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6995800000010

第10章 仲尼逃亡齐国 晏子误导景公

曲阜鲁宫听贤馆内,大雪纷纷,院墙宫瓦尽白。季孙意如与秦遄各着一身貂裘大氅,立在走廊之上看雪。一名戎服使者自外入,行到台阶之下,拱手对季孙意如道:“郓邑失守,鲁公一行已在齐师护送之下自阳州进驻郓邑。”季孙意如听了,不动声色,淡然道:“知道了。有新消息再来报过。”使者拱手退下。

俟使者退出院门,季孙意如问秦遄:“你以为齐人下一步将如何走法?”秦遄道:“我军主力结集在曲阜之北,深壕高垒,眼见郓邑陷落,并不增援,其坚壁不出、以逸待劳之意已十分明显。齐师远来,利在速决,料想不会前来攻坚。”季孙意如道:“难道齐人攻陷郓邑就罢手不成?”秦遄道:“齐师虽然拿下郓邑,只能算是小胜,齐公亲自前来督战,绝不会满足于小胜。”季孙意如道:“然则齐公计将焉出?”秦遄道:“倘若齐公问计于我,我会献上三计,任其抉择。”季孙意如道:“愿闻其详。”秦遄道:“虚张攻曲阜之声势,却于暗中袭取成邑,此为上计。以郓邑为据点,纠合莒、邾、杞等小国,蚕食我周边城邑,令我顾此失彼,疲于奔命,此为中计。虚张攻曲阜之声势,却于暗中袭取费邑,此为下计。”季孙意如想了一想,道:“依我看,你所谓的下计,正是上计;你所谓的上计,正是下计。”秦遄听了一笑,道:“愿闻其说。”季孙意如道:“上次鲁公袭我,功败垂成,正因为未能争取到仲孙氏与叔孙氏的支持。成邑是仲孙氏之都,攻成邑,就是攻仲孙氏,如此岂不是重蹈覆辙?费邑是季孙氏之都,攻费而不问其他,方有可能游说仲孙氏与叔孙氏,令仲孙氏与叔孙氏不介入主公与我之争。”秦遄听了,又笑了一笑,道:“攻成邑之意,正在争取仲孙氏。”季孙意如道:“此话怎讲?”秦遄道:“上次鲁公之所以未能令仲孙氏中立,你以为主公失策在什么地方?”季孙意如道:“不曾给仲孙氏甜头?”秦遄道:“不错。不过,不仅止于此。主公之失策,还在于不曾令仲孙氏尝着苦头。攻成邑,用意正在令仲孙氏尝尝苦头。攻取成邑之后,再将成邑退还给仲孙氏,从而令仲孙氏得到甜头。仲孙何忌既尝着了苦头,又得到了甜头,你还能指望他跟你走?”季孙意如道:“原来如此,亏你想得出这条一夺一与的妙计!”秦遄道:“实不相瞒,这计策并不是我想出来的,我不过偷师老子而已。”季孙意如听了一怔,道:“老子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秦遄道:“老子说‘将欲夺之,必固与之’。我不过反其意而用之,先‘夺之’,然后再‘与之’。目的不同,所以次序相反。”季孙意如叹了口气,道:“听人说话,原来还得这么听!”

秦遄与季孙意如论策之时,郓邑城楼之上,风静,雪止,寒气袭人。鲁公与仲孙驹、季公若、臧孙赐、公子为、公子果、公子贲等,各自外披裘氅,内被锴甲,立在城楼之上。季公若仗剑在手,踌躇满志,道:“月前左大夫笑臣取郓之计为空谈,今日复如何?”鲁公微微一笑,道:“仲孙大夫与左大夫都以为齐公不足恃,也都料错。”仲孙驹听了,慌忙向鲁公拱手道:“但愿齐公能率师长驱直入,令主公不日即回曲阜。”臧孙赐道:“季孙意如主力结集于曲阜之北,深壕高垒,坚壁不出,正面强攻,恐非良策。”仲孙驹道:“齐师远来,利在速战,若不强攻,计将焉出?”季公若道:“方才齐公召臣至齐营,问臣破季孙意如之计,臣献虚张声势进攻曲阜,暗遣奇兵偷袭成邑之策,齐公以为甚妙,欣然采纳。”鲁公道:“如何虚张声势?”季公若道:“有明张与暗张两法。”鲁公道:“寡人愿闻其详。”季公若道:“齐公已经传下命令:结集三军人马,于郓邑城外大营休整三日,然后进军曲阜。并已遣使致书季孙意如:劝季孙意如趁早出走,否则,城破家亡,身首异处,勿谓言之不预。这就是所谓‘明张’。”仲孙驹道:“季孙意如未必不识破这‘明张’之计。”季公若淡然一笑,道:“所以仍须‘暗张’。”鲁公道:“什么是‘暗张’?”季公若道:“所谓‘暗张’,就是令季孙意如自以为得我秘密消息,令他误信齐师强攻曲阜是假,偷袭费邑才是真。”臧孙赐道:“这‘暗张’之计,也许能哄得过季孙意如,却恐怕哄不过秦遄。”季公若道:“明张与暗张兼施并下,即使哄不过季孙意如与秦遄,至少会令他们左右狐疑,不知所措。”鲁公道:“这‘暗张’之计,又如何施行?”

季公若不答,却走近鲁公身边,对鲁公一番耳语。鲁公一边听,一边点头。季公若说罢,站回原位。一股怪风突然从城下席卷而上,“咔嚓”一声,将鲁公身后的旗杆一折为二。众人见了,无不大惊失色。鲁公略一沉吟,大声唤道:“司卦何在?”一人应声从城楼里迈出来,向鲁公拱手长揖,道:“司卦在。”鲁公道:“还不速占一卦,以卜凶吉,却更待何时!”司卦听了,神色慌张,支吾其词道:“臣仓皇出走之时,将偻句神龟忘在鲁宫,不曾携出。”鲁公听了不悦。季公若道:“这旗帜上虽然绣着‘鲁’字,旗杆却是季孙意如所立。季孙意如所立之旗杆被风一折为二,分明是季孙氏破灭之兆,何须卜而后知?”臧孙赐道:“公若所言甚是,盼主公勿疑。”三公子也一同附和。鲁公听了,遂转忧为喜。

鲁军大营之中,阳虎与三四个身着戎装的将官一同立于将台之上。一只灰色鸽子自郓邑方向飞来,阳虎望见,取弓箭在手,搭箭上弓,手松箭去,早把那鸽子射倒在雪地之上。片刻之后,一名传令官手持那被阳虎射死的鸽子登上将台。阳虎迎上前去,将鸽子接过,从鸽腿上解下竹管,剔开竹管上的封泥,挑出竹管内的帛书,拿在手上展开来一看,顿时脸色一沉,疾步走下将台。

鲁宫听贤馆内,季孙意如与阳虎立在堂上,秦遄自外入。季孙意如见了,喜形于色,道:“你来得倒快。”秦遄笑道:“你说有急事,敢不从速?”季孙意如并不答话,只将手上帛书递给秦遄。秦遄接过,在手上展开来一看,但见帛书上写道:“仲尼别来无恙?请往见公山不狃,令公山不狃不疑齐师有攻费之谋。公若。”秦遄反复看了两遍,将帛书交还季孙意如,道:“你以为如何?”季孙意如笑道:“叫人请你来,当然是想听你的意见,你却反过来问我!”秦遄道:“先听听你的想法又何妨?”季孙意如道:“看来你所谓的下计,不仅在我看来是上计,在季公若心目中也是上计。”秦遄摇头,淡然一笑,道:“假的。”季孙意如道:“阳虎亲自射下那信鸽,截获这帛书,如何会假?”秦遄道:“我不是说这帛书是假的,我是说这帛书上的消息是假的。”季孙意如道:“谁做这假?要想骗谁?”秦遄道:“当然是季公若做假,除去骗你,还想骗谁?”阳虎道:“孔丘与公山不狃以往交情不浅,季公若请孔丘利用旧日的交情去骗公山不狃,不以齐师为备,以便齐师偷袭费邑。言之成理,如何会是假的?”秦遄笑道:“倘若言之不成理,难道还能骗得了你这样的聪明人?”阳虎听了,忿然不悦,却说不出话。季孙意如道:“你的意思难道是说:季公若故意让我截得这封鸽信,哄我调兵遣将增援费邑,致令成邑空虚,以便其偷袭?”秦遄微微一笑,道:“大致不差。”季孙意如道:“什么叫做‘大致不差’?难道还是有些差错?”秦遄道:“偷袭成邑,是我的主意,不一定也是季公若的主意。我只敢说季公若想骗你分兵增援费邑,至于他想偷袭什么地方,我却不敢断定。这是差错之一。”季孙意如听了一怔,道:“除此之外,难道还有别的差错?”秦遄笑了一笑,道:“下这书信之人,大有一箭双雕之意,却不料看这书信的人,竟将这意思错过了。”季孙意如道:“此话怎讲?”秦遄道:“季公若不仅想哄你分兵援费,而且也想令你对公山不狃心生疑忌。临战之际,最忌将帅不和、上下二心。倘若你既担心费邑守兵不足恃,又担心费邑守将不可靠,这仗还怎么打?”季孙意如听了,冷笑一声,道:“我季孙意如用人从来不疑,季公若是枉费心机了!”阳虎道:“不管这帛书所说是真是假,主公只把它当成真的,至少能替主公办成一件事。”季孙意如道:“什么事?”阳虎道:“主公本来想要驱逐孔丘,没想到孔丘成了仲孙氏的亲家,碍于仲孙氏的面子,没好意思动手。这回有了这封帛书,乃是孔丘里通外国的明证。拿去给仲孙何忌看了,料他不便替孔丘辩护。”季孙意如略一沉吟,道:“这事就由你去办。”季孙意如说罢,将帛书递给阳虎。

