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风习习,吹到人身上该是十分清爽,只是彼时我和横玉都是满腹心事,走在灯火辉煌的街上,对周遭的事物无感。
不知道白袍子此刻心情如何,见到杀父仇人,却没有兵戎相见。
我才不信他是个宽厚的人,连杀父之仇都可以不计较,更何况他本就不是个宽厚的人。
横玉肯定有难言之隐。
“我们接下来要去哪?”
白袍子没反应。棱角分明的脸似乎是结了一层冰霜,狭长的狐狸眸漆黑一片。他又在想那些我不甚明白的事儿。
这个话题不行,那便换个。
“那个易寒,不是什么好人。”
“你如何知道他?不是个好人。”
终于出声了。虽然语气很冷。
“如你所见,我们在流羡阁时,易寒身边的青衣女子就是我之前同你所说的千衣。”
“原来如此。”白袍子周身的氛围依然没有缓和下来,气压低得能死人。
我们一路走,一路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慢慢的,便到了秦淮河畔,横玉停了下来,靠着围栏,倚栏听风,我亦陪着他。河里飘着许多各式各样的河灯,一条黑漆漆的河,此时很是耀眼,仿佛天上坠下的一条银河。
半晌,横玉开口给我讲了个故事。
“在一座王城里,有个姓江的大户人家住在王城里最为繁华的街道上。做着人人都分外眼红的生意往来,日进万金。
“还曾在百姓受灾之时,广布衣粮,任劳任怨,因此受了许多人的爱戴。
“在这偌大的江府旁又有户人家,与这大名鼎鼎的江府系出同源。虽是住在最繁华的街段,但不如江府风光锦绣。时常陷入困顿之中,江府次次出手相救,只因为两家主人是手足兄弟。却不想日日相处之下,那手足兄弟竟生了杀心。趁着江府主人不在时,重金聘请江湖道上一等一的杀手,一夜之间,灭了江家人上下三百余人口,江家主人也在回府途中被杀害。
“自那之后,那手足兄弟便顺理成章地继承了江府所有的钱财和权势,成为了京中最大的名门望族。”
我看着横玉,不知说什么好。
横玉冷笑一声。继而说:
“可笑他们机关算尽太聪明,依然算有遗漏,江家人被灭满门那日,正值江家夫人生产,他们以为杀尽了所有人,却不知道,一个奶娘带着年仅三岁的江家二公子和那尚在襁褓中的的孩子逃出了王城,一路艰险到了楚水之中,方外之地的渺音寺,那个尚在襁褓中的孩子便在渺音寺长到了七岁。”
我沉默地看着横玉的侧脸,他脸上微微有几分恨意。
“那个刚出生的孩子便是你吧。”
横玉笑了笑,
“不,不是我。江家被灭门之时,是安兴二十四年八月十五日。”
八月十五,中秋夜,今日也是中秋夜。安兴二十四年……无极国先王归天之年,那一年的秋天,是个多事之秋。
如今已是新王继位,改年号为鸿元,现在,是鸿元十六年。
倘若横玉是安兴二十四年八月十五出生,那么到现在,最多也不过是十七岁。但横玉不是十七岁。
“那孩子七岁时,因贪玩世间新鲜俗物,离了渺音寺,回来时身中奇毒,不治而亡,最后只剩下江家那个二公子与奶娘苟且偷生。”
横玉漠然地开口,好似说的并非自己。
心中五味陈杂,不知何故。
“所以,那江家二公子便是你,你便是那无极国权倾朝野的少年丞相,江横玉。”能从一个侥幸存活的孩子变成今日大名鼎鼎的少年丞相,白袍子所经历过的,当是很苦。
白袍子苦笑,道:“不错,我便是那个苟且偷生的二公子,亦是你们口中所谓的无极国少年丞相。”
“所以,那个易寒便是你的仇人之子?”
“不错。”
虽然横玉说得十分清楚,但我依然有个地方不明朗。
“既然你都官拜丞相,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为何不杀了易寒,替你家里人报仇雪恨?”
他无奈地笑了,转过头来看我,
“丫头,你可知,这天下还有比丞相的权利更大的。”
比丞相有更大权利的…是皇权。难不成……
我看向横玉,横玉却转过了头。
“说吧,你又是如何认识易寒的。”
这件事儿,跟白袍子的比起来,缺乏一定震慑力,但,好歹是女儿家心肠不是?
“我和易寒拢共就见过两面,一面是千衣在七夕节时候拉着我去见的,另一面便是此时所见。”
“那你如何知晓易寒并非良人?”
