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见到横玉时,他正在和临风手谈一局棋。
我自然是看不懂的。
现在这些个文人骚客什么事都得讲究个风雅。不染什么烟火之气,但他们忘了,人本就是生于烟火之中。
莫以诗债换酒钱,无用。不想很快便被打脸。
次日醒来时,天已大亮,虽是秋天但微风不燥,阳光正好。
唯一出了点小意外就是,将将才穿戴好衣衫,横玉就推门而入。
真是没礼貌。刚想出声骂他,余光扫到他的身旁的身影,便换了个说辞。
“公子可知何为君子所为,君子所不为?”
横玉脸色也变换了下,道:
“适才是在下莽撞,然昨日与姑娘谈了一谈,感受甚多。今日乃是与姑娘有个问题想请教一二,不知姑娘可否方便,与我聊聊?”
一身白衣,一头已经束好的乌发,微风吹起他额间的碎发,衣摆亦微微起皱,此刻他颇具君子风度。
我便也笑笑,“无妨,你既有与我探讨此事之心,我也不便拒绝,恰巧今日无事,阁下可愿与我去流羡阁一谈?”
“自然可以。”
于是,我们就在流羡阁生生谈了一上午,从坊间传闻谈到了一方霸主,再从一方霸主谈到了家国天下,又从家国天下谈至儿女情长。越谈便越觉得眼前的人满腹经纶,才华横溢,又语带机锋,面上浅笑,目光顾盼。
有匪君子,如琢如磨。
乱世流年里,能多碰点风花雪月便多碰点吧。
我于是也认真起来,不顾身后跟着的尾巴,竟与他认认真真地讨论诗歌起来,一时忘了时间。
在回醉仙楼的路上,察觉那尾巴消失之后,长吁一声。
“这人也忒敬业了,跟了我们一上午。”装文人装的好辛苦。
耳边传来横玉清清朗朗的笑声。
“若不是他这一番跟踪,本公子还不知双梨你有这般学识。”
我立马呵呵假笑道:“公子说笑了,不过是前几年,与师父游历天下之时,跟着浮生郡主学了七八个月尔尔。”
咱要低调,要谦虚。
横玉把玩着手中的折扇。
“浮生郡主?那位可是名满天下的才女,天下无人能出其右者。能得她教诲,乃是此生之一幸事。只是不知你这个样子,是否对得起她曾经的指点?”
虽然有些愤怒,但是咱得有格调,得有风度,忍。继续客套。
“虽及不上阁下少年丞相一般,却也比寻常人通透许多。”
横玉嗤笑,“只是通透?丫头悟性竟是这般差?”
果真是忍字头上一把刀。得,不客套了,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
“白袍子,并非所有人都喜欢站在金钱权势之上,也不是所有人都想名扬天下,我知道你想干什么,只是不想被卷入其中,成为权力的奴隶罢了。我只求平淡如水度此生。”
权力之争,向来不缺性命。我很爱惜生命的。
“你一个小小年纪如春花儿般的女孩儿,怎么会有这样的想法。不过,如此说来,我竟不是得灭一灭你的口了?”
横玉停下脚步,转头看着我。
大事不妙。
“然后呢?然后呢?他吻你了?!”
千衣衣一下子站了起来,在满满都是人的楼下大厅里。
连忙将她扯坐下了,“嘘~小点声。”
面前的红衣女子激动的说:“你且说是也不是。”
这个真疯子,然后用几乎微如针掉落的声音“嗯”了一声。
回忆起前天那恍若蜻蜓点水一般的吻,其实压根没有千衣说的什么羞涩难当,更好像是风把树叶给吹脸上去了。再者说,街上那么多的人,都是行色匆匆,也没有几个会注意到我和横玉。
只是那天近在咫尺的容颜,他身上冷冽的气息,扑面而来。和被雾化的人群现在想来依然清晰如昨。
横玉用折扇轻轻地敲了敲我的头,耳边传来清朗的男声:
“竟不知道要闭眼么?别愣着了,我不过是做个样子给别人看。”
被死死钉在地上的脚这才提了起来,缓慢地跟着横玉走。
别人?尾巴都回去复命了,哪来的别人?
甩甩头,收起了脑子里的纷纷乱乱的思绪。
“依你之见,跟踪我和横玉的会是何人呢?”
千衣可能过于激动了,以至于没有听见。
“那冰块儿居然亲了你这样一个貌不惊人的毛丫头,这是什么世道啊!”面上很是失望痛心。
看来从此处是得不到什么结果了,不如去问问临风罢。
没想到平时淡如水的临风也是一副见了鬼的样子,
“那位江公子当真轻薄了你?”
我:“……”
江公子?明明是个登徒子。得,是本姑娘失策了,一个个都抓不住重点,咱有缘再会。
回到房中,一阵幽香飘来,窗外的桂花已半开了,才过中秋,桂花怎么就开了。又想起前天的事儿,一阵子闹心。
要不,去找找白袍子?他总归不会是这个样子。
不行不行,他虽然不在意那个吻,但是我介意啊,我一个还未出嫁的女儿家,就这样被人污了清白,名声受损,实在是有失颜面。
可倘若我已嫁做人妇,与他这般行为,岂不是红杏出墙?