秦遄目送阳虎疾步出了院门,对季孙意如道:“逐孔丘,并非当务之急。”季孙意如道:“这我难道还不明白?不过,阳虎讨厌孔丘,必逐之而后快。现在又正是用得着阳虎的时候,只好随他去。”秦遄道:“你如此纵容他,将来恐非季孙氏之福。”季孙意如听了,淡然一笑,道:“你也想得太远了,防范阳虎又何尝是当务之急?”秦遄听了,不再说话,拱手告辞。季孙意如道:“你别急着走。如何却齐师,还要向你讨教。”秦遄略一沉吟,道:“如何破齐师,你也许须问计于我。至于如何却齐师,却是你的擅长,何须问我?”季孙意如听了一怔,随后一笑,道:“我只是信口一说,你听我说话,何必也那么认真!”秦遄不以为然地道:“所谓‘信口’,其实就是‘随心’。信口说‘却’而不说‘破’,正好说明你心中根本不曾想过如何‘破’齐师,只是在想如何‘却’齐师”。季孙意如道:“就算你说的不错。这‘却齐师’怎么就成了我的擅长?”秦遄笑道:“你不是自以为擅长行贿么?买通齐公宠臣,劝齐公班师,难道不是却齐师之上策?”季孙意如道:“这计策我倒还真想过了。不过,齐公这次好像是下了决心送主公回鲁,为杜绝齐臣受我之贿,齐公已下令严禁从鲁进货。货既然进不去,贿赂如何行得通?”秦遄道:“禁止从鲁货进,只是一时之计,不可长久实行。目前大宗货物虽然进不去,少量样品如何查获得着?送点样品过去,让贪货的人看了,趁其心动唯恐不得之时,许以一旦开禁,便馈赠若干,难道不成?”季孙意如听了大喜,道:“行贿可以分两步走,这我还从来不曾想到过,看来你才是行贿高手。”秦遄道:“岂敢!我不过是空有些想法,从来不曾有过实践经验。如何下手,一概不知。”季孙意如笑道:“那你就先别走,看看我如何下手,也好得点经验。”说罢,向厅外喊一声:“谒者何在!”一名谒者应声从外入,季孙意如道:“速唤仲梁怀!”

片刻之后,仲梁怀疾步自外入,先后向季孙意如与秦遄施礼,仲梁怀道:“主公唤我,有何吩咐?”季孙意如道:“齐公遣人来下战书,要取我首级。我的首级既然还在,不得不回一封书去。否则,岂不成了来而不往,有失君子之道?”仲梁怀道:“主公要遣我去致这封回书?”季孙意如道:“不错。还要你顺便带点东西过去。”仲梁怀道:“什么东西?”季孙意如笑道:“当然不是我的首级。”说罢,走到厅中几案之旁,从几案之上拿起一块镇圭,递与仲梁怀。仲梁怀将镇圭接在手中,看了一看,道:“使者晋见诸侯,照例双手持镇圭而进,怎么是件顺便带去的东西?”季孙意如又笑了一笑,道:“齐国严禁鲁货的消息,你可听到了?”仲梁怀点头。季孙意如道:“顺便带去的东西要附在这镇圭之上,才能不引人疑心。”仲梁怀听了,略微一怔,道:“小小的镇圭,能附带什么东西?”季孙意如道:“听说齐公宠臣梁丘据的如夫人殷姬最好鲁产织锦,你去选两疋色彩鲜艳的,各裁剪下半寸宽、三寸长的一条,制成饰带,穿在这镇圭上端的孔上。”仲梁怀道:“主公的意思,难道是叫我见过齐公之后,把这两条织锦饰带从镇圭上解下来,然后送给梁丘据?”季孙意如摇头,道:“这两条饰带能值多少钱!又能派什么用场?再说,你也不宜直接去见梁丘据。”仲梁怀道:“那主公的意思是?”季孙意如道:“你可知道谁是高齿奇?”仲梁怀道:“听说他是梁丘据的家臣。”季孙意如道:“岂止是家臣而已!”仲梁怀道:“难道他还有别的职务?”季孙意如笑道:“别的职务倒没有。不过,他是梁丘据的亲信家臣,就像你同我的关系一样。明白了?”仲梁怀点头,面上掠过一丝喜色。季孙意如道:“你可知道这高齿奇最好什么?”仲梁怀摇头道:“说不好。”季孙意如道:“高齿奇最好囤积居奇,眼下正是囤粟的大好时机。”仲梁怀听了,稍一沉吟,道:“主公的意思,是叫我去见高齿奇,许他以粟若干,请他拿着饰带作为样品去见梁丘据?”季孙意如笑道:“这么说还差不多。”仲梁怀道:“粟与织锦,各许多少?”季孙意如道:“粟八万斗、织锦二百疋。”仲梁怀道:“什么时候动身?”季孙意如道:“致齐公的回信早已写好。你今日去把织锦的事办妥,明日一早来此,取好书信,立即动身。”仲梁怀拱手而退。俟仲梁怀走远了,秦遄道:“你不仅知道齐公的宠臣是谁,知道这宠臣的如夫人是谁,还知道这宠臣的宠臣又是谁,不仅知道这宠臣的如夫人之所好,还知道这宠臣的宠臣之所好,出手又这么大方,这行贿高手的头衔,还真是非你莫属。”季孙意如听了,哈哈大笑。

仲孙氏府客厅之中,仲孙何忌与阳虎对坐于几案两边,仲孙何忌将手上帛书递还阳虎,道:“季孙大夫要阳总宰把这帛书拿来给我看,不知是什么意思?”阳虎笑道:“仲孙大夫是明白人,何须我说穿?说穿了颜面上或许不好看。”仲孙何忌冷笑一声,道:“说穿了,颜面上不好看的恐怕是你!”阳虎听了,略微一怔,道:“这封帛书牵涉孔丘,却如何挨得上我阳虎?”仲孙何忌道:“你虽哄得了季孙意如,却如何哄得了我仲孙何忌?谁知道这封鸽书是不是你阳虎自己做的假?”阳虎听了,忿然作色,道:“我今晨在鲁军大营将台之上射下那只信鸽,仲孙大夫若不信时,阳虎可立即传唤证人来。”仲孙何忌听了,又冷笑一声,道:“笑话!什么证人?你不过找几个亲眼见你射下那鸽子的人来罢了!”阳虎道:“亲眼见我射下那鸽子的人,难道还不能算是证人?”仲孙何忌道:“阳总宰自己这么聪明,怎么总把别人当呆子?”阳虎道:“此话怎讲?”仲孙何忌道:“阳总宰既要做假,难道不会自己写好那封帛书之后,拴在鸽子之上,令亲信带了那鸽子,在预先约好的时间与地点,将那鸽子放上空中,专等阳总宰来演一场弯弓射鸽的戏?”阳虎听了忿忿然,怒发冲冠,半晌说不出话。仲孙何忌见了,淡然一笑,道:“即使阳总宰不曾如此弄虚作假,请问这帛书又与孔子何干?”阳虎气急败坏地道:“这帛书乃孔丘与季公若相互勾结的明证,怎能说与孔丘无干?”仲孙何忌道:“说这帛书是季公若想勾结孔丘的明证,也许还差不多。不过,季公若想勾结孔丘,并不等于说孔丘也想勾结季公若。”阳虎冷笑一声,道:“孔丘若不同季公若相互勾结,季公若怎会将如此机密的大事相托?”仲孙何忌也冷笑一声,道:“孔丘倘若真同季公若有勾结,季公若岂会枉费心机,往阙里山庄寄这封鸽书去?”阳虎听了不解,道:“仲孙大夫此话怎讲?”仲孙何忌道:“孔丘已应齐大夫高张之请,早于十日前离开阙里山庄前往临淄。我还以为阳总宰天上事知晓一半,地上事全知,原来并不尽然!”阳虎听了,大吃一惊,又是半晌说不出话。仲孙何忌见了,向门外喊一声:“送客!”喊罢,径自站起身来,撇下阳虎不管,拂一拂衣袖,扬长而去。

两日后傍晚,齐营梁丘据营帐之内,梁丘据立在帐篷中央,伸手向火盆取暖。帐帘开处,高齿奇自外入,向梁丘据拱手施礼毕,解下外面的羊裘大氅,扔到地毯之上,也将双手伸到火盆之上,望着梁丘据神色诡秘地一笑。梁丘据道:“这贼冷的天气,你居然好像还兴致不浅。”高齿奇道:“要是能早日回临淄,兴致还能更高。”梁丘据不屑地道:“别在那儿做梦!”高齿奇不答,却从怀里摸出两条织锦饰带,在梁丘据眼前一晃。梁丘据道:“什么东西花花哨哨?”高齿奇道:“殷姬最喜欢什么?”梁丘据听了一怔,道:“鲁产织锦?你从哪得来?这么两小条又有什么用?”高齿奇道:“当然不止这两小条,主公只需问殷姬想不想要?”梁丘据道:“她吵着要都吵了好几回了,她怎么会不想要?”高齿奇听了,走近梁丘据,放低声音道:“方才仲梁怀来见我,告诉我季孙意如愿以二百疋见赠主公。”梁丘据听了,又惊又喜,道:“二百疋?”高齿奇伸出两根手指,在梁丘据面前晃了一晃,道:“不错,二百疋。一旦开禁,便会送货上门。”梁丘据道:“什么条件?”高齿奇道:“没有比这更好的条件了。”梁丘据略一沉吟,道:“尽快回家?”高齿奇微微一笑,点一点头。梁丘据稍一沉吟,道:“主公之意好像颇坚决,我还得想着点说辞才好。”高齿奇道:“也还得想着点时机。”梁丘据道:“什么意思?”高齿奇道:“夜深、气寒、风声凄紧之时,人心无不思归。”梁丘据会意一笑,道:“言之有理。”高齿奇将手中织锦饰带扔到火盆里,拱手告辞。火盆之中顿时升起两道火苗,瞬间化作两股青烟,消失于空中。