“直觉。”
空气沉默了一会儿。横玉悠悠开口:“你的直觉没错。”
我望着远处的灯火通明,此刻没有什么能照亮他孤独的内心,纵然千家灯火,万家团圆。
于他,这中秋夜不过是个祭日,他的双亲,他的兄弟,他所有的一切,都在八月十五毁了。
横玉沉默着,周围安宁。
灯火渐渐阑珊,天已亮出了鱼肚白,远方重重叠叠的云海里裹着一轮红日。
鸡鸣声响起时,落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秋雨。
都说一场秋雨一场寒,十场秋雨要穿棉。
这雨来的挺及时,结束了横玉站在桥上的沉思。就是身子有些受冻。
我体质畏寒,现如今秋雨已落,寒冷也是在步步逼近了。
来时路上便知道这天复国处于北边,特别是燕京,寒气常年围绕着京都,故是这里的花儿不常见。
在寒风中的,只有一朵接一朵的菊花和冬花,也就是金银花,可以入药的一种药材。
回到醉仙楼,发现千衣已经在大厅里了,我昨日让小厮传信,信中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写得是我去找她,怎么她却先找上门来了?
慢步悠悠的行至千衣身前,看着她这一身红衣红裙,我便气不打一处来。
“你昨日干什么去了?”
“昨夜中秋,自然是待在云裳坊守着我的铺子了。”
千衣毫不在意。
“是么,那看来我昨日去流羡阁,看见易寒身旁的那个青衣女子想必不是你了,千衣,你可还有其他姐妹?”
意料之中,千衣脸色一僵,而后大惊:“你,你是如何知晓此事?”
冲站立在身旁的横玉使了个眼色,横玉便去了临风那处。
千衣望向白袍子的背影,眼神发亮:
“那个公子哥,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你先回答我上一个问题,你昨日为何会同易寒在流羡阁喝酒?”
千衣收敛了神色,严肃起来示意我到楼上坐着。
而后,我与千衣象征性地互相寒暄了几句,便正式进入话题。
千衣:“此事说来话长。”
本姑娘:“那你便长歌短唱,长话短说。”
千衣:“你怎的还是这般急性子?你只需听我说罢了,累的可是我。”
本姑娘:“好说,好说。您继续,您继续。”
千衣:“此事说来话长。”
本姑娘:“……”
在我与师父离开不久后,有帮人闹到了云裳坊,以千衣所卖的衣料有毒来威胁千衣,让她交出云裳坊。
云裳坊是千衣的心血,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交出去。但是那些布料却真的有问题。那些穿过用这些衣料做的衣裳的或者是用手洗过剪过衣料的人,都会中毒。
轻则全身起一个月的红疹子,重则,全身浮肿,咳嗽出血,气绝身亡。而且,云裳坊库房里所有的布料都出了问题。
这些症状,应当是中了一种名叫越血草的毒,此草可以活血通络,短时间内疗效显著,但却含毒,需将毒清了,才能用。
此草长在楚水之地,东杏山地势险峻的西边也有。
可虽然越血草不易得,但毒性应当不会如此之大,应该还有其他东西。
就在千衣濒临崩溃之时,易寒出现了,救她于水火之中。也便是那个时候,易寒身份明白起来。千衣方知易寒并非寻常贵贾子弟,或许该叫他端木寒。他便是无极国的王子,赤王的庶长子。
听到此处,忍不住悠悠开口道:“是以,你想对他以身相许?”
千衣摇摇头,喝下了一杯茶。
“我还未来得及说,他便已经替我把这份恩情说出来了。”
易寒袒露身份后,也没有客气,用这恩情让萧水住入了云裳坊,做了云裳坊的一名贵客。
大红衣衫的千衣说到此处时,神情淡然甚至有些漠然,仿佛一年多前那个为情所伤的女子从未出现过。
自那以后,易寒便时时造访云裳坊,初几次只是仅仅去看那位名叫萧水的红衣女子,后来便渐渐与千衣熟络了。很少再去拜访萧水,但是时常与千衣手谈棋局。
昨日我在流羡阁瞧见千衣与易寒一起喝酒,便是因为易寒在异乡无亲无故,于是拉着同样没有亲人的千衣同饮。
若有所失地看着千衣喝完她面前的这壶茶。
这也叫做说来话长?呵,女人。
不过易寒果然是王室之人么……
“那你可知,究竟是何人陷你于不义之地?”
千衣摇摇头。有些丧气。
“我曾托同辈表亲兄长替我打探,虽有线索,但却半途而断。那些来闹事的人,在这件事后,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就奇怪了,若只是寻常下药闹事,必不会如此快的销声匿迹。
即便易寒是王子,但是这里终究是天复,是顾长安的地盘,不是他端木青云所管。
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