完了完了,之前还觉得没什么事,忍忍便罢了,然而此时,真真是忍字头上一把刀,忍一时越想越气,越忍越不平。不行,我得找白袍子算账。
正欲起身,千衣一脚踢开了门。
这阵子怎么老有人看我的门不顺眼?
千衣提着两坛酒,谁知道她一个没学过武功,只会卖布的纤弱女子怎么拿的住。
“咱们喝桂花酿去吧。”
于是我便跟着千衣上了燕京城中最高的楼顶。这时已经是傍晚了。
说起来,此次来燕京竟没有与千衣喝过一次酒,这五天里,有三天是和横玉待在一起的。
也不记得喝了多久,聊了些什么。只是依稀记得千衣嘟囔了几句话。
“你说都有人亲你了,怎么没人对我耍流氓啊?”
这时千衣已经有些迷糊了,她酒量向来不行,但是酒品挺好。
“是真的没有,还是你不喜欢那些对你耍流氓的公子哥啊?那些张家公子,李家少爷的,不都很喜欢你嘛。”
千衣脸上被城中晚霞染了两片红云。
“不,不,他们都不是真的喜欢我。”
说完,千衣便轻轻的靠着我的肩头,慢慢地饮酒。
“你希望谁来轻薄你?易寒?”
“嗯…也不是,你说我都这么漂亮了,他怎么还是这个样子?”
千衣确实很美,属于那种唇不点而朱,眉不画而黛,肤如凝脂,面若桃李的美艳女子,就像…就像这燕京城的万家灯火的辉煌,美的耀眼。
没有像成缘姐姐一般清清冷冷的气息。
“小挽挽,你都不知道,自从你走了之后,他这几个月都没理过我,连我那个一身风流债的表兄都不知道怎么办。他怎么能这样。”
千衣低下头,神色委屈地嘟囔。
“你表兄?你何时有个表兄?”
“我表兄就是易寒啊。”
“嗯?”我眼睛一眯,身旁着红衣服的傻子才反应过来。连忙用手捂住了嘴。
可惜为时已晚。
我放下了桂花酿,
“千衣,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或者说,你有件事骗了我。”
千衣原本还想再挣扎挣扎,见我这般语气,便颓了气。
“小挽挽,你真当是一点儿都不像表面上的良善可爱好欺负。”
我不为所动,千衣又给自己灌了一口酒,却好像不胜酒力,倒在我怀里了。
这女人就会这一招。
诚如千衣所言,我确实不如表面看上去那般软弱可欺。在浮生郡主求学的七八个月里,浮生郡主实际上只教了我两三个月。
其中缘由……浮生郡主曾说只能教我自保之法,不能教以谋权御权之术,这可能与我在楚水之地流浪过,从而导致的心性有些关系。
是以,除了这两三个月,其余时间我都在喝酒醉生梦死。就算在这两三个月里,闲暇时间我也在草里捉蛐蛐。
师父每每瞧见后,也曾和浮生郡主说过几句话。
“你看小挽儿现在这个样子,成天不做一个正经女儿家该做的事,每日里不是喝酒便是逛街,这样游手好闲的,你就算是教给了她平生所有,也未必能学的会。”
浮生郡主云淡风轻地笑了笑,
“阿挽同你年少时很是相像,也是这般年少轻狂,但她与你不同,她的心性虽然比起那时的你来要良善许多,可若是教给了权谋之术,难免不会步你的后尘。到时候落得个神魂俱灭的下场,你可就没这个乖徒儿了。”
“她如今只是一个凡人,你怎的如今连凡人也不能左右?”
浮生郡主好久才回:“非也,她的命运早在因果轮回之境化成之前就注定了,岂是你我蝼蚁之力所能撼动,我如今也不过是以世俗因果来佑她平安罢了。”
师父亦是沉默了一会儿,
“你的意思是,不入因果轮回?”
“不错。现下你已无路可走,可否认输一回啊?”
“哈,是我大意了。”
彼时我正在树上喝酒,浮生郡主和师父在下棋,迷迷糊糊之间,听见了这一番对话,吓得猛然清醒,神魂俱灭?说笑呢吧?我一介凡胎,又不修仙,哪里来得神魂?
不过师父他这个老神仙居然有过神魂俱灭的经历么?真是有趣。
就这样过了两三个月,师父带我离开了雁城,去了燕京里头最大的酒楼醉仙楼,我便是在这里与千衣临风所识。
只是不过短短两个月便回到了东杏山。而这两个月里也不过是天天和千衣闲逛喝酒。所学没有用武之地,回了竹坞就更无用处了。
再然后,过了一年多,我下山卖药材,又因流年不利遭遇了一系列变故,认识了白袍子,几经辗转又到了燕京。
真是人生难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