齐营齐公寝帐之内,梁丘据垂手面向齐公而立。齐公道:“你这么晚来,可有急事?”梁丘据笑道:“哪会有什么急事?风声凄厉,寒气袭人,不禁想起在临淄无寒殿内与主公一起饮酒赋诗,赏雪之乐而已。”齐公听了一怔,道:“有这般巧的事!寡人也正做此想。”梁丘据道:“可见去艰难而就安乐,乃人之常情,主公何苦来哉?”齐公道:“寡人若不是有心恢复桓公的霸业,又怎会于此天寒地冻之时,来此不毛之地自讨苦吃!”梁丘据道:“倘若能送鲁公回鲁,虽不一定能从晋侯手中夺回霸主的称号,至少能威慑鲁、宋、陈、卫等小国诸侯,与晋侯分庭抗礼,尝点艰难困苦的滋味倒也值得。”梁丘据说到此,稍微一顿,又接着道:“只怕徒劳无益,白白辛苦一场不说,还引得各国诸侯在暗中窃笑。”齐公道:“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莫不是受了季孙意如之贿,前来替他游说?”梁丘据道:“主公决意护送鲁公回鲁,以便威震四方诸侯,恢复桓公霸业。臣岂敢受季孙意如之贿,以坏主公之大计。况且,主公业已下令,严禁从鲁进货。就算臣有此胆,又如何能从季孙意如处收取贿赂?主公若不信臣,可立即遣人去臣帐中搜查,看看可有一丝鲁货的痕迹。”齐公道:“寡人不过说句笑话,你何必如此认真?”梁丘据拱手称谢,道:“臣知主公明察秋毫,所以方才敢于说句不中听的真话。”齐公道:“你当真以为寡人胜不了季孙意如?”梁丘据道:“主公雄才大略,英姿威武,季孙意如岂是主公对手!不过,我师远来,利在速战。季孙意如胆小如鼠,坚壁不出,令我欲战不能。”齐公道:“季公若劝寡人虚张攻曲阜之声势,于暗中偷袭成邑,你难道不以为然?”梁丘据道:“计虽是条好计,只怕还是哄不过鲁大夫秦遄。万一攻成邑久而不下,季孙意如遣兵出我之后,断我粮道,令我师进退失据,军心崩溃,却如何是好?”齐公听了,沉吟不语。梁丘据又道:“况且,季孙氏窃鲁国之政,至今业已四世。鲁人安之,诸侯听之,天子任之。似乎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否则,又怎么会怪事频频发生!”齐公道:“什么怪事?”梁丘据道:“叔孙诺诚心请鲁公回鲁,结果自阳州返回曲阜就得了怪病,一病呜呼。接着,宋元公为鲁公求援于晋,行至曲棘,无疾而卒。难道不都是怪得很?”齐公听了,沉默半晌之后,道:“然则依你之见,寡人应当如何?”梁丘据道:“依臣之见,主公不如挟下郓邑之威,与邾、莒、杞、鲁四国诸侯结盟于郓城之下,然后主公率大军凯旋,留卒五千,交由公子俎带领,协助鲁公攻城。倘若天意在鲁,鲁胜,主公得以居战胜之功;倘若天意不在鲁,鲁败,主公得以远失利之祸。此所谓两全之计,有得而无失,有利而无弊。”齐公听了,略一犹豫,道:“言之不为无理,寡人就照你的意思去办。”梁丘据听了,拱手告辞,道:“夜已深,风雪却仍然不止,主公请早安歇。”

齐都临淄郊外,风和日丽,堤柳新黄,沿河赏柳之人络绎不绝。孔丘衣黑,子丕衣白,立在河滩之上。两人皆峨冠博带、阔袖长裾,服式与众略有不同。孔丘望着淄水滔滔不绝往东流去,不胜感叹地道:“逝者如斯乎?不舍昼夜!”子丕道:“别人都说旅居在外,度日如年,夫子怎么反而感叹日子过得快?”孔丘道:“出来不过三月,难道你已经有思归之心?”子丕道:“我上无父母,下无家室,跟随夫子这么多年,夫子所在之处,就是我的家,我怎么会有思归之心?”孔丘听了,微微一笑,道:“如此说来,你是在说我应当归心似箭了?”子丕道:“夫子家室都留在阙里山庄,只身在外,换做常人,想必会如此。”

孔丘弯腰从河滩上拣起一片残瓦,直起身来,挥起右手用力一甩,向河中打个水漂,瓦片在水中三起三落。孔丘晃一晃肩膀,又摇一摇头,自言自语道:“多日不曾锻炼,胳臂已经不怎么听使唤了。”说罢,顿了一顿,又道:“你所谓的常人,不过是庸庸碌碌、无所作为之辈。真男儿,志在四方。合则留,不合则去,何思归故乡之有?”子丕听了,稍一犹疑,道:“所谓‘合则留,不合则去’,难道是说:什么地方能够令我得志,我就应当留下?什么地方不能令我得志,我就应当离去?”孔丘道:“不错。”子丕道:“夫子经常教导弟子‘事君以忠’,这‘合则留,不合则去’之说,难道不是与‘事君以忠’相抵触吗?”孔丘听了,摇一摇头,道:“想是我平日不曾把这‘事君以忠’的意思讲解清楚,令你误会了。所谓‘事君以忠’,只是说一日为某君之臣,一日应当为某君尽忠效力。并不是说一旦为某君之臣,一生一世就只能为某君之臣。况且,既已发觉与君‘不合’,如何还能尽忠?所以,‘不合则去’恰好是‘事君以忠’的表现。‘不合而留’,隐瞒与君之不同,以求苟合或者以企迎合,貌似‘事君以忠’,实为‘事君以不忠’。”子丕道:“所谓‘忠君’,难道没有‘合则效力,不合则效死’之意吗?”孔丘听了,又摇一摇头,道:“这说法虽然古已有之,不过,依我看,必是陋儒、腐儒的鄙俗之见,应当在这所谓的‘忠’字之上再加上一个字才名副其实。”子丕道:“加一个什么字?”孔丘道:“加一个‘愚’字。”子丕道:“‘愚忠’?”孔子道:“不错。‘愚忠’,并非我心目中的‘忠’。”子丕道:“如此说来,所谓‘效死’,难道是荒唐不经之论?”孔丘道:“死了还能有什么效?无论是立功、立事,还是立言、立德,都须活而后能。所谓‘效死’,绝对荒唐。举例而言,管仲原本为公子纠之臣,公子纠死于齐桓公之手,管仲不仅不效死,反而为齐桓公之臣,竟成九合诸侯、一匡天下之大功。管仲倘若误信了愚忠之说,为公子纠效死,管仲自己身死名灭,默默无闻于后世且不说,华夏之天下早已亡于夷狄,你我皆须披发左衽,或者留辫子、穿马蹄袖的短褂,哪还能穿这样的衣服?”

孔丘一边说,一边举起双臂,任河滩上的轻风吹起宽大的衣袖。子丕似乎还想说什么,未及开口,却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呼道:“师傅!子丕!”孔丘与子丕同时扭头一看,但见无繇风尘仆仆,从人堆里挤出,奔下河滩而来。孔丘见了,略微一怔,道:“你怎么来了,家中可平安无事?”无繇道:“夫子放心,全家大小都平安无恙。不过稍有些变动,所以师母遣我前来奉告。”子丕道:“你怎么会找到这儿来?”无繇道:“先找到高张大夫府上,高府总管遣人陪我到师傅宅第,司阍说师傅与你用过午膳就出了门,想是沿河赏柳。我问这河沿赏柳之地何在,司阍道:今日临淄城里不分男女老幼,只要是出南门的,都是往河沿去,只需跟着别人走,用不着问路。果不其然!”孔丘道:“家里有了些什么变动?”无繇道:“季孙意如自从败齐师于成邑,更加嚣张跋扈。阳虎自从在仲孙何忌那儿碰了个钉子,一肚子晦气,没地方发泄。南宫敬叔担心季孙意如纵容阳虎暗中不利于夫子家室,遂于数日之前护送师母及举家人众搬过翡翠山庄去,与仲孙夫人姜姬同住。翡翠山庄有仲孙氏卫队守护,料季孙意如与阳虎不敢妄动,夫子可以放心。”孔丘道:“你没有也搬过翡翠山庄去?”无繇道:“翡翠山庄里管事的人多得很,用我不着。家里边儿子已经六岁,请不起师傅,还不认识字,我趁此机会搬回家去,正好自己去教他。”孔丘听了,又发一声感叹,道:“日子真是过得快,我记得你儿子满月之时,你从家里返回阙里山庄,说你给你儿子取名为‘回’,要我给你儿子取个字,我说等长大几岁之后再取个字不迟。没想到这孩子竟然已经六岁。”无繇道:“夫子不说,我倒忘了。这回夫子可以赐个字了吧?”孔丘向河水望了一望,道:“以‘渊’为字,你以为如何?”无繇拱手称谢,道:“夫子赐的字,那还能不好?”孔丘道:“等他长大了,叫他也来做我的弟子。”子丕道:“夫子难道还想开门授徒?”孔丘道:“怎么?你不想见我再收弟子?”子丕道:“我只希望夫子从此得志,再也不用开门授徒。”孔丘听了,略一沉吟,道:“能不能得志,在天不在我。”子丕道:“难道人世间的一切当真都由天来主宰?”孔子举头望了望天,道:“所谓天意,也不过就是顺其自然的意思。但凡自己虽已尽力却又做不了主的事情,成与不成,只好推到天身上去。其实,天又不说话,谁能知道天究竟是有意呢,还是无意?”

