]，杯体上绘着粉红的洋蔷薇花。
“这些是我在那个摊子上弹球[82]儿赢的，得把球儿弹到洞里去才行。我弹了两回赢了两个，一便士弹一次，那上面画着蔷薇花呢，瞧这儿。”
她明白他是为她赢蛋杯的。
“呣！”她满意地哼了一声。“真好看啊！”
“你拿着它们行吗？我怕打碎了。”
母亲来集上了，这让他感到特别开心，就带他到处逛逛看看。在西洋镜前，她像讲故事一样讲解那些图片，听得他很入迷。他寸步不离母亲，一直依偎着她，一副小男孩为母亲感到骄傲的样子。那是因为别的女人都没有她那副贵夫人的样子，她戴着黑色小圆帽，披着披风的样子就像个贵夫人。遇上她认识的女人，她会莞尔一笑，感到疲惫了，她对儿子说：
“好啦，你这就回去还是晚点儿走？”
“你这就走啊？”他喊着，一脸的责怪样儿。
“这就走？都四点多了，我知道。”
“这么早走干吗呀？”他不快地说。
“你不用跟我走，要是你不想走的话。”她说。
说完她就带着小女儿缓缓离开了，儿子站那里看着她走，伤心透了，可他就是舍不得离开那个场子。她穿过“星月酒馆”[83]前的空地时，听到酒馆里面男人们在吆五喝六，闻见了啤酒味，就加快了脚步，心想她男人说不定就在里面呢。
大约六点半的时候儿子回家来了，累得脸都白了，可怜巴巴的。他感到莫名的难过，因为他让母亲一个人先走了，那以后他就玩得不开心了。
“我爹回来了吗？”
“没呢。”母亲说。
“他在星月酒馆儿里帮着端酒端菜呢。我从窗户上那个黑铁皮窟窿里看到的，他绾着袖子忙呢。”
母亲“哼”了一声。“他没钱。不管人家给他多少零钱他都乐意。”
天色暗下来了，莫雷尔太太缝纫时看不清了，就起身朝门口走去。外面到处都回响着节日的激动和欢叫声，把她的心都打动了，就出去来到房子边上的园子里。女人们正从集上往家走，孩子们抱着绿腿白羊玩具或一只木马。偶尔有个把男人醉醺醺地摇晃着走过。也会有不酗酒的好男人带着家人安安静静地走过。不过一般来说带孩子走过去的只有女人。渐暗的夕阳里，守在家里的母亲们双臂揣在白围裙下站在街角上东拉西扯。
莫雷尔太太怪孤单的，不过她习惯了。她儿子和小女儿睡在楼上，所以她觉得身后的家是安稳的。但是她为将要出生的这个孩子感到可怜。这世界似乎是个令人厌烦的地方，威廉长不大，她就不会有什么变化。对她个人来说，孩子们不长大成人，她就得这么无聊地忍受下去。孩子们！她养不起这个老三了。她并不想要这个孩子。那个当爹的在酒馆里给人家端酒，自己喝得酩酊大醉。她瞧不起他，可又离不开他。这个即将到来的孩子真让她受不了。要不是为了威廉和安妮，她早就烦死了，整天就是跟贫穷、丑陋和下作打交道。
随后她又来到屋前的园子里，她感到身子太重出来都费劲，可她又在屋里待不下去。天太热，令人窒息。可想想将来的日子，她又觉得似乎是被活埋了一样。
屋前的园子挺小，围着女贞篱笆。她站在园子里，想从花香和美丽的夜色中寻找慰藉。园子的小门正对着穿过高大树篱的阶梯[84]，过去就是上山的路，树篱两边收割过的草场在夕阳辉映下一片灿烂。天上的光影抖动跳跃几下就迅速落入了地平线，大地和树篱笼罩在如烟的暮色中了。夜色降临时分，山顶上露出一片红光，集市上的喧闹声渐渐消失在这片红光中。
第十五章 零余人
一个礼拜天晚上他凑巧进了唯一神教派[85]教堂，起立唱第二首赞美诗时，他看到她就在前面。她唱的时候，灯光就在她的下唇上晶莹闪烁。看上去她是心中有所得，看到了希望，如果不是人间，也是天堂里的希望。她的慰藉和她的生命似乎都寄托给了来世。看着她，他心中油然升起一股强烈热切的感情，那感情是冲她生的。她唱歌时似乎满怀着渴望，渴望着神秘之物，渴望着慰藉。他把希望寄托在她身上了，盼着布道赶快结束后去跟她聊聊。
她随着人流出了教堂，她就在他前面，他几乎可以触碰到她。可她不知道他也在那里。他看到她黑色鬈发下那片晒黑了的后脖颈子有点寒酸。他想把自己托付给她，她比他要优秀，比他更强大些，让他很想依赖她。
她穿过教堂外面的一小群人，边走边漫无目的地思忖着，那样子看上去是迷茫的，在人群中显得落落寡合。他走上前去，把手放在她的手臂上。她吓了一跳，那双褐色的大眼睛先是害怕地瞪得溜圆，随后看着他，眼神里露出疑问。于是他稍微向后缩了一下。
“我没想到——”她欲言又止。
“我也是。”他说。
他朝旁边看去，心中猛然升起的希望之火又暗淡了。
“你来城里干吗？”他问。
“我住在安妮表姐家。”
“哈！长住吗？”
“不，就到明天。”
“你要直接回家吗？”
她看看他，垂下头，帽檐遮住了她的脸。
“不，”她说，“不，不一定。”
他转过身，她就跟上他走。他们穿过做礼拜的人群。圣玛利亚大教堂里的风琴还在响着。黑压压的人群从亮着灯光的门口走出，走下台阶。夜空中那一扇扇巨大的彩色玻璃窗光芒四射，教堂看似高悬的巨大灯笼。他们走到霍洛斯通街，他叫了一辆汽车朝大桥那边而去。[86]
“你跟我一起吃个晚饭吧？”他说，“然后我送你回去。”
“那好啊。”她的声音低沉而沙哑。
在车上他们基本无话。特伦特桥下黑流滚滚，水涨得很高。通往克尔威克的路上一片漆黑。他住在霍尔姆路尽头，那里是城市的荒凉边缘，隔河与施耐顿修道院和陡峭的克尔威克森林前面的大草坪相望。[87]洪水漫出了河堤，他们的左边就是寂静的水，那边一片漆黑。他们几乎吓坏了，慌忙顺着街边的房屋前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