一阵沉默过后,无繇道:“夫子来临淄,已经将近三个月,可曾见过齐公?”孔丘道:“据高大夫说,齐公已经不止一次说过要见我,却不知何故至今尚无确切消息。”子丕道:“怎么不知何故?分明是晏婴从中作梗。”孔丘道:“并无确凿证据,岂可如此断言?”子丕道:“高大夫不是说:晏婴在朝廷上散布谣言,说什么儒家‘妄自尊大,事君不忠,侈谈礼节,迂腐无能’么?这难道不是确凿的证据?”孔丘道:“儒家本有小人儒与君子儒之别,像他说的那种儒家,正是所谓小人儒。他的错,在于不加区分,一概而论,把但凡儒家,都说成小人儒。”子丕道:“我看他大概也不知道如何区分‘忠’与‘愚忠’,以为不‘愚忠’,就是不‘忠’。”孔丘道:“这话倒可能不错,这世上知道有这种区别的人本来就不多。”孔丘说罢,顿了一顿,又道:“其实,即使撇开愚忠不论,臣事君是否应当以忠,还取决于君使臣是否以礼。”无繇道:“夫子的意思,难道是说:如果为君的不以礼使臣,为臣的就不必对君尽忠?”孔丘道:“不错。”子丕道:“如此说来,‘事君以忠’这四个字,过于简单片面。不如改为‘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这么两句话为好。”孔丘听了,微微一笑,道:“改得好!”无繇道:“夫子怎么不把这些道理去同晏婴分辩清楚?”孔丘道:“他并不曾点名指到我孔丘的头上,叫我如何去同他争?况且,在齐国他是主人,我是客人,做客人的,总是客气些为好。”子丕道:“夫子同他礼让,他不同夫子礼让,岂不是让他占尽便宜?”孔丘道:“如果齐公真是能够让晏婴如此这般蒙蔽得住的人,见与不见又有什么区别?既无区别,同晏婴去争个明白,又有什么意思?”孔丘说罢,转身登上河堤,又道:“今日出来本是为了沿河看柳,方才人声嘈杂,几乎坏了兴致。现在人大都走了,你我正好趁这清静,上堤来看一看。”子丕与无繇应声登上河堤。师徒三人一起举目向东南方向望去,但见东风渐紧,浑浊的河水翻起白色的浪花;阴云渐近,夕阳将云影投上鹅黄色的新柳。

转眼春秋皆去,冬至之日,临淄大雪。齐公在无寒殿大宴宾客,孔丘应邀出席。宴席散去之时,齐公将孔丘独自留下,俟侍者撤去座席,齐公与孔丘一起立在殿中观赏殿外的雪景。齐公道:“六年前寡人与先生在阙里山庄相见,也是大雪纷飞,与今日一般无二,真是巧得很。”孔丘道:“只是今日身在无寒殿中,虽然眼见殿外雪花飞舞,却感觉不到半点寒意,这富贵气象与阙里山庄就大不相同了。”齐公听了,得意地笑了一笑,道:“这无寒殿有柱而无墙,四面皆空,殿堂之内不设火盆,却能将寒气逼出殿外,先生可看出了其中的奥妙?”孔丘进来时,跟在谒者身后,亦步亦趋,目不斜视,并不曾看清这无寒殿究竟如何结构。听齐公如此说起,方才举目四下张望,但见殿外周遭皆为沸水环绕,四面蒸气上腾,形成阵阵暖流,穿殿堂而过。孔丘看毕,道:“殿堂四面皆为沸水环绕,遂能将寒气逼在殿堂之外。”齐公微微一笑,道:“沸水环绕,有目共睹,岂可谓之奥妙?”孔丘又举目四下张望了一回,然后用脚跺一跺地板,道:“难道这地板之下也是沸水?”齐公听了大笑,道:“不错,这无寒殿貌似四面环水,实乃架空在水池之上,水池之下挖空作火炉,每逢启用这殿堂之时,先遣人在火炉中填入木炭千斤,将水烧沸,脚下与四周皆有热气升腾,方能致此无寒之效。”孔丘道:“原来如此。这构思绝妙超凡,非大智大慧者莫办。”齐公听了,又大笑一声,道:“大智大慧岂敢!寡人窃好治宫室,不过偶然生此巧思而已。”孔丘道:“孔丘不知这无寒殿原来竟是齐公匠心独具之杰作。齐公有如此巧思,真是齐人之福。”

齐公听了,略微一怔,道:“晏婴总是劝寡人少在治宫室上动心思,以为有害而无利。先生却以为是齐人之福,寡人愿闻其详。下次晏婴再来进谏时,寡人也好有个回击的说辞。”孔丘听了,微微一笑,道:“想不到晏婴竟然如此不识大体。”齐公听了又一怔,道:“此话怎讲?”孔丘道:“齐公设计这无寒殿的用心,难道不是为宴请宾客之时免使宾客受寒?”齐公稍一迟疑,道:“不错。”孔丘道:“齐公对宾客都这么悉心照顾,对于齐国百姓难道不会爱护有加吗?晏婴拘泥细节,不能以小观大,揣摩不出齐公的心思,难道不是不识大体么?”齐公听了,先是略微一惊,随即面现笑容,向殿外高喊一声:“谒者何在!”一名谒者应声自殿外入,齐公道:“立即传令司空:遣使者查访齐国境内贫穷百姓人家,但见衣裳单薄、不能御寒者,立赐冬衣一领。”齐公目送谒者走远了,转身对孔丘道:“据寡人所知,儒家鼓吹‘富贵于我如浮云’之说。方才先生谈起‘富贵气象’,却好像心向往之,晏婴指先生为儒,难道晏婴搞错了?”孔丘听了,淡然一笑,道:“孔丘素以儒者自居,这一点晏婴倒不曾搞错。不过,孔丘自以为堪称通儒、雅儒、君子儒,晏婴却错把孔丘当成腐儒、陋儒、小人儒。”齐公听了,略微一怔,道:“寡人一向以为‘儒’就是‘儒’。今日方知所谓‘儒’,竟然还有如此这般区别,寡人愿闻其详。”孔丘道:“简言之,‘通儒’、‘雅儒’、‘君子儒’可以统称之为‘真儒’。‘腐儒’、‘陋儒’、‘小人儒’可以统称之为‘伪儒’。”齐公道:“然则这‘真儒’与‘伪儒’之别究竟何在?”孔丘道:“真儒以为‘君子’为先,以为‘儒’为次。伪儒以为‘儒’为唯一目标。真儒以为:为君子而非儒,远胜于为儒而非君子。伪儒以为:为儒即为君子,非儒即非君子。真儒因而能容忍甚至赞同非儒的君子,伪儒却因此而排斥一切异己。”

齐公听了,道:“排除异己者,原来竟是‘伪儒’!据先生所言,晏婴倒像是个‘伪儒’。”孔丘对齐公的评论不置可否,却接着道:“真儒也并不反对追求富贵,但凡标榜清高、诋丑富贵的,都是伪儒。比如季孙意如家臣阳虎,在客厅的屏风上大书‘为富不仁矣,为仁不富矣’,便是一个典型的伪儒!”齐公道:“先生可还记得六年前在阙里山庄相见之时,先生提到有个弟子,其兄正好是寡人的虞人?”孔丘道:“齐公不提,孔丘倒是忘了。既经齐公提起,孔丘却也想起来了。”齐公道:“寡人回齐之后,特意召见那虞人,问他可从其弟口中听到先生的言论。那虞人道:听过不少,但大都不甚了了,所以忘却,只有一句,记忆犹新。”孔丘道:“一句什么话,令他印象如此深刻?”齐公微微一笑,道:“就是寡人方才说的那句‘富贵于我如浮云’。”孔丘听了大笑,道:“原来如此!万不料我说的话被他如此断章取义。”齐公听了,略微一怔,道:“先生的原话难道不是这个意思?”孔丘摇一摇头,道:“如果我不曾记错,我的原话是:‘邦有道,贫且贱焉,耻也。邦无道,富且贵焉,耻也。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齐公听罢,点一点头,道:“国家政治清平,不能取富贵,可耻。国家政治腐败,贪图富贵而不能去,可耻。说得好!说得极好!不是‘富贵于我如浮云’,乃是不以正当方式谋取富贵,才是‘于我如浮云’。说得好!说得极好!”说罢,略微一顿,又道:“敢问为政当以何事为先?”孔丘道:“正名。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齐公道:“名的正与不正,当真如此重要?”孔丘道:“齐公亲见鲁国之乱。鲁乱因何而起?难道不正是因为‘君不君、臣不臣’,名实不副、名分不合所致的么?”齐公道:“季孙氏窃鲁国之政,为时已久。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鲁公望一旦去之,之所以败,窃以为败在力不从心,未必名实不副所致。”孔丘道:“鲁公之败,诚如齐公所言,败在力不从心。不过,鲁公既为君,却如何会无力胜臣?难道不是因为鲁公徒有君之名而无君之实,季孙意如虽无君之名却有君之实所致?齐公说得好:‘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奸臣窃国,必由细枝末节开始,为君者倘若不善防微杜渐,鲁国之乱,就是前车之鉴。”

齐公听罢,顺着廊柱间的栏杆踱了两个来回,走回孔丘站立之旁,道:“先生之言,如以匕钻木,入木三分,令寡人不胜佩服之至。晏婴久居相位,自以为无所不知,其见识实远出先生之下,不可同日而语。寡人盼望恢复桓公的霸业为时已久,与晏婴、田乞、高张、鲍牧、国夏等人谋划,皆不得要领,不知先生何以教寡人?”孔丘略一迟疑,道:“足兵、足食、立信于民。”齐公听了,沉吟半晌,道:“倘若万不得已,得从这三项之中去掉一项,敢问该先去哪一项?”孔丘道:“去兵。”齐公道:“兵马不足,如何还能称霸?”孔丘道:“倘若粮食不足,用什么来养兵?”齐公听了,点一点头,道:“倘若万不得已,得从剩余的两项之中再去掉一项,敢问该先去哪一项?”孔丘道:“去食。”齐公道:“粮食不足,还怎么称霸?”孔丘听了,道:“想要称霸,足兵、足粮、立信于民,自然是一项也不能少。不过,失信于民,乃自取灭亡之道。所以,万不得已,不能足兵、足食之时,唯有不失信于民,或可幸存、免于覆灭。”齐公道:“寡人早就想要向先生请教,皆因晏婴阻挠,方才迟至今日。今日有幸听先生一席话,真是胜读十年书。”孔丘道:“孔丘今日得与盛宴,又蒙独留单见,不胜感谢之至。”齐公道:“晏婴辅佐寡人之日久,寡人不忍一旦弃之。不过,寡人闻:国事为重,私情为轻。寡人不敢以私情废国事,早晚会罢免晏婴,请先生执齐国之政。不过,此话切不可泄露,让晏婴预先知道了,令寡人为难。”孔丘道:“齐公放心,如此机密大事,孔丘岂敢外泄。”齐公道:“如此极好。俟时机成熟,寡人当会遣谒者召先生,届时还盼先生千万勿辞。”孔丘拱手称谢,道:“蒙齐公不弃,以政事相托,孔丘岂敢辞!”齐公听了大喜,向殿外高喊一声:“谒者何在?”又一名谒者应声而入,垂手听命。齐公道:“发寡人的副车,送孔先生回府!”

晏婴书房之中,晏婴与越石父相向对坐,晏婴道:“夜已深,石父不请自来,想必有要事相告?”越石父道:“齐公昨日传令司空:令赐冬衣予贫寒百姓人家,可是主公的意思?”晏婴摇头道:“我倒是有这个意思,不过,我并不曾对齐公说起,因为我想即使我对齐公说了,齐公也不会听从,却万万没有料到齐公会突施如此仁政。”越石父听了,略一沉吟,道:“主公既然不与齐公之政,主公的相位,看来是坐不稳了。”晏婴笑道:“自我初为齐国之相,屈指算来迄今业已二十有三年,怎么会因这么一件小事就轻易把相位给丢了?”越石父道:“俗话道:‘阴沟里翻船。’主公切不可大意。”晏婴道:“石父向来识大体,今日怎么在这区区小事上如此认真?”越石父道:“齐公赐冬衣之令,正因有人讥笑主公不识大体所致。”晏婴听了一惊,道:“此话怎讲?”越石父道:“昨日齐公在宴会之后独留孔丘,在无寒殿外当班的两名谒者碰巧是我的相与。”晏婴道:“他两人听孔丘如此讥笑我?”越石父点一点头,道:“不错。不过,尚不止此。”晏婴道:“孔丘还说我些什么?”越石父道:“孔丘倒不曾说什么。不过……”晏婴迫不及待抢道:“不过怎样?”越石父道:“齐公有意用孔丘取代主公。”晏婴听了,淡然一笑,道:“原来如此。怎么不见齐公传下令来?”越石父道:“齐公嘱咐孔丘切勿泄露机密,看来是还没有决定如何措手。”晏婴听了,端起浆碗,道:“只顾说话,忘了喝浆,浆都快要凉了。”越石父也端起浆碗,却只喝了半口,又将浆碗放下,道:“主公已经有了对策?”晏婴笑而不答,只顾喝浆。越石父见了,拱手告辞。

次日晨,齐宫正殿,早朝既毕,百官退班,晏婴独留。齐公道:“晏子独留,可是有要事相商?”晏婴整一整衣襟,拱手长揖,道:“恭贺主公择相得人。”齐公听了一惊,道:“此话怎讲?”晏婴道:“听说主公已经决意用孔丘为相。”齐公道:“晏子这话从哪听来?”晏婴道:“孔丘自己不说,臣能从哪听来?”齐公支吾道:“寡人不过设问孔丘:为政当以何事为先?孔丘想必误会了寡人的意思,把设问当成了实话。”晏婴道:“原来如此。孔丘侈谈古礼,酷好繁文缛节,又妄自尊大,不能事君以忠,主公倘若当真用孔丘为政,孔丘必然会篡改齐国的法度,败坏齐民的风俗,绝非齐国之福。”齐公道:“寡人不是说了,只是一句设问,却被孔丘这呆子误会为实话了么?晏子何必还如此担心?”

当日夜深,齐宫芮姬起坐间,锦帐重垂,烛影摇红,薰香缭绕,芮姬立在房中鸟笼之前弄鸟。长发用玉髻挽就,系作马尾,散落在肩;身披一袭粉红绣金花丝袍,腰绦松系,酥胸微现,玉腿半露。齐公发挽随意髻,身着素丝睡袍,缓步自外入。芮姬放下弄鸟的如意,将粉脸向齐公一偏。齐公上前,勉强在芮姬腮上一吻。芮姬噘嘴扭腰,嗔道:“怎么啦?什么事情不痛快?”齐公见了,道:“人说孔丘呆,果不其然!”芮姬道:“主公昨日还说孔丘见识不凡,怎么今日就改了口?”齐公道:“寡人本来有意用他为相,特意嘱他不可将这消息泄露出去,叫晏婴听见了,令寡人为难。谁知晏婴今日就听到了风声,你说孔丘呆不呆!”芮姬道:“这也难说,是晏婴奸也未可知。”齐公道:“此话怎讲?”芮姬道:“晏婴耳目众多,专会刺探别人机密。”齐公道:“孔丘他自己不说,晏婴纵有三头六臂也无从打听起。”

孔丘宅院之内,阳光灿烂,桃李争妍。孔丘坐于走廊之上弹琴,子丕侍立于一旁。孔丘一边弹琴,一边唱道:“唐棣之华,偏其反而。岂不尔思?室是远而。”孔丘反复唱弹了两三遍,突然停手,自言自语道:“真有思念,岂会因其远而不思?”子丕道:“夫子似乎心绪烦乱。”孔丘听了,略微一怔,道:“是吗?你从琴声中听出来的吗?”子丕点一点头。孔丘叹一口气,道:“本来不应当说。不过,这事料想不会再发生,说不说倒也无所谓了。”子丕道:“什么事本不当说?”孔丘道:“你还记得去年冬至之日,齐公请我赴无寒殿之宴吗?”子丕又点一点头。孔丘道:“齐公在宴会之后,与我单独谈了近一个时辰,临分手时说要用我为齐相,嘱咐我千万不可将这话泄露出去,以免让晏婴预先听到了,令他为难。如今三个月都过去了,还不见有消息,料想齐公已经变了主意。”子丕道:“原来如此。一定又是晏婴从中使坏。”孔丘道:“我连对你都从来不曾说过这事,晏婴从何得知?”子丕道:“夫子可听说过越石父这么个人?”孔丘点头道:“听说是晏婴的上客。”子丕道:“不错。夫子可知这越石父是个什么人物?”孔丘道:“略有所闻,不知其详,你难道知其来历?”子丕道:“我少时曾在临淄胡乱混过一两年,相识的人大半都出越石父门下。”孔丘听了一笑,道:“原来如此,我说你上次替仲孙大夫在临淄办事,怎么会那般顺当,如虎之归山、如鱼之得水!”说罢,顿了一顿,又道:“原来这越石父同我一样,也是个开门授徒之人。”子丕听了大笑,道:“他同夫子判若天渊,岂可同日而语!”孔丘听了一怔,道:“此话怎讲?”子丕道:“越石父其实并不开门授徒,更不教人为仁为义。那些自称越石父门下的人,大都是些鸡鸣狗盗之流,也并不一定与越石父相识,不过倾倒于越石父的为人而已。”孔丘听了又一怔,道:“晏婴虽然与我志趣不尽同、言论不尽合,至少也还是个以君子自命的人,怎么会延引越石父这样的人为其上客?”子丕道:“临淄城里,憎恶越石父的人,称越石父为‘剧贼’,仰慕越石父的人,称越石父为‘大侠’。多年前几个自称越石父门下的人在临淄南市醉太平酒楼内盛赞越石父之贤,旁边一个儒生听了,多嘴道:‘越石父专以奸诈违犯国法,何贤之有!’当夜那多嘴的儒生就被人砍死在家。有司捕凶手不得,将越石父捉拿归案。越石父自辩既不知此事,也不认识这些自称为其门下的人。有司以为越石父虽然不知,却‘等同指使杀人’,又以为这‘等同指使杀人’之罪,甚于自己动手杀人,罪无可赦,遂将越石父问成死罪。晏婴却以为:齐国法律之中并无‘等同指使杀人’的条文,故有司不能如此定罪。齐公听从了晏婴的话,将越石父无罪释放。从此,越石父就成为晏婴的座上客,为晏婴奔走不遗余力。”孔丘道:“原来如此。不过,越石父这人,与晏婴如何能得知齐公与我的谈话又有何干系?”子丕道:“听说齐公宫内宦者、殿外谒者,皆不乏越石父门下。”孔丘道:“你的意思难道是说:齐公谒者偷听到齐公与我的谈话,把话传给了越石父?”子丕道:“我猜必然如此。夫子若不信时,子丕可替夫子取个证实。”孔丘道:“我常教你们不可‘患得患失’。齐公不任我为相也就罢了,何必还去追究原因?”子丕道:“追究原因并不等于‘患得患失’。事情不成,总得将原因弄个水落石出,以免重蹈覆辙。”孔丘听了,略一沉吟,道:“也好。那就随你去办。不过,千万不可干不仁不义的勾当。”子丕道:“夫子尽可放心。子丕跟随夫子这么多年,别的不见得学会,不为不仁不义的勾当这一点,倒是牢记在心,绝不会有半点违犯。”

火初上之时,临淄南市醉太平酒楼二楼雅座包间之内,子丕与芮公对坐于食几两旁,几上酒浆菜肴摆满一席。子丕道:“芮公真是记性好,居然还记得有我张陆这么个人。”芮公笑道:“张子专做转祸为福的买卖,做这行买卖的人,我芮公岂敢相忘!”子丕举起手中酒杯,对芮公笑道:“子丕敬芮公一杯。”芮公听了,大吃一惊,道:“张子怎么成了子丕?”子丕道:“张陆不过是个化名,子丕才是个真人。”芮公道:“听说高大夫从鲁国请来孔丘,孔丘携其高足子丕同来,你难道就是那个子丕?”子丕道:“不错,我就是孔子弟子子丕,高足之称则谢不敢当。”说罢,又将酒杯举起,道:“怎么?芮公不肯赏脸?”芮公满脸狐疑,从几上拿起酒杯,对子丕举一举,道:“岂敢!岂敢!”两人相向一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芮公放下酒杯,道:“不知子丕今日邀我来此,是为做什么买卖?”子丕笑道:“人虽换了名字,买卖却还是老行当。”芮公道:“还是转祸为福的买卖?”子丕点头道:“不错。还是转祸为福的买卖。”芮公道:“有什么祸福?我洗耳恭听。”子丕道:“何必着急,先用酒菜。”说罢,用手中箸向芮公面前的两盘菜肴一指,道:“这葱烧鱼白、姜烩羊肾,既是醉太平酒楼的拿手好菜,又偏宜老年,芮公切莫错过。”芮公唯唯。两人一同举箸。

酒过三巡,芮公道:“这转祸为福的买卖……”子丕打断芮公的话,道:“何必着急,再叫伙计煮一壶黄酒来,这陈年黄酒,也是偏宜老人,芮公尽可多喝。”子丕说罢,不由芮公分说,双掌一击,大声向门外喊道:“来人!”一伙计应声而入,拱手道:“客官有何吩咐?”子丕伸手向食几一指,道:“把残羹剩酒撤去,再煮一壶陈年黄酒,换四样拿手下酒好菜来!”片刻之后,伙计托盘而入,将新酒新菜重新摆上食几。子丕举起酒杯,又敬了芮公一杯,然后道:“齐公与芮公,谁年长?”芮公道:“我虚长三岁。”子丕道:“这么说来,齐公年纪也早过中年。”芮公道:“不错。”子丕道:“齐公既已早过中年,却还不曾立太子,芮公可知个中原因?”芮公道:“这种事,非鄙夫所知,子丕何不教我?”子丕道:“芮姬既生公子荼,为何不趁宠幸未衰之时求齐公立公子荼为太子?否则,一旦齐公归天,芮姬母子何所寄托?”芮公道:“我虽然鄙陋无知,这点浅显的道理倒也还明白,芮姬早就求过齐公,齐公自己的意思也在公子荼,无奈大臣多不肯首,所以齐公犹疑不绝。”子丕道:“大臣多不肯首,原因何在?”芮公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叹口气,道:“无非是嫌我芮家出身贫寒。”子丕摇一摇头,道:“非也。”芮公道:“然则子丕以为原因何在?”子丕道:“皆因你父女不善结交大臣。”芮公听了,略一迟疑,道:“子丕之言,也许不错,如何结交,还请子丕教我。”子丕又端起酒杯,却停在空中,笑道:“芮公愿意同我子丕做买卖了?”芮公道:“子丕要价多少?我芮公绝不敢吝啬。”子丕举杯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道:“区区小事,何须芮公破费!”芮公微微一笑,道:“买卖,买卖,有买才能有卖。不破费怎么买?子丕何必讲笑话?”子丕听了大笑,道:“芮公真是个买卖人,买卖经这般烂熟。不过,芮公却忘了一件事。”芮公听了一怔,道:“忘了一件什么事?”子丕道:“值钱的东西,不止于钱财。”芮公狐疑不解道:“愿闻其详。”子丕道:“只要芮姬肯帮我子丕办成一件事,子丕一定替芮姬结交上高大夫。”芮公听了,摇一摇头,道:“高大夫的门路,芮姬早就试过了,无奈高大夫不肯赏脸。”子丕道:“高大夫为何请孔子来?”芮公道:“当然是敬重孔子的才能品德。”子丕道:“孔子为何携我子丕同来?”芮公道:“当然是因为你是孔子的得意门生。”子丕道:“高大夫既然敬重孔子,又知我是孔子的得意门生,由我去替芮姬出面,难道高大夫还会不赏脸?”芮公道:“子丕当真肯替芮姬出面?”子丕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芮公道:“子丕要芮姬帮的忙,可是件大事?难办得很么?”子丕望着芮公微微一笑,道:“大与小,难与易,那要看叫谁来办。叫我子丕来办,就是件大得不能再大的事,比登天还难。叫芮姬来办,就是件小得不能再小的事。”芮公道:“究竟是件什么事?如此神神秘秘?”子丕不答,只伸出右手食指一勾,芮公会意,站起身来,凑到子丕身前,子丕压低声音对芮公一番耳语。芮公听毕,回归原席,子丕笑道:“是不是很容易?”芮公点头大笑。

齐宫芮姬寝室之内,齐公与芮姬双双气喘吁吁,仰卧在榻。俟呼吸稍匀,芮姬道:“主公可听说过越石父其人?”齐公听了一笑,道:“寡人当然知道。你却从哪听说?”芮姬道:“临淄城里百姓,个个闻他大名。”齐公不屑地笑了一笑,道:“哦?没想到他竟然如此出名。”芮姬道:“岂止出名而已,如今临淄城里流行一句话。”齐公道:“一句什么话?”芮姬道:“宁爵无越。”齐公道:“什么意思?”芮姬道:“意思就是说:宁可碰上有爵位的人,可千万别碰上越石父。”齐公道:“笑话!晏婴也不可能令人畏惧如此,何况他不过是晏婴的一个门客!”芮姬听了一笑,道:“原来主公有所不知!”齐公道:“有什么不知?”芮姬道:“越石父的势力可不是凭借晏婴得来的。”齐公听了一怔,道:“那他凭的是什么?”芮姬道:“主公可知当年晏婴为何替他开脱?”齐公道:“晏婴说:据法,越石父不当罪。”芮姬听了大笑,道:“就这么简单?”齐公道:“不这么简单,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奥妙?”芮姬道:“据法不当罪的人多如过江之鲫,岂止越石父一人!”齐公狐疑不解,道:“你的意思是?”芮姬道:“越石父神通广大,上至主公左右谒者、宦官,下至市井豪强、无赖,无不甘心愿为越石父奔走效力。”齐公听了一惊,道:“有这等事?你的意思难道是说:晏婴之所以救越石父,乃是想借用越石父的势力替他晏婴效力?”芮姬道:“主公若不信时,我有一计可以替主公取证。”齐公道:“你有什么妙计?”芮姬道:“主公可还记得去年冬至之日在无寒殿大宴宾客之后独留孔丘的事?”齐公道:“怎么会不记得!寡人本想用孔丘取代晏婴为相,谁知这呆子将寡人的话泄露出去,让晏婴听到了,令寡人为难。”芮姬道:“主公可还记得那日当班谒者是谁?”齐公道:“这可不记得。不过,史官有记录在,一查便知。”芮姬道:“明日主公令史官把那两名谒者的姓名查出来,换他二人后日当班。”齐公道:“什么意思?”芮姬不答,却用胳膊撑起头来,咬着齐公耳朵细说了一番耳语。

两日后。齐宫正殿,齐公唤谒者召见芮公,齐公道:“芮姬告诉寡人,说芮公将去骛山一游。寡人想请芮公顺道往尼溪走一遭,不知芮公意下如何?”芮公道:“主公既有命,芮坦岂敢辞,敢问主公要芮坦去尼溪有何公干?”齐公道:“并无特别事务,只烦芮公替寡人去看看当地的民情风俗。”芮公道:“听说尼溪民风强悍不雅,敢问主公为何对尼溪兴趣有加?”齐公道:“寡人想以尼溪五百里之地封孔丘,令孔丘得以有机会行周公之道、施仁义之教。倘若孔丘能在尼溪移风易俗、教化大行,寡人将以齐国之政相托。”芮公道:“原来如此。尼溪地方偏僻,不知孔丘可肯去否?”齐公道:“寡人业已遣人私下探过孔丘的口气,孔丘欣然欲往。不过,这话切不可为外人道,让晏婴听到了,令寡人为难。”芮公唯唯告辞。

次日晨,齐宫正殿,早朝既毕,晏婴请独留。齐公笑道:“晏子有大事相商?”晏婴稍一迟疑,道:“大事倒没有。臣不过听说主公欲将尼溪五百里之地封孔丘?”齐公做狐疑不解之状,道:“这话晏子从哪听来?”晏婴道:“孔丘自己不说,臣从哪打听得到?”齐公听了大笑,道:“真是天大的笑话!寡人连做梦也梦不出这主意!”晏婴道:“孔丘鼓吹的礼节,表面动听,实则不切实用。比如说葬礼吧,如果遵照孔丘所说的那套厚葬的规矩去办,贫穷人家倾家荡产都办不成。尼溪地方民风本来纯朴,要是让孔丘去尼溪移风易俗,肯定会把尼溪搞得乌烟瘴气。要是在齐国各地都试行孔丘鼓吹的教化,一定会把齐国搞得大乱。臣请主公……”齐公不耐烦地挥一挥手,打断晏婴的话,道:“寡人不是说连做梦都不曾梦过封孔丘于尼溪么?晏子怎么还是放心不下?”晏婴道:“主公没这心思便好,臣为社稷之计,不敢不尽言。”晏婴说罢,拱手长揖而退。

齐公站起身来,目送晏婴出了殿堂之后,步出正殿后门,顺着青石铺砌的宫道左行十来步,跨进一间六边形的小阁。阁内六壁皆是书架,中央一方花梨几案,案后一扇锦绣屏风。齐公正要往屏风后去,却见芮姬从屏风之后转出来。芮姬道:“如何?”齐公道:“果然不出你所料。”芮姬得意地笑了一笑,道:“我不是早就说过不见得是孔丘呆,也许是晏婴奸么!”齐公道:“不过,晏婴说孔丘鼓吹的礼节不切实用,那话倒也不见得就不对。”芮姬道:“怎么?主公还是不想用孔丘?”齐公道:“不是不想,只是有些犹豫。”芮姬道:“有什么可犹豫的?主公难道当真怕晏婴不成?”齐公不屑地一笑,道:“笑话!寡人怎么会怕晏婴!不过,有晏婴替寡人料理朝中一切,寡人可以无所用心。倘若用孔丘,寡人少不得要打点精神,振作起来同孔丘一起干一番事业。寡人近来常有力不从心之感,想是渐有老态了,所以不能不有所犹豫。”芮姬听了,稍一迟疑,道:“自知老了,还不快把太子立定?”齐公道:“你不说时,寡人倒忘了。昨日高张夜间来见,正谈起立太子之事,谈得晚了,寡人疲乏,就在这屏风后的便榻上独自睡了,所以不曾去你的寝宫。”芮姬扭一扭腰,道:“高大夫怎么说?”齐公道:“高张说,无论立谁为太子,只要是寡人的意思,他一定不辜负寡人之所托,还说他已经探过国夏的口气,国夏也同他一个意思。”芮姬道:“有了高、国两氏的支持,立荼儿为太子,应当是不成问题了?”齐公点一点头,道:“应当如此。不过,反对荼儿为太子的人不少,也还得从缓计议,不得造次。”芮姬听了不悦,噘嘴道:“总是说‘从缓’、‘从缓’,却从来不见有开头!”齐公道:“怎么没有开头?寡人已经叫高张把寡人意在荼儿的话传给田乞、鲍牧、晏婴等大夫知道。”芮姬道:“晏婴不止一次说荼儿无行,肯定不会赞同。”齐公道:“晏婴为人圆滑,会见风使舵。关键不在晏婴而在田乞,田乞与阳生往来密切,不止一次劝寡人立阳生为太子。”芮姬道:“那怎么办?”齐公道:“所以说还得从缓计议,不得造次。”

孔丘盘坐于书案之后阅简,子丕自外入。孔丘放下手中竹简,对子丕道:“你这几日好像天天都回来得晚,在外面都忙些什么?”子丕道:“我不是说过要为夫子取个证实么?”孔丘道:“看样子你是取到了?”子丕道:“不错。现已查清,去年冬至日在无寒殿当班的谒者,果然是越石父的人。”孔丘道:“你怎么打听到的?”子丕道:“我同芮姬做了笔买卖。”孔丘听了一怔,道:“你怎么见得着芮姬?”子丕道:“芮姬我自然是见不着,买卖是通过芮公间接做成的。”孔丘听了不悦,道:“芮公凭借芮姬之势,在外面招权纳贿,不是个正人君子,你怎么去同他这样的人打交道?”子丕道:“夫子只嘱咐我切莫为不仁不义之举,并不曾嘱咐我只能同正人君子打交道,况且这世上正人君子少如凤毛,势利小人多如牛毛,要是只同正人君子打交道,我看是什么事也办不成。”孔丘听了,微微一笑,道:“利口匹夫!”子丕道:“除去证实了晏婴从中作梗外,还有点额外收获,夫子想不想知道?”孔丘道:“既已探知,何妨道来。”子丕道:“齐公已经明白上次走漏风声与夫子无关。”孔丘听了一笑,道:“好!就凭这一点,我明日请你去醉太平买醉一场。否则,齐公不是把我当成呆子,就是把我当成急功近利的小人了!”子丕听了,略一迟疑,道:“除此之外,还有点坏消息。”孔丘道:“什么坏消息?”子丕道:“据芮姬说,用不用夫子为政,齐公仍然犹豫不决。”孔丘道:“可知原因何在?”子丕道:“齐公自叹老了,已无雄心壮志。”孔丘略一沉吟,道:“来齐固然是避难,其意也在待价而沽,齐公既然已经无意振作,我想我也就不必在齐逗留了。”子丕道:“芮姬的话未必十分可靠。况且,芮姬也只是说齐公犹豫不决,并不是已然下了决心。夫子何不等齐公亲自对夫子如此这般说时,再作去留之计?再说,夫子不是常说:‘危邦不居,乱邦不入’么?齐国虽不见得有机会,至少无危险,鲁国却是乱成一团糟,夫子今日离开齐国,明日能到哪去?”孔丘听了,淡然一笑,道:“言之不为无理。”说罢,站起身来,道:“走!你我现在就去醉太平酒楼,何必更待明日!”

晏婴立在厅中,越石父自外入。越石父道:“主公唤我来,不知有何吩咐?”晏婴道:“高张本不同意立公子荼为太子,这两天却四出奔走,替公子荼游说,不知你在外面听到什么消息没有?”越石父略一沉思,道:“前几日有人看见芮公在醉太平酒楼与子丕相会,不知与此有关否?”晏婴听了,点一点头,道:“想必是孔丘出的主意,令高张与芮姬相交结,将来公子荼即位为齐公,高张与孔丘就都可以得意。”越石父道:“主公的意思是?”晏婴道:“公子荼无行,不是为君的料。”越石父道:“主公之意在谁?”晏婴摇一摇头,叹了口气,道:“诸公子之中,没有一个让我看得上的。”越石父道:“既然如此,何不就随他去算了?”晏婴道:“不行。高张得志倒无所谓,孔丘一旦执政,必然在齐推行所谓的‘先王之道’,把齐国搞得一团糟。”越石父道:“主公要不要把孔丘……”越石父把话顿住,伸出手掌在脖子上一砍。晏婴见了,慌忙摇头,道:“千万使不得!孔丘虽与我志不同、道不合,毕竟是个君子。”越石父道:“主公视孔丘为君子,孔丘却不见得视主公为君子。”晏婴道:“不知我者,以为我不择手段。其实,我的不择手段,用心都在维护齐国的社稷,未尝谋图私利。孔丘与我不相知,所以不明白我的用心,这也不能怪他。”越石父道:“那依主公之见,应当如何?”晏婴道:“把他吓走。”越石父道:“孔丘有些呆,呆的人都有些倔。要是吓他不走呢?”晏婴道:“就算他自己不怕吓,会有别人替他担心。”越石父听了,稍一迟疑,道:“南宫敬叔?”晏婴道:“不错。”越石父道:“怎么吓法?”晏婴略一沉吟,道:“来个一箭双雕,以便令齐公对田乞多加小心。”

临淄南市醉太平酒楼门前,灯火初上,人客熙攘。孔丘与子丕正要往醉太平酒楼里去,猛然听得背后一声大喝:“孔丘休走!”孔丘与子丕听了,大吃一惊,急忙回头看时,但见一名彪形大汉,手持一把弯刀,径直向子丕砍去。子丕躲闪不及,左肩上早中一刀,一个踉跄,跌倒在地。孔丘拔出腰下长剑,照那汉子后心刺去,那汉子见了,撇下子丕,转身挺刀,与孔丘相斗。街上的人众见了,一片哗然。有两个胆大的,急忙上前,将子丕扶起,拖到一边。众人大都胆小,纷纷躲到一边观看。孔丘与那汉子一来一往,斗了十来个回合,那汉子渐渐力怯,落了下风。孔丘看在眼里,卖个破绽,一剑虚刺那汉子左胸,待那汉子挺刀相格之时,将手腕一抖,手中剑早已刺在那汉子右手手腕,那汉子忍痛不住,弃刀在地,转身逃窜。孔丘并不追赶,将剑插回剑鞘,慌忙赶到子丕身边。子丕早已撕下衣襟,将伤口扎了,对孔丘道:“只是皮肉之伤,并无大碍。夫子可以放心。”孔丘道:“那汉子口中分明喊‘孔丘休走’,却一刀照你砍去,想是错把你当成了我。”子丕道:“不知是什么人,要找夫子的麻烦。”孔丘走回方才格斗之地,拣起那汉子扔下的弯刀,拿在手中看时,但见刀柄之上镂刻着一个‘田’字。

孔丘客厅之内,孔丘与晏婴分据宾主之席,寒暄既毕,晏婴道:“早就想登门求教,只因国事缠身,一直不能分身,不好意思得很。”孔丘道:“岂敢!岂敢!孔丘也早就想往相府候教,因知晏子国事繁忙,所以未敢造次。”晏婴道:“昨晚令孔子受惊了。”孔丘微微一笑,道:“不过一场虚惊。”晏婴道:“幸亏那刺客认错了人,而且功夫低下,否则,一刀砍中,也就不是一场虚惊了。”孔丘道:“刀剑弓马,孔丘都不生疏,就算那人不曾错把子丕当成我,也未见得就能一击得手。”晏婴道:“孔子文武双全,令晏婴佩服之至。不过,窃以为还是要小心为上。以孔子之才,万一栽在这等小人之手,真是冤哉枉也!”说罢,顿了一顿,又道:“听说那刺客是田府的人,难道孔子得罪了田乞不成?田乞为人狠毒,绝不会轻易罢休。”孔丘道:“刀柄上倒是镂刻着一个‘田’字,不过,那刺客也未见得就是田府中人。”晏婴做狐疑不解之状道:“此话怎讲?”孔丘道:“倘若那刺客当真认错了人,又当真功夫低下,不得已而扔了那把刀,他也许就当真是田府的人。倘若那刺客故意认错人,又故意扔下刀,那他不就是假装成田府的人了吗?”晏婴听了,略微一怔,道:“孔子见识真是高明,晏婴望尘莫及。”孔丘听了,道:“晏子精明,世所罕见,何必同孔丘讲笑话。”晏婴听了,慌忙将话岔开道:“子丕伤势如何?若须刀创膏药,我家中略有收藏,尽管开口,切莫客气。”孔丘道:“多谢晏子关心。子丕伤得不重,早已将药敷好,不日即可痊愈。”晏婴道:“如此便好。不多打搅,就此告辞。”孔丘道:“晏子国务繁忙,孔丘不敢相留。”

孔丘送走晏婴,回到书房,见子丕倚门而立。孔丘道:“你怎么不在房里静养,却来这儿做什么?”子丕道:“躺了一上午,都躺累了。”孔丘笑了一笑,道:“你无非想听听晏婴来说了些什么,却不肯说实话。”子丕笑道:“躺累了是真,想听晏婴来说什么也不假。”孔丘道:“他来暗示我:如今齐国于我孔丘已然成了‘危邦’。”子丕道:“‘危邦不居’,他是想暗示夫子离开齐国为妙?”孔丘道:“大概是这个意思。”子丕道:“那刺客难道是越石父手下?”孔丘道:“管他是谁手下,想吓唬我走,我偏不走,看能把我怎么样?”

同类推荐
  • 放羊的女人

    放羊的女人

    “中国当代西部文学文库”之一的《放羊的女人》收录中国作家会员、宁夏文联委员、一级作家漠月的短篇小说23篇。其中,《湖道》和《放羊的女人》曾占据中国小说学会和中国当代小说文学作品排行榜榜首,不光是对他个人,对整个宁夏的文学创作也是有着相当的激励作用。
  • 蝶舞连环坞

    蝶舞连环坞

    三月,江南,雨。淅沥的春雨就像多情人的眼泪,从昨日的黄昏到今日的黄昏,点点滴滴,织成一张细密的网,整个姑苏在这张网中越发空蒙灵秀了。雨中观景,别是一种韵致,太湖边的听雨楼也因此热闹起来:楼中灯火通明,桌边杯盘常满,食客们点些许精致的小菜,凭栏而望,一同下肚的除了佳肴还有湖边的秀色。与众人的热闹相比,小言是寂寞的。菜已凉,酒也空,小言袖手而立,凝望着长街对面一座不小的宅院。“拥剑山庄,若诗……”小言在心底反复的念叨着这几个字,神思恍惚中,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春和日丽的午后……
  • 寒假

    寒假

    温亚军,现为北京武警总部某文学杂志主编。著有长篇小说伪生活等六部,小说集硬雪、驮水的日子等七部。获第三届鲁迅文学奖,第十一届庄重文文学奖,《小说选刊》《中国作家》和《上海文学》等刊物奖,入选中国小说学会排行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 翼之影Ⅱ:四分之一休止符

    翼之影Ⅱ:四分之一休止符

    佛明伦州的军演如期而至,年仅17岁的天才飞官波尔德一边烦恼着自己未来的去向,一边追随着王牌飞行员鲁迪斯继续飞行。然而就在军演进行到第三阶段,波尔德一行人前往尚恩基地的时候,有人意外地挟持了他们的战友……那片天空依旧自由而宁静,但自由之下孕育着无法挣脱的枷锁,宁静的背后则是漫长的永眠——四分休止符,当这个符号出现在乐谱中意味着停顿一拍。之后,还要继续行进……如果在你心底存在一份对草莽精神的渴盼,一份对自由无畏的狂热,一份对爱与时光的执念,那么欢迎进入White Phantom的世界,成为我们的同伴。
  • 月球黑洞

    月球黑洞

    在未来,战争和能源危机让地球进入了黑暗时代。一种奇迹般的能源卢迈特在月球上被发现,结束了这场危机。艾吉,因为一次大爆炸而拥有一双紫色的眼睛,如今成为月球有限公司的吉祥物。一次偶然的机会,她结识了一个囚犯矿工丹尼,却在随后遭遇了一系列诡异的事件。为了找出真相,她潜入禁区,在远月面找到了一个隐藏的人造黑洞,无意中得知自己竟身陷一个巨大的谎言和阴谋当中。更让她意想不到的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竟是自己最为亲近和信赖之人。真相与谎言,利益和良知,爱情与阴谋,忠诚和背叛……每一个决定都是如此艰难,而艾吉必须作出抉择。
热门推荐
  • 世族庶女

    世族庶女

    顾婉清只是一个小小的庶女,嫡母佛口蛇心,嘴甜心苦,手段阴狠毒辣,她差一点就被虐死在庵堂里。庶姐奸诈阴险,嫡妹骄横霸道,风刀霜剑,无处不在,她在这世家大族里过得如履薄冰,如临深渊,小心翼翼。好在她聪明睿智,懂得韬光养晦,尽力在复杂的家世里下求得最大的生存空间。嫡母算计她,她就算计回去,庶姐抢婚事,好吧,那样的人家我也不要,你要便拿去就是的。可是,再如何智机百出,聪慧过人,又怎么敌得过封建家长制的婚姻,她不得不代替嫡妹嫁给一个病弱的侯门世子冲喜。却不知,原来所嫁的那个人,却是为了得到她,费尽心机,那一切,不过是他设下的局。新婚之夜,盖头揭开那一瞬她怔住了,她的相公不是应该病得要死了么?怎么那双眼睛如此灿亮如星,就像雪山上的冰凌那般剔透晶莹。
  • 倒带

    倒带

    我要的未来。便是每天一睁开眼,看见你和阳光都在。《倒带》这本书讲的是一个关于“回忆的告别礼”的故事。在出版社工作的沈绮年刚遭遇男友“劈腿”,还来不及疗伤,便被指定为畅销作家慕海翔的责任编辑,而第一次见面就被大作家毫不客气地赶出家门,还被嫌弃“你穿成这样,是想刺瞎我的双眼呢,还是想浇灭我的写作欲望?”想到劈腿的男友,以及未来好几个月都要与性格如此乖戾的大牌作家一起工作,沈绮年不由悲从中来……而且——她家中还住着一个捡来的身份不明的小男孩,赖在她家蹭吃蹭喝,还总是老气横秋地教训她,她并不知道,这个从天而降的麻烦生物,其实是她的初恋男友。十年前,十七岁的高中生贝爵邂逅了少女沈绮年,两人彼此喜欢,却因为贝爵意外患上“程式细胞自死”的病症,身体呈现倒生长,直到死亡。因此他选择了不告而别。
  • 哈姆雷特(莎士比亚经典作品集)

    哈姆雷特(莎士比亚经典作品集)

    《哈姆雷特》是由莎士比亚创作于1599年至1602年间的一部悲剧作品。戏剧讲述了叔叔克劳狄斯谋害了哈姆雷特的父亲,篡取了王位,并娶了国王的遗孀乔特鲁德;哈姆雷特王子因此为父王向叔叔复仇。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
  • 鬼帝绝宠:皇叔你行不行

    鬼帝绝宠:皇叔你行不行

    前世她活的憋屈,做了一辈子的小白鼠,重活一世,有仇报仇!有怨报怨!弃之不肖!她是前世至尊,素手墨笔轻轻一挥,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天下万物皆在手中画。纳尼?负心汉爱上她,要再求娶?当她什么?昨日弃我,他日在回,我亦不肖!花痴废物?经脉尽断武功全无?却不知她一只画笔便虐你成渣……王府下人表示王妃很闹腾,“王爷王妃进宫偷墨宝,打伤了贵妃娘娘…”“王爷王妃看重了,学仁堂的墨宝当场抢了起来,打伤了太子……”“爱妃若想抢随她去,旁边递刀可别打伤了手……”“……”夫妻搭档,她杀人他挖坑,她抢物他递刀,她打太子他后面撑腰……双重性格男主萌萌哒
  • 我的美女下属只喜欢捉弄我

    我的美女下属只喜欢捉弄我

    本着替别人打工就赢不了的信念,没有任何资本的傅小优白手起家,开了一所名为《lovetroublesgoaway》的公司,只是抱着试一试的态度的他,无意间在一次业务中招揽了一名女大学生,随后,一直没有起色的公司也逐渐回暖。但之后的问题也随之而来,因为本事没有自己的下属强,导致自己老板的名号名存实亡,不得不被其天天捉弄。感受到危机的傅小优默默为自己捏了把汗,不行,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 穿越之女配

    穿越之女配

    某台言作者表示——虽然时常写傻兮兮不切实际的纯爱文,也不至于就让我重生成自己文里的炮灰女配吧?路人甲都比她这角色好啊!文里男配可以四个字概括:用来虐的。而她重生的这个炮灰女配的作用:有用拉出来溜溜,没用死一边去,最后还可悲地为男配挂在第八章……嗷!作为一个女配炮灰,她表示不服,为了美好生活,奋起改造男配改变杯具人生。
  • 学霸校草有毒

    学霸校草有毒

    高冷校草喜欢活泼校花?自从认识某校草后,沐清苒不知道怎么形容。身边朋友告诉她,说高冷校草喜欢她。沐清苒笑了:“他要是喜欢我,猪都能上天了!”某天,高冷校草表白,大方承认自己喜欢的就是活泼校花,她身边的人善意的说“苒苒校花,快看,猪上天了!!!”巧了,校草喜欢校花巧了,猪上天了
  • 爱如微尘,你太遥远

    爱如微尘,你太遥远

    苏晓月以为,为厉司承生个孩子,他就会正眼看她一眼。厉司承却亲手掐死了她的儿子,“我早就结扎了!你身上流着跟你父亲一样肮脏的血,我怎么可能让你这样人生下我的孩子!你这个野种,应该拿去做标本!”儿子没了,苏晓月疯了……苏晓月没了,厉司承疯了……--情节虚构,请勿模仿
  •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追妻无门:女boss不好惹

    青涩蜕变,如今她是能独当一面的女boss,爱了冷泽聿七年,也同样花了七年时间去忘记他。以为是陌路,他突然向他表白,扬言要娶她,她只当他是脑子抽风,他的殷勤她也全都无视。他帮她查她父母的死因,赶走身边情敌,解释当初拒绝她的告别,和故意对她冷漠都是无奈之举。突然爆出她父母的死居然和冷家有丝毫联系,还莫名跳出个公爵未婚夫,扬言要与她履行婚约。峰回路转,破镜还能重圆吗? PS:我又开新文了,每逢假期必书荒,新文《有你的世界遇到爱》,喜欢我的文的朋友可以来看看,这是重生类现言,对这个题材感兴趣的一定要收藏起来。